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懂事了!
库房被打开,李星娆走进来。
公主私库,珍宝无数。
李星娆随手拿过一只楠木锦盒,掀盖一瞧,里面是满满一盒大珍珠,圆润饱满,光泽璀璨,每一颗都够寻常的三口之家吃上十年。
白皙纤长的手探入珍珠堆里,抄手一舀,捧起一手珍珠。
手掌偏斜,一颗颗大珍珠又滚落回去,珍珠如瀑倾泻,映在李星娆眼里,而她自己看不见的眼底,亦有权欲无声外涌。
不着急,都会有的。
公主心血来潮要清点库房,雁月和明枝虽感意外,但还是仔仔细细奉上所有账目。
为公主管账守库的是一位姓崔的姑姑,她本是皇后陪嫁,后得皇后恩准出宫成婚,没想遇人不淑,自此心如止水,皇后得知此事,再行恩典,将人找回来,安排来了福宁宫。
崔姑姑做事干练利落,条理分明,过手账册不出丝毫差错,一目了然。
李星娆默默记住了崔姑姑此人,点完库房后便往寝殿走。
她准备回寝殿休息养神,顺便敷一敷脸,争取以最好的面貌迎接明日的春宴。
可没走出多远,李星娆步子忽然一顿。
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很小,硌脚。
李星娆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地上。
是一颗金豆豆,圆滚挺立,不知被谁遗漏在这里。
明枝和雁月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是同样的不安。
这下糟了。
第4章
长宁公主李星娆,敏感多疑,自尊自傲,是个矫情的作精。
她受不了自己不被重视,自然也不能忍受自己的恩典被人糟蹋。
这金豆子,正是公主日前赏下来的,福宁宫上下都有。
到底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东西,敢把公主赐下的东西给掉在这里?
李星娆一直凝视着地上的金豆豆,仿佛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就在左右婢女以为公主即将发难时,却听得一声轻笑。
李星娆蹲下,纤白的手指捻起金豆,起身间抬手举起,放在阳光下看。
“运气不错,出门见金,本宫这是要遇好事啊。”
说完,她直接用指腹金豆豆搓捻干净,放进了身上的香包里,无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雁月和明枝目瞪口呆。
就这?
见公主已走远,两人连忙跟上,明枝悄悄瞄了眼公主,试探道:“殿下今日瞧着高兴,可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李星娆嘴角轻扬,眼波流转间涌入少女怀春的娇羞和明媚,没头没尾蹦了句:“你们不觉得,那个姜珣,长得很不错吗?”
姜珣?
两人一听这名字,顿时了然。
这两日公主一直往弘文馆跑,还反常的留意起太子身边的官员,竟然是乍动春心,看上了一个东宫的年轻文官?
……
春宴前夕,李星娆没再跑东宫,安安心心养生一日,睡了个久违的午觉,结果又发了一次梦。
这次,梦境有了细节。
春日宴上,才俊佳人聚集,不知谁提了一议,以颂春为题填词作诗,再糊名誊抄亮出,评出最优。
此类文斗其实很常见,文人雅士相聚一堂,总爱来这么一茬。
可提议的人似乎忘了,这次春宴是皇后娘娘暗中为长宁公主安排的选婿宴。理论上,无论作何娱兴安排,都应将凸显长宁公主放在首位,而非抢人风头。
李星娆爱出风头,自然不喜被谁压一头,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如此文斗倒也公平,若能凭实力拔得头筹,才是最痛快的风光。
斗就斗,有什么好怕的?
