男人咀嚼的动作一顿:“何解?”
李星娆又啃了一口饼,借着咀嚼的功夫整理语言,咽下后道:“一次是大理寺狱外的救命之恩,一次是现在,吃了侯爷一张饼。”
裴镇垂眸,右眼的疤痕随着肌理动作变得鲜明。
“救命之恩,殿下不是已筹备了花宴准备答谢?至于这张饼,殿下若真的介意,可以把钱付给我。”
干干脆脆,瞬间两清。
厢房内安静一瞬,下一刻,公主“扑哧”一笑。
裴镇倏地抬眼。
她并没有因为这番不识趣的话生气,主动问:“胡饼,多少钱来着?”
裴镇捏了捏手里紧巴巴的面团,敛眸道:“荤的四个铜钱,素的,两个铜钱。”
为了方便行动,她今日穿的是女装胡服,长发结辫披下,没有过多饰物。
裴镇猜到她想干什么,正要开口阻止,一枚小巧精致的玉戒被推到他面前。
李星娆摸了摸指间刚刚摘下戒子的位子,笑道:“今日出门没带钱,便以此物相抵,等下回见到,侯爷记得用这个同本宫换回铜钱。”
裴镇飞快扫了一眼李星娆的手,又看向被推到面前的戒子。
她取下戒子后,指间有长期佩戴留下的一圈痕迹。
这是公主的贴身之物。
裴镇沉默片刻,将最后一口胡饼喂进嘴里,拍了拍身上掉下的碎屑,单方面的结束了对话:“一时戏言,殿下莫要当真,微臣有事在身,不便多陪,长安城内外虽有金吾卫巡城,但公主金枝玉叶,不宜私自走动,早些回宫吧。”
李星娆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声,对男人的态度转变应对自如,随和道:“本宫吃完就走,侯爷自便。”
裴镇颔首应声,起身离开。
房间临街,李星娆拿起自己没吃完的饼走到窗边,斜倚窗框,小口吃饼,目送着裴镇牵马离开的背影。
待裴镇走远了,李星娆也没动,就在那一口一口把饼全都吃了,全无浪费。
吃的撑了,就回座中歇会儿,目光扫到那只白玉戒指。
她两根手指捏起戒指高高举起,透光赏玩,嘴里喃喃低语:“裴镇,看来你对本宫真的没兴趣呀。不像有些人,一给杆就顺着爬,连本宫都敢利用。”
赏玩片刻,李星娆将戒指握在手中:“没兴趣就好。这样,本宫可以放心的对你产生兴趣了。”
第24章
夜里醒来的瞬间,无边的恐惧赫然袭来。
李星娆从床上坐起来,抱膝缩成一团,白日里被忙碌压着不去想的事情一件件涌上心头。
虽然皇兄已登基为帝,可面临的一摊子事,一件比一件头疼。
她没有什么大本事,但身为公主,总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一路走的很难,她不再娇生惯养,风餐露宿干粮果腹都是常事,她希望这天下能早日恢复从前的样子,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康泰平安。
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动辄发泄情绪耍性子,可是有些情绪,并不会因为一直压抑就消失。
对母后的思念,对皇兄的挂念,还有对前路的未知和彷徨,都在夜色加持中被放大。
今夜照旧睡不安稳,床上抱膝而坐的少女忽然埋头,发出了闷闷的抽泣声。
忽的,面前响起一道叹息,没等她抬头,一张温暖的披风已将她裹住。
她这才发现,自己衣着单薄的坐在床上哭了很久,肌肤一片冰凉。
漆黑之中,男人的声音带着独有的安抚力量。
“殿下,臣陪着你,安心睡吧。”
李星娆痴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像是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木。
她一点点松开自己,朝他倾身。
灯火暗沉,映照在帘帐上的两道人影紧贴,又一起落了下去……
风歇雨停,李星娆疲惫的靠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他偶尔会被她逗笑,很轻的笑,因为挨着他的胸膛,李星娆能感受到那细微的震动。
这笑很轻,又很沉。
突然间,帐中的轻松欢愉破碎成渣,眼前只有塔底无尽的幽暗。
那个曾经发誓陪伴她一生的人,在她最痛苦的余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她被囚禁在塔底,被无穷无尽的疼痛和寒冷侵蚀,直至麻木。
……
“放我出去!”李星娆猛地睁开眼,惊坐而起,吓到了守在一旁的人。
“殿下,您没事吧?”
