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面无表情的听着姜珣温和的控诉,忽然迈步朝他走去。
姜珣半点不曾躲闪,直面公主携来的威压。
两人对视片刻,都在审视对方,忽的,李星娆轻笑道:“说的很对,自你我见面以来,你其实并未得罪过我,可是怎么办呢,本宫看到你,就想欺负你啊。”
姜珣表情复杂,眼神仿佛在说——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片刻后,他也笑了,笑的无奈又苦涩。
“笑什么?”
姜珣长叹一口气,淡淡道:“在笑自己。”
他慢慢收了笑意,语气罕见的认真起来:“笑我无从反驳,得主如此,认了。”
李星娆轻嗤一声,捕捉到了笑点:“主?”
姜珣耐心道:“微臣今为殿下长史,代殿下打理诸务,难道不是认殿下为主?”
李星娆没说话。
姜珣叹了口气:“既已把话说到这里,下官不妨与殿下再说明白些。”
“与殿下相识至今,下官的确屡次冲撞算计殿下,但请殿下扪心自问,这些冲撞的算计,哪一样不是为自保自救?若殿下认定下官对您有恶意,毫不客气的说一句,那也是殿下挑起的。”
李星娆表情莫测:“你现在说这些,是在挑衅本宫?”
“不是挑衅,是请求。”
“请求?”公主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意外。
姜珣眼神渐深,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他微退一步,冲李星娆搭手深揖,语气认真而郑重:“如今无人不知,姜珣是长宁公主的府官,前途荣辱皆系于公主之手。所以微臣恳请殿下,能给殿下与我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从今日起,下官会做好自己的本职,让殿下看到下官的忠臣,彼时,也希望殿下能给予下官应有的信任。”
姜珣没说一句,李星娆眼中的思虑便更深一层,将他的每一句话翻来覆去的细品,以至于姜珣说完好一会儿,都没有等来公主的表态。
就在他琢磨要如何打破此刻尴尬的静默氛围时,李星娆忽然开口:“知道本宫为何要走这一趟吗?”
话题跳的有点快,但没关系。
姜珣跟上节奏:“殿下是指去洛阳?”
公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表情。
姜珣略一思索,试探道:“皇后娘娘允殿下去洛阳,是为母族亲长祝寿,但这只是名义上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
李星娆很有耐心的跟他话套话:“所以呢?你觉得本宫应该有什么意图。”
若是在从前,姜珣少不得要运用一下话术,把敏感的话题说的云遮雾绕,句句留下辩解的余地。
但有了之前这些经历打底,他很清楚的意识到,和李星娆的相处方式,得换一换了。
姜长史经过片刻的思索,直白道:“黑市一案,令太子风光大盛,与此同时,朝中对尽快立下太子妃的呼声也越来越大,洛阳有东方、百里二族,皆为太子助力,必然希望太子妃出自两族之一。殿下此去洛阳,或许与此有关。”
李星娆深深打量着姜珣,语气陡然柔软暧昧,悠悠道:“姜郎,你简直像长在本宫心里了一样。”
姜珣神色一凛:“下官不配。”
李星娆被这话逗笑,语气立马正常起来:“你也收拾一下,与本宫同去洛阳。不过在此之前,本宫还想请你帮个忙。”
态度一旦表明,试探便接踵而至,层出不穷。
姜珣四平八稳:“殿下请讲。”
李星娆弯唇一笑,眼里带了好奇:“当日你明明身在牢狱,却可以精准无误的守到何莲笙,且将裴镇的部下引到了现场,可见你手头有一批能力非常的人才。”
不等姜珣反应,她直接凑到他跟前,闪着何莲笙同款布灵布灵眼:“你在哪里搞到这么好用的人?有什么路子,介绍给本宫呀。”
她忽然可爱,像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姜珣难免被她这阴晴不定的变化搞得有点迷茫:“啊?”
李星娆脸一板,又恢复成了高冷模样:“不想说就算了。”
姜珣总算反应过来,连忙道:“殿下何出此言,那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卑微之人,让殿下亲自差遣都怕污了殿下的手,只要殿下一句话,微臣自当替殿下驱使。”
李星娆想了想,雀跃的双手合十,重复天真:“说的有道理,姜郎有的就等于本宫有了,何必再另外苦寻呢。”
她拍了拍姜珣的肩膀,“那这一路,本宫就全靠姜郎了!”