万万没想到,经过糊名誊抄后展出的作品一经评断,李星娆竟成了垫底的。
糊名的本意,是为了让人畅所欲言无所顾忌。
到了她这里,就成了肆意的贬低和攻击。
规定是只揭第一的署名,给其他人保留颜面。结果可想而知,李婉的《赋春》拔得头筹,揭开署名,顷刻间揽去所有风头。
忽而起了一阵花香暖风,有人提议去曲江边放纸鸢,原本热闹的凉亭顿时冷下来,因放纸鸢是临时起意,宫人手忙脚乱去准备,凉亭里甚至都没来得及收拾。
李星娆咬唇忍泪,借口不适没有同去。
她最后离开,走了两步,忽觉气闷不忿,打算回去将那首诗撕烂。
一转头,冷清的凉亭内站了个人。
日头晃眼,江水粼粼,明亮到近乎刺眼的梦境里,那身靛蓝长袍勾出的背影修长,阔肩窄腰,远远看去,从眼入心,沉淀燥意。
李星娆走近,出声质问来人。
男人缓缓转身,惨白强烈的日光打在他脸上,刺眼到看不清容貌,只能瞥见嘴角那一抹浅淡的笑。
男人唇动,听不到声响,但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偶遇佳作,不由驻足赏析,读来趣味不绝,忘乎所以。
一句简单的开场,开启梦中的长宁公主一生的悲剧。
日光一晃,眼前白雾乍起,游园、江水、凉亭、还有亭中的人,都固定成了一幅画,李星娆站在画外,看着那个眼神逐渐沉沦的自己,心中一阵寒恶。
如果男人的出现是一场精心设局,那么这场局,或许在更在早的时候就已开启。
糊名点评,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
那反过来,主动提议甚至直言不讳者,摆明了是不怕得罪人,甚至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她伤心挫败,再遇上这命中冤家,从此不可自拔。
冷风拂过,梦中人事顿时化作一片青烟。
李星娆缓缓睁眼,自梦中醒来。
……
皇后为女儿筹备春宴,可谓是事事细心,连出席春宴的衣裳都提早准备了好几套。
妆台前一连摆了三座衣架,纷繁复杂的裙服被熨烫的整整齐齐,都是李星娆喜欢的重色,穿戴的饰品也都是搭配好的,随意挑一套都是瞩目焦点。
“把这些换下吧。”李星娆五指梳发,“换套素一点的。”
明枝和雁月颇感意外。
“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些?娘娘还准备了别的……”
李星娆指了一套浅蓝绣白山茶的长裙:“换这套。”
衣裳素了,发饰也选了简单的双髻和珍珠头面。
不同于以往张扬的浓墨重彩,镜中少女宛若出水芙蓉,清丽无双,竟也十分配她。
明枝笑着夸赞:“殿下姿容无双,浓淡皆宜!”
李星娆没说话。
不知为何,看到那些浓重装扮,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不是不喜浓妆,只是相较之下,似乎更习惯清淡的装扮了。
……
春宴设在离宫别苑中的九华宫,此处依山傍水,是个郊游踏青骑射猎物的好去处。
从前,李星娆参加此类宴会,更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心思都在比斗上。
今日则不同。
她懒得在前呼后拥中应付一大片人,打算独自行动,结果碰上来寻她的太子,兄妹二人一拍即合,一道出行,率先抵达。
李星娆第一次发现,九华宫竟然这么美。
山水相依,鬼斧神工,楼阁有序,雕梁画栋,加上日子选得好,晴空万里清爽宜人,站在高处深吸一口气,吸入的风都是清甜滋味。
也不知她从前是怎么想的,目光尽数落在讨厌的人和事上,却对这等美好视若无睹。
“阿娆,”太子眼神反复打量她:“你今日……”
李星娆捏着把小巧的檀香木折扇轻转,嘴角一挑,明知故问:“我怎么?”
太子赞道:“秀色掩古今,芸芸众神赞。”
李星娆被夸的有些得意,抬手间灵活运指,小扇在掌中轻旋一圈,又被稳稳握住,落在太子肩头,轻轻一敲,伴着一声轻哼,美人娇艳无限。
太子眼角一跳,短暂的愣了愣。
今日的阿娆,美得不像话。
不止是穿戴打扮上的焕然一新,还有眉眼间罕见的明朗。
太子喜欢她这样。
没多久,车马仪仗纷纷抵达北门,行宫内渐渐热闹喧闹。
太子:“难得出来,今日会很热闹,你可别拘着,只管尽兴。”
李星娆下颌微扬,眼中皆是美景:“那是自然。”
小宴设在过正殿后的水榭,当太子陪着李星娆抵达时,瞬间引来许多目光,众人纷纷行礼。
李星娆一眼扫过去,所见面孔有生有熟,她还没走到前头,已有人主动迎上来。
“太子皇兄,三妹。”带头的是二公主李婉,德妃之女。
德妃是皇帝还是太子时,和百里皇后一道嫁进王府的,因多年来名声极好,以至于教出来的女儿也备受赞誉,姊妹们都爱与她往来,除了李星娆。
“三妹今日瞧着好生不同。”李婉一眼注意到李星娆的改变,直言夸赞。
李星娆看了眼李婉身上鹅黄加白绣牡丹的裙衫,素丽婉约,清纯动人,是她一贯的风格。
笑笑说:“哪有什么不同,随意一扮,不想花功夫罢了。”
她说的随意,一旁的四公主李淑蓉却在心里冷笑一声。
待李星娆往前去时,她挤到李婉身边,不屑道:“三姐今日好生反常,竟学起二姐你的穿戴喜好,往日里她就喜欢与你攀比高低,今日更明显了。”
李婉眉目轻转,弯了弯唇:“她喜欢如何便如何,多说无益。”
的确无益,谁让李星娆有皇后和太子皇兄两颗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保驾护航呢?