李星娆微微喘息,僵硬的转过头,看到了面露担忧的崔姑姑。
她眼珠轻动,转而看向周围。
这里是她的寝殿,是真实存在的,刚才那些才是梦。
李星娆轻轻舔唇,缓缓吸气吐气,平稳下来时,方觉周身泛着凉意。
她竟因为一个梦发了一身的汗。
“殿下得赶紧将湿衣裳换下来,否则容易生病。”崔姑姑转身捧来一套新衣裳。
看到那套崭新的浅紫绣白牡丹的广袖长裙,她才反应过来,花宴就在今日。
“怎么是你?”李星娆往外扫了一眼,殿内只有崔姑姑,并无旁人。
崔姑姑闻言,不慌不忙从旁拿过来一叠账本。
“殿下之前吩咐过,操办花宴的花销都从库房出,特命奴婢务必记好每一笔账,且及时给殿下过目。”
说着,崔姑姑直接跪下:“原先殿外是有人候着的,只是奴婢来时,听说殿下发了梦魇,加上原先伺候殿下的两位因伺候不周被撤下,其他人没有经验,一时间都慌了神,是奴婢擅作主张,让他们去准备安神汤,自己守在外面,方才听到殿下说话,以为是殿下醒了,这才应声而入。不想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李星娆看了她一眼,心中再清楚不过,自从雁月和明枝撤下后,她没再要别人伺候,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能自理,但偶尔也会唤两个宫婢在旁伺候,这时候,她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
想来她刚才发梦,宫人在外听到了却不敢冒然进来,见崔姑姑来了,才哄着她顶上。
就在崔姑姑以为公主即将降下责罚时,却听她淡淡道:“不是送账册来的吗?”
崔姑姑反应很快,立马捧着账册膝行至床头:“请殿下过目。”
李星娆懒懒倚在床头,接过账册翻看,看着看着,眉梢便不自觉的挑了挑。
她看了很久很久,忽问:“你确定是这个数目?”
崔姑姑道:“姜大人说,殿下已将花宴的布置全权交给他,除了必要的采买,有些地方还得稍微整改,否则会失了公主的颜面,姜大人开了口,奴婢又岂能不划给他。”
李星娆仰起头,扶额冷笑。
狗东西,不要你的钱,花起来挺痛快吧。
半晌,公主合上账册,“知道了。”
崔姑姑接回账册:“奴婢这就唤人进来为殿下梳洗。”
“会伺候吗?”
崔姑姑一愣:“啊?”
李星娆侧首看她,“本宫记得,你原是母后的陪嫁,穿衣梳洗,会伺候吗?”
崔姑姑点头:“会是会,就怕奴婢粗手粗脚,伺候不好。”
李星娆掀开被褥,起身下床,赤足走向更衣处:“账目做的这般细致,又岂会是干粗活的人。”
崔姑姑反应过来,大松一口气,起身跟上去。
没多久,宫婢端着安神汤送来,见到崔姑姑正为公主梳妆,皆愣了一愣。
妆成之时,李星娆盯着镜中的自己,欣然笑道:“崔姑姑好手艺。”
崔姑姑谦逊垂首:“奴婢手艺粗浅,殿下不嫌就好。”
李星娆:“有这等手艺,放着不用未免可惜,在本宫寻到新的人之前,不知崔姑姑可愿替代明枝和雁月从前的位置,在本宫身边伺候?”
崔姑姑忙道:“能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气。”
李星娆笑笑,转头重新欣赏起镜中的自己:“那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一出,在旁的宫人无不松了口气。
得救了!
……
满园曾为前朝贵族的府邸,无论是占地还是园内屋舍布置,皆有讲究,但因其空置多年,有些地方难免老旧失修。
“殿下,就是此处。”
满园东南方有一处建在假山上的观景亭,景色绝佳,而连接着观景亭入口的,是一条九转回廊,回廊两侧皆为花圃,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建在花海上的廊桥,若入满园,此处是必到之地。
彼时,李星娆站在廊下,看着伍溪跃入花圃田道间,用长刀虚虚圈出翻新的范围。
李星娆往前走了两步,倾身探望,身体被人扶了一把。
转头看去,新上任的崔姑姑谨慎又仔细:“殿下当心,这栏杆有些矮。”
李星娆顺势问她:“对养花有研究吗?哝,瞧瞧这里,觉得如何?”
崔姑姑依言去看,仔细对比后,如实道:“这片土色呈新,泛着土腥气,花种鲜艳饱满,色彩搭配讲究,应是用心打理过的。”
“所以说,”李星娆笑道:“姜大人本事过人,能干得力呀。”
崔姑姑立即明白,这就是账册上临时多出来的那处花销。
“殿下,这……”
“什么人!”伍溪忽然纵身一跃,足下借力几点,径直跃上假山上的观景亭,拔刀出鞘,直指亭中少女:“你是何人?”
何莲笙今日穿戴的的清雅斯文,兵器也不在身边,人生地不熟的,陡然被人拿刀指着,她直接竖起双手投降:“误会误会,我……我是今日的宾客,听说这个观景亭是园中一绝,这才来瞧瞧的。”
“发生什么事了?”
何莲笙寻声看去,只见一容貌艳丽的紫裙少女从容登入亭中。
她如获救星,“这位姐姐,我……我这里有些误会,您能不能帮忙请我姐姐过来?”