姜珣眼光轻闪,这种极速前进的直白和信任,让人有点适应不过来,甚至怀疑它是虚假的。
但该表的态还是不能少。
“殿下放心。”
……
就在李星娆筹备出发洛阳的当口,太子找来了。
“之前早说要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结果一直被公务绊着,今日总算有机会了。换身轻便的衣裳,跟孤走!”
去的路上,李星娆好奇地问:“要去哪啊?”
太子没答,指着李星娆身边的跟屁虫:“带他干嘛?”
姜珣恭敬的回道:长见识。
太子:……
就这样,李星娆一路跟着太子来到了城外一座马场。
从前的李星娆多半待在宫中,很少外出,更别提骑射。
但现在,她先是远赴绛州剿匪,接下来又要前往洛阳,宝马良驹对她来说,也成了所需之物。
“出行车马自有府官准备,太仆寺也备有良驹,何以专程来此?”
太子摇摇头:“孤现在觉得,你去洛阳一趟也是好事。”
姜珣轻轻弯唇。
李星娆莫名其妙:“这怎么说?”
太子也不绕弯子,点评道:“你就是出门太少了,失了许多乐趣。”说完径自往里走。
李星娆看着眼前的马场,正要往里走,脑子里忽然一嗡!
又来了,消停许久的噩梦又开始闹腾,自脑海深处散出的碎片,自动拼凑成画。
梦里的春宴后,她对那身份不明的狗男人一见钟情,一往情深,想方设法亲近,其中一法就是请他教授骑马。
她根本不喜欢骑马,马场一圈跑下来,发间嘴里都是灰,腿还磨得疼。
可为了这男人,她缠着皇兄要马,一般的还看不上,要挑极品。
待得偿所愿,她兴冲冲牵着马去见他,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马适合送去军中作战。骑兵难养,好马更难得,与其供殿下一时兴起的娱玩,倒不如送去军中,价值更大。”
放到现在,李星娆高低得给这混账判个大罪,丢牢里好好反省人生。
她堂堂一个公主,还配不得一匹好马?
可偏偏梦里的自己尤如被猪油蒙了心,竟觉对方言之有理,坚持将马送去军中不说,之后面对那狗男人时,硬生生让自己矮了一截,好像自己做了什么抬不起头的错事。
如此做派,简直是皇族之耻,别说梦里的敌人,她都想给那个没脑子的自己两刀子。
正当李星娆杵在门口进行丰富的心理活动时,又有人来了马场。
“大哥,你看。”魏义一眼叨住了熟悉的身影,有点意外:“怎么哪儿都碰得上她们。”
裴镇往那头扫了一眼,刚巧姜珣也看了过来,冲这头颔首一笑。
裴镇对姜珣视若无睹,眼神轻移,看向姜珣身边的女人。
她正紧紧盯着马场的招牌,神情如临大敌,又隐隐攒着怒气,复杂且无解。
突然,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挺直腰背,气势汹汹的走了进去……
第43章
裴镇并没有看错,公主因为莫名其妙蹦进脑子里的一段记忆,生气了。
她厌恶从前的自己,更心寒痛恨那些拿捏着她性子恣意设计欺负的人。
别叫她想起来,否则,一个都跑不掉!
