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李星娆的思绪不禁绕回来,想到了裴镇的酒,又从酒想到了昨夜的人和事。
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笑了一声。
还以为大名鼎鼎的宣安侯油盐不进,原来,还是吃软不吃硬啊。
时至今日,李星娆依然记得被刺客追杀的那个晚上见到他时心中所激起的震动。
那种感觉告诉李星娆,他绝非不相干的人。
这一路过来,面对他的避嫌,她刻意引诱过,也顺从任由过,最终发现,他并非是在欲擒故纵。若她真的放手远离,他可能头都不能回。
昨夜的许多话,都是谎话,但挑挑拣拣,倒也有一句是真的。
从前的李星娆,岂会自降身份来与他示好,说什么即便是替身也无所谓?
可面对噩梦里的危险和未知的敌人,这点尊严傲气又算得了什么?
不错,从她决定转身找回去开始,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是设计,或许他看出来了,或许没看出来。
可当他一改往日态度的时候,就已经证明,她这一步没有走错。
这便是突破。
裴镇心里真心向谁,假意对谁,李星娆一点也不在乎。
只待将他身上那层朦胧的外衣剥去,看清他是否是噩梦中的某一个角色,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去何从,是敌是友,自有分晓。
“呵……”李星娆回想昨夜卖惨装乖的样子,心中唏嘘不已。
他居然好这口。
也不知那些曾打算设计攻陷他的女娘们可曾发现到这个关键点。
若是……
李星娆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正当思绪逐渐没边时,她忽然一愣,鲤鱼打挺般坐起来。
那个晚上他做的事远比昨夜疯狂过火,还不是一觉醒来就当无事发生!
眼下还没见到他,万一他又故技重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原归位,那她昨夜那般下作示弱不是白干了!?
不行!
得先见到人,观察一下状态才行。
崔姑姑早已带人在外等候,听到公主传唤,连忙进来伺候,崔姑姑见她有些着急,笑着宽慰:“殿下别急,您忘了,宣安侯已说过,今日在百源驿暂歇一日。”
李星娆微愣,动作渐渐慢下来,片刻后,她吩咐崔姑姑:“稍后去找宣安侯,就说我有事商议。”
今日休整,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可裴镇带兵严谨惯了,包括魏义在内的所有部下都清楚,侯爷所谓的休整,可不是留给他们的。
然而,魏义早间都带着人操练了两边,竟一直没见裴镇出现。
刚巧这时候兰霁找了过来,说是公主找他,魏义更奇怪了,还以为大哥没来,是因为有要事耽误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兰霁没好气:“你出事他都不会出事。”
她让魏义继续守着操练,自己折回驿馆寻人,没想到裴镇并未出门,就在房中。
“侯爷,你……”兰霁看着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的男人,又瞥了眼旁边的烛火,已经燃尽了。
裴镇并无点灯睡觉的习惯。
兰霁试探道:“侯爷,你昨夜没歇息吗?”
裴镇像座枯木般坐在那里,听到兰霁的声音时才动了动眼,有了生气。
“嗯。”这一声应的有些沉,也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发生什么事了?”兰霁很少见裴镇这样,总觉得不大对劲。
“无事。”裴镇终于动了动,手撑在膝盖上:“想些事情。”
兰霁奇道:“什么事情,你想了一夜?”
裴镇没答,而是问:“你有事?”
兰霁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原因:“殿下找你。”
裴镇沉默片刻,从座中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时而还停顿一下。
兰霁便知,他是真的在这儿坐了一夜,连今早的操练都没去。
有问题。
兰霁看破不说破,见裴镇这样就要去见公主,连忙拦住:“你也不梳洗梳洗。”
裴镇看她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叫来驿馆的人准备盥洗用品。
他动作利索,三两下就收拾好了,人看起来精神,说话也有了气力:“往洛阳城送的信有回应吗?”
