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她半点情绪都无,嘴角噙着笑,慢悠悠道:“我不过兴致不佳,提不起劲,二姐姐便这般说教,往后我都不敢在二姐姐面前开口了。”
李婉一噎,忙道:“这不是说教,我是怕三妹妹想偏了。”
李淑蓉见状,跟着道:“就是,二姐姐才没有那个意思。”
李涵眼珠轻转,笑着开口:“三姐姐兴致不佳,大约是觉得玩法无趣,若咱们想个不同的玩法,三姐姐可有兴趣?”
李星娆眉眼轻转,看向李涵时暗藏审视。
果不其然,只听李涵道:“既是评诗论文,当对文不对人,若是旁观者不知文章诗句出自谁手,只凭文断高低,岂不有趣?”
李婉欣然一笑:“此法甚妙,听闻今朝科举考试,已有糊名誊抄之法,评卷官既不知考生姓名,亦认不出笔迹,评断结果方显公平。”
话音未落,李星娆忽然轻笑出声,众人莫名其妙。
太子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
李婉凝眸,问:“三妹笑什么?”
李星娆略略收笑,“二姐才说文无第一,又说雅俗共赏百花齐放,方得奥妙,可见做学问当豁达坦荡——都敢作文了,难道还不敢承下世俗评断?为何要糊名誊抄遮遮掩掩?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李婉语塞。
“更何况,科举关乎仕途官运,而扰乱公平者,无外乎监守自盗贪婪牟利之辈。”
“今日只是个娱兴局,若效仿科举之法,岂不是将在座评客与那些不公的阅卷管混为一谈,意指他们有的放矢,对人不对文?这,失礼了吧。”
“你……”李婉被这近乎诘问的话弄的接连语塞。
李淑蓉瞪直了眼,倒打一耙,这绝对是倒打一耙!
李涵怔然,李星娆何时这么能说会道了?
不,这不是重点,她今日竟没闹情绪!?
这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太子看着焕然一新的阿娆,冥冥中与老五共鸣了。
李婉也不纠结,很快调整好,笑道:“原本只是看三妹妹与皇兄一直低于,还以为三妹妹跃跃欲试,想陪你一道,既然你没有兴致,作罢便是,何苦为这点小事争执败兴呢。”
“二姐此言差矣。”李星娆发出不赞同的声音:“你我废话一大通,末了却怯场,这才是败兴。”
李婉眼神一动:“你又有兴致了?”
李星娆笑笑:“兴致谈不上,但冲着二姐那句‘雅俗共赏,方得奥妙’,我也该献丑一回,填个俗词,抛砖引玉。”
这是你说的!
李涵重新兴奋起来,转头吩咐宫奴收拾场地:“笔墨伺候!”
李婉皱了皱眉,觉得不对,一抬眼,只见三妹已大大方方走过去,而她起身后,周围竟无人再出来。
本该是群聚切磋,莫名成了她与三妹针锋相对。
李婉看了眼太子。
太子懒懒倚在座中,一双眼温润含笑,可细细看去,不难察觉其中散发的威压。
难怪无人敢参与,若谁这时候出来将长宁公主压上一头,少不得被太子记一回。
察觉李婉眼神,太子微微一笑:“愣着作甚,去啊,切磋而已,莫要紧张。”
李婉抿了抿唇,颔首走过去。
这头,李星娆已铺纸提笔,轻松地过了头,抬眼见李婉,也道了句:“都说我只是抛砖引玉,二姐文采斐然,正常发挥就是,别紧张。”
李婉被他二人先后这么一说,不紧张都攒出几分紧张,继而恼火。
她紧张什么!?
论诗词文采,她不可能输给李星娆!
身为宫中备受赞誉的二公主,这点定力得有。
李婉很快调整好自己,脑中一边酝酿词句,手上一边提笔蘸墨,无意间撇向一旁,险些将墨水抖到纸上——李星娆已经动笔了!
她不假思索,仿佛写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一日的流水账。
李婉飞快收回目光,在心中自我告诫:别看,别想,认真琢磨。
思绪一旦集中,灵感便来了,李婉唇角微扬,信心慢慢开始落笔。
吧嗒。
李星娆搁笔了。
李婉手一抖,墨滴终是在纸上晕开。
“我写完了,二姐慢慢写。”李星娆接过手巾随意擦了擦,径直往回走。
坐下后,太子不可置信的问:“这就写完了?”
在他的印象里,阿娆做什么都很讲究,尤其做学问,什么焚香净手,环境清幽,总之对创作条件非常严苛。
李星娆重新抽出小扇,展开轻摇:“说了是抛砖引玉,那么精细做什么?”
太子愕然:“即便是抛转,你是不是抛的太快了些?”
