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珣笑容微滞,又重复温和:“那依殿下的意思,如何才能相信微臣?”
“诚意。”李星娆背起手,“你信不信都好,本宫此次,倒真能救你一条命,但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掺了水分,本宫岂不是要捞个废物出去?你总得先拿出点诚意,让本宫尝到实际的甜头。”
诚意。
这一点上,他们二人还真是出奇的默契。
姜珣深吸一口气,终究保持住笑容:“殿下想要什么诚意?”
李星娆从身上掏出一副羊皮地图。
姜珣眼神微动,这才留意到公主的穿着打扮十分简单,不像是临时出宫,更像要远行。
李星娆展开地图:“你说自己曾游历天下,又对山河湖海的地势十分熟悉,眼下,本宫有一道考题,你答得对,等本宫完事回来,捞你不过是小事,往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但若你胡诌……”
李星娆上前一步,半张脸蒙上阴霾:“本宫,也未必是一棵可栖的良木,兴许你会因为今日没有落在宣安侯手上,而感到后悔。”
姜珣抬眼,终于没再装出温和模样,目光耐人寻味:“微臣从不为自己做的决定后悔。”
李星娆凝视着这双眼睛半晌,轻轻一笑,一手摊着地图,一手在上面圈了个位置:“这里,你可曾去过?”
……
从大理寺狱出来,李星娆这趟行程才算筹备完毕。
裴镇还在外面等着,高大威猛的身材往那一杵,伴着一张表情黑沉的脸,三尺之内都没人敢靠近。
“宣安侯还在啊。”
裴镇:“殿下的私房话说完了?”
“嗯,说完啦。”
隔着几步的距离,李星娆竟觉得这个男人像在极力忍耐什么,加上刚才在牢狱里,他眼神里一瞬间闪过的许多情绪,都让她好奇生趣。
就在她越过裴镇身边即将离去时,他忽然转身,一并跟了上来。
李星娆诧然,就听他道:“天色已暗,微臣送公主回宫。”
看起来,他已不打算再接触姜珣。
“本宫今日不回宫。”
裴镇倏地看过来,只一眼又别过目光:“殿下要去哪里?”
“本宫宅邸众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裴镇极其敏锐:“殿下要去满园?”
李星娆驻足,侧首看他:“是啊,侯爷送吗?”
裴镇抬手:“殿下请。”
李星娆眼底划过一抹思虑,索性大方承情,与裴镇一道往外走:“我以为侯爷在外面等着,是有什么要紧的话一定得和姜珣说,怎么现在看来,竟像是在等本宫?”
裴镇:“微臣也以为,听了姜珣的话,殿下会迫不及待去告诉太子殿下或是陛下,没想到,竟还有心思去满园闲逛。”
“什么话?”公主微微偏头,满脸单纯:“是你策划了这案子,连累皇兄被怀疑,还是姜珣评价的那些话?”
她说的太直白,裴镇反而愣了愣,眼中生出罕见的疑惑,落后半步审视身侧的女人,并未言语。
李星娆背起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当真是追着姜珣来的?你打听他这么久,怎么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裴镇问:“了解他什么?”
李星娆想了想:“一般情况下,他的话,听一半信一半足矣。”
裴镇:“那特殊情况呢?”
“一个字都不能信。”
裴镇回味过来她的话,嘴角先是扬了扬,继而变成一声轻笑。
李星娆听到了他的笑声,转头打量,眼底带着新奇:“好笑吗?”
裴镇被问的微愣,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何种反应。
他垂眼收敛,晦涩反问:“既不全信姜珣,那殿下……信我吗?”
李星娆再次站定。
裴镇留意着她的步伐,一并停下。
她回过头:“你要这么问,那本宫也想问问你,裴镇,私藏兵器一事,是你暗中操作的?”