可还是不忿,李淑蓉尖酸道:“喜欢又如何?东施效颦,不及二姐姐你半分风采。”
李婉笑笑,没再说话。
……
皇后筹备这个春宴,就是为了让女儿散心,顺便安排些适龄的青年才俊接触相处。
若能选出心仪的驸马人选最好,若选不出也无妨,权当是长长眼,为日后正式挑选驸马积攒些对比的参照。
可是,太子看着自入席后便闲适赏景的妹妹时,心里有些犯愁。
阿娆素来孤高,以至于在这样的场合,连个说知心话的小姐妹都没有。
看她一人孤坐,身边其他公主却是三五成群各有附庸,太子觉得自己得干点什么。
他轻咳一声,屈指勾来一内侍吩咐几句,内侍领命离去,不多时,园中便泛起一波骚动。
“何事这么热闹?”李涵排行第五,正是懵懂的及笄之年,听闻皇后要为长宁公主筹备春宴,还请了好些出挑的世家子弟,心里既酸又激动。
她的母妃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脸面在御园为她操办这些,可她身为公主,自会列席。
再说,李星娆性子糟糕众所周知,万一这些适龄出挑的青年才俊没瞧上她这位三姐姐,反倒瞧上其他姐妹或是哪家娘子,皇后白忙一通为他人做嫁衣,那就有趣了。
是以,她最先留意到热闹声,且满心期待。
……
“咦,那头似乎挺热闹。”太子故意询问左右:“何事啊?”
内侍回道,今日受邀在列的不少是长安城内颇具才名的世家郎君,文人雅士聚集一堂,总爱来些助兴的文斗,热闹也因此而来。
“文斗?”太子看向李星娆:“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看看?。”又顺势朝一旁抬了抬下巴:“瞧,二妹她们也过去了。”
李星娆没说话,五指下意识发力,将檀木小扇捏紧。
终究是来了。
若梦境与现实重合,那人会再以那样的方式出现吗?
此刻,李星娆心里并没有什么期待,那双微垂的水润杏眼里,不动声色的凝了一层寒意。
她暗暗想,若你不来,本宫只当浮华一梦,镜花水月。
但若你出现……
“阿娆?”太子察觉她的异样,喊了一声。
李星娆轻轻抬眼,眉目温润带笑:“好啊,去瞧瞧。”
第5章
随着太子与众公主的关注,这场文斗瞬间成为整个九华宫的焦点,几乎所有宾客都围了过来,水榭里外都是人。
彰显文采,来回不过吟诗作赋,加之春色正好,自然而然成为斗题。
一回合下来,已出了不少金句良言,喝彩声中,太子偏头同妹妹低语:“夺魁之人为永新侯府世子源琰,源氏出身洛阳大族,这源世子弱冠之龄,已是户部司郎中加知制诰,连父皇都赞过他两回。”
顿了顿,太子又加了句:“且尚未婚配。”
李星娆:……
文斗在继续,太子的絮叨也在继续:“站在西面提笔的是新昌伯府世子宁恒,一十有九。新昌伯府家风和睦,这宁世子也是个温润有礼之人,脾气相当好。”
李星娆抿抿唇,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忍着没说。
殊不知,兄妹二人的窃窃私语早已被旁人看在眼里,又一局终了,李淑蓉摇着团扇含笑开口:“方才我就瞧见了,太子皇兄与三姐姐一直在窃窃私语,莫不是腹中墨水翻腾,文思泉涌,也忍不住想要提诗两句?”
李涵眼神一动,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太子皇兄皇兄自不必说,三姐姐也是个喜静爱书之人,听闻三姐姐满宫的书都读完了,近来甚至到弘文馆借阅,如此文采,岂有藏掖之理!三姐姐也参一局吧!”
太子看了李星娆一眼,见她眼中并无明显排斥,也试着道,“枯坐无聊,要不要玩一局?”
不是他胡乱做主,阿娆虽性子娇气,但读书时是狠下过苦工的,太子让人暗中安排这个,本就是想制造机会让她出出风头。
李星娆盯着那挂满诗句的排架,没有说话。
李婉跟着道:“三妹妹若是有兴致,我们便一道陪你,如何?”
她一开口,瞬间引来好些关注。
和李星娆明艳近妖的长相不同,李婉容颜清丽,加上装扮上的用心,浑身上下都透着知温婉贤惠,和善好相处的气质,加之外界对她的种种赞誉,自然令不少世家子弟心驰神往。
李星娆隐隐能感到周遭投来的目光,是在等她回应。
她扯扯嘴角,兴致寥寥:“妹妹才疏学浅,有皇兄与二皇姐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惹人笑话呢?”
李婉神色一正,声柔却坚:“三妹此言差矣!”
说到这,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脸,像是对李星娆说,又像是对周遭所有人说:“我朝自开国以来,便广开取士之路,英雄不问出处,方才有今朝百花齐放,国运不衰。做学问也是一样,文无第一,无分雅俗,本就该各显所长,方得奥妙。若妹妹只着眼只字片语的高低优劣,岂非故步自封?”
一番话说的落落大方,顺利引得一片惊叹与激赏,二公主格局之高,许多儿郎都难及。
要在从前,李星娆这样被压制风头,早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