李星娆有点烦他啰嗦,轻轻瞪了一眼。
太子当即收回身,不再自讨没趣。
平心而论,阿娆今日的表现已经超出预期,他不该得寸进尺。
接下来半刻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婉身上。
事实证明,创作这件事,很容易被周围影响,她用时比李星娆长,若写出来还没她好,简直无颜见人,且周遭这么多目光包围着她,越发成了压力。
李婉心头发紧,灵感全失,脑子里蹦出的都是素日读过的诗和私下写过的诗。
越紧张,就会越紧张,一刻钟后李婉搁笔,掌心全都是汗,一向自恃文采斐然的她,破天荒的生了些忐忑。
李星娆早就翘首以盼,见李婉搁笔,忙道:“终于写完了,快叫我们瞧瞧!”
李淑蓉闻言,当即制止:“三姐姐才说自己是抛砖引玉,如今倒是要抛玉引砖了?”
李星娆瞥她一眼,一个眼神便溢出无边委屈,“本宫说抛砖引玉,是自知不如二姐姐的谦词,四妹妹这么说,却是心中认定,可见你这颗心啊,都偏到西天啦。”
“我……”李淑蓉语塞。
李星娆这么一说,怕是她接下来怎么夸赞二姐,都成了偏袒。
她一个最受皇兄偏袒的人,是怎么敢说出这番话的呀!
“无妨。”李婉忽然开口,笑容随和:“什么砖石美玉,若我将三妹的谦辞当真,那才是可笑,娱兴而已,谁先谁后有什么关系,既然三妹如此抬爱,先看我的也无妨。”
李淑蓉蹙眉:“二姐姐……”
李婉直接示意宫人将自己的诗作先行张贴示出。
李星娆懒倚座中,看到李婉的诗时,眉梢倏地一挑,唇角旋即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妙啊。
第6章
庭前春绿催东风,旧年万紫赛千红。
六宫罗裙随风摆,素手提线望天公。
画帛更胜活禽彩,竹骨不必真羽丰。
一风压落一风起,但上青云有路通。
“写得好。”先开口的是新昌伯府世子宁恒,他双目放光,对李婉之作大家赞赏,从措辞夸到文义,由浅入深,怎么好怎么夸。
“宁世子说的不错,”源琰微微一笑,加入夸夸队,“二殿下描绘的景象大气淋漓,可见心胸之广阔,实在难得。”
有两人打头,周围也纷纷露出赞许之声。
李婉喉头轻滚,见这二人没有过度吹捧,略略松了一口气。
都怪李星娆太搅扰状态,她写完才觉用句不当,又不好当众再改,不得不主动先展示。
有李星娆压轴,就不会在她这里过多耗时,让旁人深挖她这些词句下的端倪。
李婉这番姿态被李星娆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转而瞄了眼太子,果见他眉头轻拧,很不是滋味。
其实,李星娆早就见过宁、源二人,他们不是第一次表露出对李婉的倾慕赞赏,太子一无所知,才会上赶着来给她拉红线。
心有所属的,她可瞧不上。
这头,李婉见气氛尚可,正欲开口将众人注意力转移到李星娆的诗作上,却被人截了话。
“果真——不同凡响。”
李婉眸光微凝,和周围人一道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李星娆坐姿端正,仪态大方,看着李婉诗作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她旁若无人的开始解读:“春绿催东风,万紫赛千红,六宫多粉黛,怀愿祈天公,彩绘更胜活禽色,竹骨亦可替真羽,一朝相争有起落,但在云中,何愁无路通。”
继而笑着拍手:“好一抹热闹春色,好一场激烈的竞逐。虽是写物,却显人心。若非是亲眼见到二姐所书,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和善温婉,与世无争的二姐,竟能写出如此斗志刚烈的诗句。”
李星娆含笑侧首,意味深长的赞道:“妙啊。”
她这么一引导,不少人又转头去琢磨那些诗句。
抛开长宁公主素日的言行做派不谈,她今日这番话,确实有些道理的,而且越想越是这么个理。
李婉僵硬片刻,浅浅一笑:“三妹说笑了。方才见三妹文思泉涌,我有些紧张,忽而思及此前提及科举,便想起此前曾听过的科举考试场面,想到那些寒窗苦读多年,只为一招乘风上青云的士子,不免就想到我们往年春日在宫中放风筝的场景,一时感慨,便融情于景。”
宁恒眉目一亮:“原来殿下是在借纸鸢暗赞科举士子,如此妙思,大善!”
源琰看了宁恒一眼,没有接话,而是将话头直指李星娆。
“二殿下的诗作已展示过了,是不是该三殿下了?”
李星娆握着檀木折扇,玉臂轻搭凭几,玩笑道:“源世子这么着急,怕是已攒了一肚子说辞,只是不知这说辞是用来夸本宫的,还是贬本宫的。”
源琰神色一肃,搭手垂眸:“微臣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好就是好,糟就是糟,本宫写都写了,还怕听几句评语吗?”