兰霁一经提醒,连忙道:“有信了,本也要告诉你的,谁知公主先找来,我便一直忙着找你了。百里氏回的信,让公主好生在驿站歇息,剩下的事情,他们自有安排。”
裴镇:“好,让他们安排。”
兰霁揣摩了一下裴镇的想法,点点头:“也是,早日将公主交给洛阳这边的人,咱们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好在她这一路平平安安。”
裴镇仍没答话。
今日天气晴好,崔姑姑一早就让奴婢们将门窗打开,日头招进来,房中亮堂暖和,微风卷花香入室而过,就这样静静待在房中已是无限惬意。
裴镇来时,一眼见到坐在窗边支着头看书的李星娆。
日光映照在发间,金钗熠熠生辉,衬得那白皙粉面的人儿优雅而华贵,一路匆忙,唯她不染尘埃。
远远的一眼凝视,窗下之人似有所感,转头看出来,倏然一笑,便连这明媚春日都黯然失色。
兰霁看的心脏怦怦跳,同为女子,她都觉得美不胜收。
然下一刻,眼前人影一晃,正当兰霁以为自己看错了时,就见裴镇已径直走到廊下,去到窗边。
男人高大健硕,迎面走来时打下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李星娆握着书,挡在眉骨处,微微抬首:“你挡到光了。”
裴镇这才看清她面前摆着的一摞书,都是民俗风情的地理志。
“光太强,看书毁眼睛。”
李星娆眼神一动,忐忑了一早上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她抬起一条手臂搭在窗台上:“你一个舞刀弄剑的粗人,倒是知道读书的讲究。”
裴镇听出她话中的打趣,抬手撑在窗台上,俯身下来:“我读过书,认得字。”
言下之意,他是武夫,却非白丁,当然知道读书的讲究。
“啊——”李星娆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你对,听你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中内容都很正常,氛围也和睦得很,但偏偏就是说话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叫旁观的看客目瞪口呆。
兰霁脖子都伸出去了。
这时,一只手从裴镇腰侧伸出来,将他轻轻拨开。
李星娆这才看到与他同行过来的兰霁。
“兰将军也来了。”
兰霁回神,支支吾吾半晌,一句简单的回应愣是发不出来。
是她早上没有睡醒,还是裴镇昨夜被奇怪的东西夺了舍?
兰霁是过来人,男女关系的所有细微变化她最是敏锐,捕捉起来比猫捉老鼠还利索,眼前这两人,分明……
可……没道理!
裴镇一声喊,兰霁彻底回神:“啊?”
裴镇:“殿下问你,可有事禀?”
兰霁看了眼裴镇,连忙上前:“有的有的。殿下,末将已往洛阳城送过书信,百里刺史听闻殿下亲临洛阳,身体抱恙,以命人备下车马,明日将会亲自前来迎殿下入城。”
兰霁口中的百里刺史,便是李星娆的堂舅百里宁。
在李星娆的记忆里,外祖母是因难缠而亡,生下母后之后就过世了,外祖父一直没有再娶,忧思过度,也走得很早。
母亲很小的时候,就被大房过继,成了大房嫡女,待进宫封后之后,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虽然百里氏隔两年便会前往长安拜见,但李星娆那时正是闹别扭的巅峰时期,自己母亲都没好脸色,哪里有心思应付这些从生下来便没怎么见过的亲戚?
是以,听到兰霁说起这位宁舅舅,李星娆在脑中思索了很久很久,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
就在这时,身边的裴镇忽道:“见到了自然就认得了。”
李星娆眼神轻动,飞快瞄了他一眼,裴镇察觉:“怎么了?”
李星娆有种被窥伺到心思的心虚,这让她不免担心,裴镇如此敏锐的人,当真会因为昨夜那三分醉七分演的伎俩动容,真的与她破冰往来?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承认被他勘破心思,故意往别处扯。
裴镇默了默:“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次入府,一定有许多人是初次见面,送些什么才合适。”
裴镇笑了一下,毫不留情的戳穿:“原来那些随殿下走了一路的车里,放的不是要给府中亲眷的礼物?”