这问题直白到没有任何心机遮掩。
裴镇默认。
李星娆会意,又问:“那你可曾想过,此事会波及太子?或许你还没将姜珣弄到手,就先害了太子。”
裴镇终于开口:“不会。”
李星娆看他一眼,竟没有反驳。
裴镇凝眸,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她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对劲,太子还在东宫禁足,她半点不着急的问他这些话,也不对劲。
“你……”
“但是本宫信你。”李星娆抢白,打算了裴镇的话。
“皇兄曾告诉本宫,你是难得一见的将才,但行事上往往过于偏激执拗,现在想想,用这种手段得到一个人,是你的作风。”
“姜珣就更不必说了,皇兄如此稳重之人,只因欣赏他的才能,便破例要升他为六品司议郎,若非他近来犯了太岁,缕惹官非,早就走马上任了。”
“本宫虽不谙作战要略,但也知道两军对战,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若有一个精通山水走势的活地图在旁,获胜便又多一层保障,何乐而不为?所以,本宫相信你做了这么离谱的事,只是为了招揽姜珣。”
李星娆语调轻快,像是在说一件极其笃定的事。
裴镇听着听着,目光不由得落在她身上。
她今日是男装打扮,奈何身形窈窕纤美,一身男装穿的别有韵味,两手背在身后,步调和语调一样轻快,全然一副天真单纯之态。
裴镇眼中掺杂着许多情绪,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颤,像在蓄力,又像在隐忍。
“可你还是大错特错。”骤然冷却的语调,让裴镇倏地抬眼,正对上李星娆睨过来的眼神,冷冷清清,深邃无底。
裴镇瞬间清醒过来,指尖一松,抬手负于身后:“愿闻其详。”
李星娆:“君臣之间最重信任,而你今日所作所为,足以击碎皇兄对你的全部信任,此为一错。”
裴镇轻哂,刚要开口,李星娆语调一转,无端凉薄起来:“可宣安侯岂会在乎这些?”
她对男人的心思抽丝剥茧:“比起去争取君臣之间如履薄冰的信任,不如凭自身处处契合的条件和过硬的实力,成为上位者势在必得,甚至不可或缺的存在。而你审视着上位者的野心,非但不必去获取所谓的信任,反而可以在他们允许的尺度内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连一个鸟尽弓藏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李星娆看向裴镇,玩味笑道:“是吧?”
话音未落,手臂忽然被擒住,李星娆被拽扯驻足,诧然的看向裴镇。
男人眼眸深沉:“此为一错,那二呢?”
李星娆脸色一沉,不悦的看了眼自己被擒的手臂,用眼神示意裴镇。
可裴镇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跟前一扯,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呼吸隐约交融,李星娆大惊之下试图挣脱,顿时骨肉生疼。
“你放肆!”
裴镇:“殿下说这话的时候,可曾好奇过,倘若我在这里对殿下做点什么,最终会因自己处处契合的条件和过硬的实力被赦免,为自己尺度内的肆意妄为再添精彩一笔,还是依律被审判问罪?”
李星娆咬牙,一字一顿:“你、敢。”
裴镇不为所动,甚至倾首离她更近,“若不希望微臣放肆,那就请殿下说说看,微臣还有何错?”
“殿下!”候在门外太久,伍溪带人进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当即要冲上来。
“都出去!”凌厉的女声呵斥住了求前来搭救的护卫。
在力量上,李星娆的确不如裴镇,可女人渐渐沉冷的眼神,竟让两人的气场无形间开始持平。
裴镇看着这双眼睛,手上的力道都不觉一松。
伍溪见宣安侯再无其他动作,公主也半点不怵,犹豫片刻后,终是带人一步步退开,停在听不见声音,却可清晰看见这头动静的位置。
李星娆直直的迎着裴镇的目光,让他求仁得仁:“侯爷一身勇武谋算,并非出生就带来,而是要经过一次次历练积累,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可在这个过程中,侯爷有多少次是像这次一样,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随随便便就让无辜之人受到波及?”
闻此言,裴镇反而神情微松,甚至好笑:“原来殿下还是在为太子殿下抱不平,可微臣方才也说了……”
“太子不会有事。”李星娆先发制人:“可若对方不是太子,不是受人保护的储君呢?”