大魏朝管理的马匹,除了靠太仆寺这类专司养殖之地供给,剩下便是朝廷自行采购和各地的进贡。
马匹的作用除了出行,最重要便是作战,所以,这东西虽不像盐铁那般由朝廷严格把控买卖,但价格不菲,饲养也需要条件,在寻常人家还是少见的,多是贵族富户的心头好,
于是便有商人专门开设这种马场,可提供骑射场地,供贵族富户交际游玩,可租借马厩提供专人代养良驹;最火热且主要的盈利,便是在马场每有良驹入场时,发帖广邀宾客,集中竞价买卖。
而西郊马场,是长安范围内最大的一个马场。
进来后李星娆才知,皇兄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被请到了一个设在马厩不远处的雅座。
方方正正的马册放在面前,每一匹宝马从名称、产地到绘样、辨认标记,无一不细。
只要选中了,便可立刻自马厩里将马带出来,可以自己亲试,也可以由专人代试。
太子刚介绍到这里的时候,随行的内官匆匆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太子神色微变,略显为难的看了李星娆一眼。
李星娆会意,“若有旁的事,皇兄可先行处理。”
太子原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立马打量了她一眼。
李星娆察觉,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心里则跟明镜似的。
以自己从前的狗德行,若皇兄许诺要陪她,那就得专心致志的陪,而不是动辄被别的人事分去心思,受到打扰,否则她定会生气耍性子。
之前藏兵一案,是事态紧急由不得胡闹任性,她在那个当口表现出成长和改变倒也没什么。
今日是闲暇游玩,且有皇兄承诺在先,她完全可以站住脚小闹一把。
可她并未如此,还善解人意的主动表态,越发显得她与从前确实不同了。
太子打量她片刻,歉然一笑,坦白道:“这马场本也是长安贵族喜好之地,大约听说孤来了这里,便纷纷前来拜见,孤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才不带你一起,就片刻功夫,孤马上回来。”
李星娆甜甜道:“皇兄随意,我这面大的人了,自己能找乐子。”
太子点点头,再三嘱咐左右好生伺候,这才离开。
目送皇兄离开,李星娆这才走到雅作前施施然坐下。
这位置能同时看到马厩和旁边的赛道,顶上可遮阳挡雨,面前是瓜果点心,能得此待遇者,非富即贵。
公主眼帘轻抬,目光悠远,忽然轻叹了一声。
姜珣和崔姑姑都听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崔姑姑低下头去,并无打扰公主的意思。
可姜珣不同,他最近得了公主一有思绪他就打搅的病。
“殿下何故生叹?”
果不其然,公主一听这声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别过脸翻了一眼。
这表情,跟吃着一碗美味的海鲜粥,忽然发现里面躺了颗屎一样。
姜珣看在眼里,嘴角玩味的一勾。
知道她不喜,他故意的,反正她现在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显然,公主也在适应将他带在身边的日子。
片刻后,女人身子一松,软软倚上凭几,目光落在远方,语调慵懒动人:“哎,考考你。”
姜珣洗耳恭听。
“尚书六部加左右司的二十六司里,依照清要程度排序,首位是谁?”
姜珣愣了愣,显然意外于公主的提问,倒是一旁的崔姑姑,微微侧首,安静又认真,像在跟着公主的问题思考答案。
这问题难不倒姜珣,他定定神,答道:“纵观前朝各代,各司职务地位常有变化,但就今而言,当是吏部司最为炙手可热,清要非常。”
“其次呢?”
“其次,兵部、考功、左右司。”
“最次呢?”
姜珣又是一愣,眼中所及眼前的马场,忽然就领略到了公主的深意。
“最末,当属驾部、仓部、屯田、虞部、水部。”
李星娆笑了一下,幽幽道:“士族清高,以驴骡牛马仓廪为低下粗鄙之务,一生追求清名雅贵,职权剧要。换言之,若你在朝廷里是个养马的,哪怕你驯养出的良驹能上天,骑术精湛到无人能敌,在人心固化的阶层里,你始终是个臭养马的。”
“可是你看,同样的事情,换成身份高贵的人来做,便完全不同。”
李星娆抬手示意他看眼前所见:“如此排场,如此周到。你可以在这里养马,赛马,甚至钻研马术,那些在轻贱之人身上受轻视的事,变成了权贵之间可以消遣、可以认真比斗、甚至可以彰显身份的事。”
姜珣眼神深沉,没有说话。
李星娆也不需要他打断,她饮了盏酒,语气亦变:“国当以民为本,而民之所重,恰是庙堂之中既重视又轻视的事,可笑不可笑。”
姜珣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女人,他的表情很认真:“微臣只知,国无法不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殿下所言的身份差别,恰是这规矩中的重要一环。殿下已是人上人,无人敢轻视,世人各有其道,殿下不必悲悯。”
“是啊,只因我是公主,便可不必忧虑这些,那若我不是了呢?若我生来就是卑贱贫民,又或是一朝被害跌落成为阶下囚呢?那时,本宫是悲命运不公呢,还是恨敌人狠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