李星娆语塞。
还真被他说中了。
母后虽让她走这一趟,但要她操心的地方少之又少,连给府中人准备的礼物,都是慧姑姑亲手操办,一一对应,又与崔姑姑对接,从拿走到出手,都不需要她费神。
到这里,李星娆忽然有点回过味来了。
今日见到的裴镇,的确不同。
不像从前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将自己的一切都收束起来,让她无从下手。
他变被动为主动,不遮掩,不含糊,直截了当的来去,反倒让她应接不暇。
若她一直掩饰,久了根本不用他来戳破,他看她就跟看戏似的。
思及此,李星娆身子一松,挑眉看他:“是备了见面礼,那又如何?难得今日不用赶路,我想外出走走,看看这洛阳城外的地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若是得心,多添一两件见面礼,不可以吗?”
裴镇看了她片刻,“牵马还是套车。”
第55章
关系急速进展。
当李星娆坐在马上,由裴镇牵着马走进最近的一座小镇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穿着素雅的紫裙,戴着帷帽,旁人乍一看,还以为是新婚出游的小夫妻。
噗嗤。
马上的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裴镇牵着马悠然前行,并未回头,明知故问:“笑什么。”
李星娆拽着缰绳俯身,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方才会和姜珣打起来。”
裴镇很给面子的扯扯嘴角,没说话。
自从姜珣任公主府长史以来,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李星娆。今早出门,李星娆原本想着再带些人,却被裴镇说服——她若带自己的府兵,势必大张旗鼓,也就没了闲逛的意义和趣味,且他会安排人暗中保护,越低调越安全。
李星娆倒是没什么,毕竟那日在郊外野林,他单枪匹马就将所有杀手斩杀殆尽,就这方面,他当真有十足的安全感。
可姜珣反对。
不仅反对公主私下出行不做安排,更反对她与裴镇走的这么近。
事实证明,裴镇是有些小心思在身上的,面对咄咄逼人的姜长史,他四两拨千斤,将球踢给了在旁看戏的公主。
于是,原本是李星娆坐看裴镇和姜珣两虎相争,变成了裴镇在旁静看公主如何摆平自己的宠官。
最后,姜珣是阴着脸送他二人出来的,一路捂着拳头,李星娆好几次觉得他要动手。
“若他动了手呢?”裴镇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星娆没懂:“什么?”
裴镇:“若他的风度没有压住,公然与我动了手,你怎么想?”
裴镇的嗓音略微低沉,许是在军中多年,颇有不怒自威之态,但细细品来,又不乏温润之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她讲话时,在称谓上省略了身份,这种信手拈来的口吻,好像他们早就是很熟悉的人。
同样的感觉,李星娆在姜珣身上也感觉到过。
但不同的是,姜珣的这种感觉,只会表现在态度里,或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个神情,仿佛早就很懂她。
但无论他的态度多随意,口头上永远都不会乱了尊卑,换言之,也就嘴上装装样子,路子还是野得很。
所以,裴镇这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内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或许,他也在试探。
就像姜珣对他充满防备一样。
这哪里像求贤若渴的人对上看中的人才,分明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仇家对上线。
而她如今,无异于是横在了两人之间。
有点意思。
“能怎么想?他防备你,无非是怕我当真你勾去了神魂,五迷三道的毁了昔日承诺,为了讨好你,将他五花大绑的献给你呗。由此可见,他当日选择投靠我,是发自真心。”
李星娆忽然扯了扯两人共同牵着的那根缰绳,裴镇感知到,终于回头。
李星娆趴在马上,做出与他耳语的姿态,悄声问:“那你呢?你会要求我把他交给你吗?”
裴镇很快回头,牵着马稳稳当当的走:“那你舍得将他绑了给我吗?”
李星娆轻笑起来,踩着马镫的脚轻轻晃了两下:“什么你的我的,你与我在一起,我的就是你的呀。”
裴镇这才回头看她,是那种听了一句虚伪的不能再虚伪的甜言蜜语,却又懒得拆穿的表情。
李星娆却在他的审视中撩起帷帽的纱帘,淡去笑意,认真且郑重的说:“不骗你,若昨夜说得那些话,你都认了,绝不反悔,别说是姜珣……我什么都给你。”
她态度忽转,果然令裴镇一愣,原先戏谑的眼神也因她而认真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