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镇嗓音低沉温润,这一刻的他,竟不像一个浴血沙场的武将,更像一个博学耐心的老师,教导茫然困惑的学生。
“当然,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理由,迁都之事,所牵涉的个人利益错综复杂,而这,才是它被争执讨论多时才能定下的真正原因。”
“修建东都,御驾临幸,既能去彼端长处,又不损己端利益,彼此权衡商议完成,方有今日决策。”
李星娆听着裴镇的分析,怅然笑道:“你说的对,朝中那么多人,前后思量,左右商讨定下来的事情,岂会是错的。我只是……”
李星娆心头一动,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慢慢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脑子里骤然闪过的零碎画面,她呼吸一滞,又像被烫到般移开眼神。
裴镇:“怎么了?”
李星娆缓了缓,半晌才道:“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样子,叫本宫想起了一个人。”
裴镇看了眼被她拽在手里的外衫,此刻竟能分心想——真丝衣裳最易起皱,好不容易给她晾干吹平整了,她这样抓着,又该皱了。
他就这样分着心神,状似随意的问:“什么人?”
李星娆眼珠轻动,细细观察着裴镇的每一寸表情。
他问的漫不经心,好像就是随口一提,神情态度没有半点异常。
李星娆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和那人,没有一样对得上。
顿了顿,她动身挪到床边伸脚去套鞋子,转身拿过外衫利索的给自己套上,云淡风轻的道:“忘了,也就剩个大概的印象,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本宫也就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裴镇看着那轻薄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鼓起又落下,寸寸服帖于身,并未皱的太厉害。
李星娆回头:“看什么?”
裴镇似乎当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该回驿站了。”
回程时天色还不怎么暗,裴镇骑行伴在公主身侧,两人不紧不慢往回走。
期间,李星娆问起了修建东都的一些具体事宜,裴镇竟也事无巨细的答了。
东都行宫其实早已修建完毕,只是经过历代更迭,天灾人祸年久失修,所以是修补为主,唯有破损到无法修补的,才需要重建。
李星娆:“原以为你这个正使只是监工督促的,没想到竟有点真材实料,难怪父皇和皇兄都倚重你。”
裴镇:“打仗的地方损耗多,屋舍重建或修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即便没有钻研过营造手册,跟着干两回也就知道些门道。”
公主没了声音,裴镇侧首看去,只见她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李星娆眼帘微垂,又转回去看前路:“就是忽然觉得,你如今与本宫相处,话密了许多,本宫问什么,你也都会答了。”
裴镇轻轻勾唇,眼神内里是柔和:“大约是因为,臣如今重新认识了殿下。”
李星娆想了想,竟接受了这个理由:“这么说来,本宫也重新认识了你。”
今日他们独处了好几个时辰,可裴镇并无半点唐突强迫,最亲密时,不过是靠在一起小睡了片刻,还是因为聊累了。
听起来很荒唐,她竟然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安然睡去。
虽然最终仍是被噩梦侵扰而醒,但李星娆很清楚的感觉到,睡去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是松懈的。
或许是那一夜的拼死相救,又或许是相识以来他看似冷漠疏离,却处处细腻的善意,即便还不清楚他到底是那个梦里的什么人,她却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坚信,他不会伤害她。
“裴镇。”李星娆轻声喊他,不是略带演技的昵称,也不是心存戏谑的尊称,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称呼,向对着一个刚刚认识,最普通的朋友。
裴镇看了她一眼,日光笼罩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又明亮的光。
她目光在前,悠远游荡:“重建东都,会顺利吧?”