太子冲内侍使了个眼色,很快,长宁公主的诗作也被张贴示出。
老实说,大家都很好奇长宁公主写了个什么,她写的太随意太快,不免叫人怀疑她是知道有太子在场没人敢说真话批评她,压根没走心。
可等诗作真的展示出来,水榭周围又都安静下来。
此诗作——
檐下新枝悄探窗,
廊中薄影来去忙。
茂木枝头十二响,
乍起春眠一日央。
短短四句诗,读来并不费时,也很好理解。
前两句写忙,后两句写闲,与其说是春景,到不若说是某个春日的一笔闲记。
且不论这首诗的优劣,单单将她与二公主方才那首放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
众所周知,长宁公主李星娆是个有些霸道任性的公主,相比之下,二公主李婉亲善温婉,不争不抢,仪态大方,备受赞誉。
有说字如其人,但从文句更能显人心。
从这两人素日的风格来看,长宁公主的文句应当更凌厉些,二公主李婉则相反才是。
现如今,二公主的诗隐含争斗之心,反倒是长宁公主的文句,清闲近乎佛。
两个人像是错拿了对方的命簿。
“殿下之作,委实有趣。”
李星娆握扇的手一紧,面不改色看过去。
人群中走出个青袍男子,相貌只算端正,但胜在清瘦高挑,气质斯文。
李星娆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心里有个莫名坚定的声音。
不是他。
再一看,还是个近来刚刚眼熟的——陇西狄道李氏出身,今任东宫弘文馆校书的李临。
李星娆看了皇兄一眼,果见他也微挑着眉,似乎没料到这人会开口。
李临出列站定,冲水榭中的太子公主行了一礼。
毕竟是太子的人,太子率先笑问:“何趣之有?”
李临再拜,道:“品析论文,从来都是各花入各眼,各不相同。微臣姑妄言之,诸位殿下便姑妄听之。若有冲撞,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来了兴致,抬手示意:“但说无妨。”
李临颔首应声,缓缓道来:“春为四季之始,启万物复苏,染天地新色,无论是山间万紫千红,还是窗下一抹新绿,皆是这新色之一,这便贴合了第一句。”
“万物复苏,世间亦迎一番新事忙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至治国齐家,下至家宅劳务,都是芸芸众生于世间奔忙的一抹痕迹,由此贴合长宁殿下的第二句。”
“枝头虫鸣鸟叫,不多不少,恰是十二响。谈及十二,一日有十二时辰,一年十二月份,属相有十二生肖,天干地支,亦有十二地支。十二声响尽,是一日终,是一年过,年尾衔接年头,于轮转中复起新年,迎新色新人事。此为一妙。”
“《枕中记》载,时有卢生,叹生不逢时,运道不济,心之所向堪比天高,一日逢老道吕翁于旅舍中,得一仙枕,于梦中尝尽富贵荣华,人世险恶,一觉醒来,旅舍的黄粱米尚未熟透,吕生已大彻大悟,自此脚踏实地,不再作白日奢想,是为黄粱一梦。”
“十二声响尽,春眠一日央,人世奔波百年,谋尽前程,算尽心机,终不过黄粱一梦,此又为一妙。静赏枝头绿,闲看世人忙,三殿下方为真正的豁达。”
当李临说到前两句的时候,李星娆已经抿着嘴,努力让自己不要笑。
待他评完后两句,于席间带起一片恍然,也让通篇“斗志昂扬”的李婉脸色发沉,如坐针毡,李星娆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太子闻声侧首,表情复杂。
毫不夸张的说,他方才真心觉得李临分析的鞭辟入里,精妙非常,甚至惊讶于阿娆的境界竟有如此提升,可一看本人,他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好笑?”
李星娆抬手掩唇,努力忍笑:“皇兄哪里找的这么个妙人,口才也太好了。”
太子有点不死心,“他就没有一处说对了?你作词句的深意不是这个?”
李星娆眨巴眨巴眼,无辜道:“这就是一篇流水账嘛。”
——闲,太闲了,看枝头新绿,宫人忙碌,伴着枝头鸟鸣倒头就睡,一睡一整天。
太子咬牙,恨铁不成钢的别开目光。
再看李临时,太子默默的想,此人可用,应赏。
最终,李临凭一张嘴,直接给长宁公主的诗作内涵拔高了三个大台阶。
但这并不能说明李婉的作品就一无是处。
太子牢记今日的重点,也不打算让自家姊妹关系尴尬,便主动开口点评两句,断了个各有千秋的结果。
在场不乏有偏向李婉之人,皆认可了这个结果,气氛顿时愉快不少。
李婉松了一口气,找回些素日的谦和温润,主动表示三妹长宁更胜一筹。
李星娆忍笑忍的嘴都酸了,说不出话。
太子皇兄看似在息事宁人,但这首诗势必会传到德妃的耳朵里,以德妃素日的做派来看,李婉这一劫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