李星娆细长的眉玩味轻挑,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女,便转头对伍溪道:“今日是长宁公主设宴,眼下正是宾客入园的时辰,这位娘子瞧着面善,必然是受邀宾客之一,这位大人何以举刀相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伍溪愣了愣,瞬间接住戏。
他收了刀,解释道:“正因此刻是宾客入园的时辰,吾等才要再次巡园确保花宴无恙。长宁公主尚未入席,论理宾客此刻都应在北园等候,在下巡查至此,察亭中有人,以为是歹人潜伏,若冲撞贵客,还请恕罪。”
李星娆悠悠的“啊”了一声,冲何莲笙微微一笑:“果然是一场误会呢。”
第25章
何莲笙不是没脾气的人,明明是登门做客却被当贼人举刀相向,她自然不乐意。
可早在今日之前,她就已经从表姐口中知道了长宁公主的为人秉性,所以在答应表姐陪她来赴宴时,她就一再告诫自己,说多做多便错多,只管安安静静减少存在感就是。
她闯祸倒霉事小,但不能连累表姐和姑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也没怎么样,遂摆摆手大度道:“既然是误会,说清楚就好了。你也是指责所在,我不怪你。”
伍溪连忙抱手行礼:“多谢娘子。”顿了顿,又道:“北园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若娘子需要前往北园,在下可为您引路。”
“不必了。”李星娆淡淡道:“我知道北园的位置,可以带这位娘子过去,就不打扰这位大人巡园了。”
伍溪二话不说,再拜:“在下告退。”
待伍溪离去,亭中只剩何莲笙与李星娆。
何莲笙对这个漂亮温柔的小姐姐很有好感,主动道:“这位姐姐,多谢你帮我解围,刚才吓我一跳。”
李星娆:“我也吓一跳,这长宁公主的护卫实在蠢笨,竟连宾客和刺客都分不清,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嘘——”何莲笙忽然伸手,一把将李星娆拉到面前,紧张的竖手嘘声:“可不敢胡说!”
李星娆被她这一拉一拽弄得愣了愣,但见这少女满脸紧张,心觉好笑:“怎么了?紧张兮兮的。”
何莲笙拧起眉头:“小姐姐,这里可是长宁公主的园子,你也看到刚才那个护卫了,耳聪目明的,我躲着藏着都被他发现了,你这样乱说,万一隔墙有耳,被人传到长宁公主耳朵里,你可就遭老罪了!”
李星娆讶然掩唇:“这么可怕吗?我刚到长安,人生地不熟,不太懂这些。”
缘分啊!
何莲笙:“这么巧!我也是刚到长安,我姓何,家中排行第二,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姓王。”
王姓,怕是个大族。
何莲笙同她见礼:“王姐姐好。”
李星娆笑着回礼:“何娘子好。”顿了顿,又问:“说起来,你为何会跑来这里?”
何莲笙张了张嘴,犹豫着没说话。
李星娆见状,耐心解释:“方才你也听那禁卫说了,这个花宴是长宁公主所设,虽说是娱兴小宴,但就礼数来说,眼下嘉宾需得在北园那边候长宁公主出席开宴,否则这么漂亮的观景亭,又岂会无人到来?”
何莲笙眼珠一转,不答反问:“那王姐姐为何会来这里?”
李星娆:“我嫌吵啊。”
这回答属实令人想不到。
何莲笙:“嫌吵?”
李星娆走过去坐下,一边欣赏景色一边道:“我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常常一场应付下来,脸都要笑僵了。后来我便找到了窍门,开宴之前就找个地方躲着,等时辰到了,再去同主人家打个照面,如此能省下不少精力。”
何莲笙闻所未闻:“那你家里人也允许吗?”
李星娆无所谓道:“我掐着时辰好好表现,总好过当着人面失意失态给家里丢脸呀。”
知音啊!
见对方主动坦白,何莲笙也放下戒备:“其实我与姐姐的情况差不多,我是原州人士,刚到长安,今日是随我表姐来赴宴。那么巧,入园时表姐遇见了一个贵人,不得不上前说话,我不好跟着,就同她分开走。”
何莲笙不好意思的笑笑:“所以,我也是找个地方猫着,等时辰到了再过去。谁知道外面忽然来了人,隐约还有说话声,我正想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呆,那拿刀的男人就唰的飞上来了!”
少女言行举止并不令人生厌,反而灵动生趣,李星娆不觉轻笑。
这头,何莲笙也被美人一笑迷的晃了眼,傻傻道:“王姐……哎不,王娘子,我今年十六,不知你多大?”
李星娆偏头看她,并未作答。
何莲笙立马解释:“我阿娘同我说,出门在外,遇人以晚辈卑位自称是一种礼数,可我觉得王娘子生的年轻貌美,好像与我差不多年岁,万一你其实比我小,叫姐姐岂不是把你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