李星娆冷嘲道:“这件事里,同样是无辜之人,太子有人作保维护,最终一定可以全身而退,但姜珣却身陷囹圄,被动的等着那个设计他的人来决定生死。在本宫看来,侯爷所拿捏的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恰是最令人心寒的地方。”
李星娆抬首,眼底意外涌起些有血有肉的情绪:“侯爷敢保证,这些年的筹谋中,从来不曾连累过弱小的无辜之辈吗?他们凭什么为了你的目的,无缘无故就被算计伤害一回?”
裴镇一怔,手上松了力道。
李星娆趁机发力猛的一抽,成功挣脱桎梏,开口宣告:“所以,此为二错。”
说最后那番话时,李星娆有些带入,此刻直觉心绪波动,索性往旁走了几步,与裴镇拉开距离,也别过脸隐藏神情。
“侯爷精准的估算着每一个人的价值,包括你自己,所以你清楚,即便父皇和皇兄真的对你防备生疑,也不妨碍他们此刻的拉拢和依赖,你本也不在乎这点信任。”
“可是裴镇,你总有估错的时候,终有一日,那些在你看来软弱无能可随意操控的蝼蚁,会变成你难以想象的力量,让你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言尽于此,李星娆迈步离开:“本宫车马已至,就不劳宣安侯相送了。夜深露重,宣安侯还是少在外面晃悠,早些回府吧,毕竟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
裴镇站在原地,直至外面传来车马驶离的声响,他才回头看了眼大理寺狱。
“付出代价……”他沉声咀嚼着这几个字,近乎凄凉的笑了一下。
那有什么好怕的。
很久以前,他便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了。
……
马车走出好长一段距离,车帘被人轻轻掀起,伍溪在外探头,小声告知:“殿下,无人追上来。”
李星娆端正的坐在马车里,闻言轻轻颔首:“打起精神,不可大意。”
“是。”
就在车帘落下的瞬间,李星娆身体一松,顿时如一摊烂泥般歪倒在车座中,
她抬手捂住心口,掌心还能感觉到隆隆作响的心跳。
方才有一瞬间,她直觉裴镇真的会发疯对自己动手。
还好还好,身为公主,这点气场得有!
惊吓侥幸之余,公主心中又生出了点小窃喜。
像一场长久作战首次取得成绩,哪怕微小,也是好的开始,鼓舞人心。
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过去,李星娆开始思考起正经事,想着想着,马车已到了满园。
李星娆下了马车,偏头对身边的伍溪道:“你去城南姜宅,最里间有净室,向南的墙角有暗格,给本宫将里面的东西取来。”
吩咐完伍溪,李星娆带人进园,先查看了一下大致情况,今日状况百出,花宴散的匆忙,眼下园中一片漆黑,寂静无人。
半个时辰后,伍溪带着东西回来,李星娆打开看了一眼,哼笑。
宫中伎俩,不外如是。
“等本宫忙完这件事,再来和你们算这笔账!”
李星娆将东西藏在满园,而后招来伍溪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行动,寝殿的灯火一直燃至深夜。
次日一早,李星娆换上预先带来的宫装,按照计划,她会以出城上香为由离开长安,掩人耳目直奔绛州。
没曾想,她刚刚走出满园,樊锦忽然冲到了面前,径直跪了下来。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赴宴时候的衣裳,双眼通红带泪,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颤,仿佛在害怕什么。
“长宁殿下,舍妹年少无知,莽撞无礼,若是哪里得罪了殿下,樊锦愿意代妹受过,还请殿下海涵!”说着,竟冲李星娆磕起头来。
李星娆没脑洞樊锦这是唱的哪一出,却下意识抬眼看周围。
虽说这不是平民百姓出没的闹事街坊,但这个时辰,附近各府都已开门,府奴进出忙碌,总能瞄见这头的情况。
樊锦好歹是朝廷命官之女,一大早莫名其妙来给她磕头求原谅,任谁看了都觉得有故事。
这时,一道老成的女声从旁传来:“锦儿!不得胡闹!”
李星娆眉梢一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远处还停了一辆马车,樊锦的母亲何氏被搀扶着快步走来,亦是满面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