裴镇沉默了片刻,与她一道看向前方:“当然。”
李星娆听到这两个字,倏地一笑:“也是,来都来了,即便发生任何意外,也得硬着头皮一个一个闯过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裴镇才应了一声:“嗯。”
两人走的并不急,待回到百源驿时,已是夜幕四合,崔姑姑老早就在外翘首以盼,见到公主归来,连忙上前相迎。
裴镇还要去拴马,顺势就将公主交给了崔姑姑。
崔姑姑甚至不等裴镇离去,便凑到公主耳旁低语,李星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转头看裴镇:“本宫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裴镇并无二话,只是看着女人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暗藏在眼底的思虑终于无所顾忌的浮起一层又一层。
……
“砰——”驿馆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惊的内里的佳人尖叫不已,抓着散乱的衣裳遮住身体,极力往男人身后躲。
姜珣衣着凌乱,唇边还印着红红的口脂,一身风流的窝在座中,他喝了酒,醉眼迷离,看着盛气凌人走进来的公主,非但不慌,反而挑唇一笑,随意掩了掩衣袍:“哟,殿下回来了。”
伍溪眉毛眼睛都要挤到一起了,他冲上前挡在公主面前:“殿下,这里如此不堪,您还是先出去吧!”
崔姑姑也不忍直视,“殿下,要不您……”
“玩够了吗?”公主平声发问,并无盛怒或是厌恶。
姜珣坐正了些,不无遗憾道:“尚未开始,殿下便破门而入了。”
“那正好,留着下次玩吧。”她扫一眼那衣衫不整的娇娘:“付钱了吗?要本宫做东吗?”
姜珣倏地一笑,看了那娇娘一眼,娇娘会意,连忙爬起来去到里间把衣裳穿好,然后才垂首走出来,跪在公主面前磕了三个头,“奴家告退。”
李星娆给了崔姑姑一个眼神,崔姑姑心领神会,将人带了出去。
“伍溪,将外面守好。”
“是。”
闲杂人很快离去,只剩公主与姜珣二人。
姜珣慢条斯理收拾好自己,抬手请公主入座。
李星娆站着没动,用行动证明自己对这地方的嫌弃。
姜珣看出来了,又是一笑:“殿下如今有英明神武的宣安侯相伴左右,还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吗?”
李星娆走到姜珣面前,屈膝蹲下。
“派人去查近来各州人口迁徙的状况,尤其是商户。此外,再查查近年来各州同往长安的漕运情况,三日之内,本宫要明确的答复。”
她半点不提刚才的污秽之事,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李星娆又站定,背对着姜珣淡淡道:“你的私德作风,本宫并不想多管,但你是本宫的长史,一言一行都是本宫的颜面,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望长史行事能检点些,即便真的忍不住,也别在本宫的眼皮子地下,自己找个花楼香窝解决了再回来。”
“殿下。”
身后响起姜珣的声音,去了几分醉意,冷清且平稳。
李星娆没回头,只是站定等候下文。
姜珣自嘲一笑:“微臣真心的告诫您一句,离裴镇远一点。”
第59章
裴镇将人马都安顿好后便回了院中,不想兰霁正守在门口等他。
“侯爷……”两人还在外面,兰霁只唤了一声,然后眼神示意隔墙有耳。
裴镇示意房中:“进去说。”
两人进到房中,兰霁合上门窗,确定房中无恙,这才折返到裴镇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过去:“侯爷还记得此人吗?”
裴镇瞄一眼纸张就知画上是谁,神色不由一凝。
这是他早年间交给暗卫的一副画像,让他们留意画像上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一旦发现他,必须立刻上报。
就在今日,这人出现在百源驿附近,像是途经此地,但见百源驿浩浩荡荡的人马,便没有落脚,径直朝附近城镇去了。
裴镇:“人现在在哪里?”
兰霁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此人一直游荡于烟花之地,沉迷寻花问柳,眼下,正在洛阳城外一个小镇的……花楼里。”
裴镇:“继续盯着,不可放过。”
“还有一事,”兰霁:“这人之后,殿下身边的姜长史也出现在花楼,服侍过此人的姑娘,都被姜珣带走了。”
……
“殿下,姜珣此人私风败坏,实在不堪大用,今日您是没在,早些时候……”
李星娆捏着小勺搅动盏中甜汤的手一顿,轻轻抬眼:“说啊,怎么不说了?早些时候怎么了?”
即便伍溪对姜珣的风评已经跌到了谷底,但他本就不是爱说人是非的性子,又觉得加上这些事都实在污耳,不该在公主面前说,这才说了一半又哽住。
李星娆见他如此,也不勉强,唤崔姑姑:“你来说。”
崔姑姑神色平静,完全不像在说谁的是非,而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实:“殿下今日离开后,姜长史也外出了一趟,大约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回来时还带了八九个歌舞姬进房饮酒作乐,没多久,长史留了一个在房中伺候,其余都送回,之后……殿下就回来了。”
“八九个……”李星娆笑了一声,“他玩的过来吗?”
伍溪是个明明白白的双标,别人对着殿下,稍微污秽的话他都觉得不堪,可殿下说这些话,他却觉得讽刺得很到位:“此人就是个斯文败类,殿下不应当留他在身边!”
说完并未听到公主有何回应,伍溪大胆抬眼,却见公主正在出神,若有所思。
“在下是斯文败类,倒不知为卫典军这等背后说人坏话的,又算哪门子君子?”
卫伍溪脸色一变,转头看去,姜珣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收拾了一番,除了行走吐息间隐隐散出的酒气,谁还能将这清风朗月的男人与刚才房中荒唐秽乱的人想在一起?
“伍溪。”李星娆心平气和的叫住他,摇摇头。
伍溪紧紧抿唇,握紧刀站在原地。
姜珣走进来,大大方方向公主行礼,李星娆将他从头扫到脚,心里冷哼一声。
“崔姑姑,伍溪,你们出去守着吧。”
伍溪没说话,还是崔姑姑出面把他一起带了出去,合上房门。
李星娆将甜汤放在一旁,“长史可是还有什么告诫没说完?一次说完吧。”
姜珣笑着摇摇头:“殿下不放在心上的事,微臣就是说上千百遍也是枉然,此来只是为了殿下让微臣去查的那两件事。”
李星娆坐直了,这话是她刚刚才吩咐下去的。
姜珣看出公主的诧异,主动解释:“如殿下所知,微臣往日里就喜欢四处走动,郊游广阔,也喜欢打听新鲜事,如今虽在殿下身边供职,这个喜好却没改变,殿下今日吩咐的两件事,微臣刚巧知道些,只是方才仪容不整,唯恐唐突殿下,所以先行更衣梳洗,此刻才来。”
他就差把“我现在干净着呢”刻在脸上。
李星娆盯了他半晌,示意一旁:“坐下说。”
姜珣含笑一拜:“多谢殿下。”
他毕恭毕敬提摆入座,每一个动作都如尺子量过般标准守礼。
接着,姜珣简明扼要的给了李星娆答案。
为便于户籍管理,普通百姓是不允许随意搬迁的,所以只有在天灾人祸的年间,皇命下达,由州官主持安排,才会出现大规模的迁徙。
就近几年来说,剑南、山南东诸道都有水灾和匪患,诸州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州官不得已向朝廷上报,被准许迁徙安置。
这当中,大多数人只是就近迁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也有少部分人,手中有家底人脉,便会举家搬迁至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比如哪里?”
“殿下问以前,还是现在?”
李星娆:“以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姜珣看了一眼李星娆,忽道:“殿下拐弯抹角问迁徙状况,其实是想知道,重建东都的旨意颁下后,有多少人开始对洛阳心怀向往吧?”
李星娆不予置评。
姜珣自问自答:“当然有人向往,毕竟建都对洛阳带来的好处不在少数,洛阳好了,受此地庇佑的百姓,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
他犀利的挑开,李星娆倏然一笑,也不再遮掩:“那你说说,带来多少好处?”
“那可就大了。”姜珣换了个轻松坐姿,翻起一个茶盏斟茶:“王朝都城,天子脚下,安逸繁荣都是基本。一份赈灾的抚恤银,从国库运出到赈灾之地,层层盘剥,都因山高皇帝远,鞭长莫能及。活在皇权笼罩的地方,连政令律法都会变得威严许多。”
说到这,姜珣冲李星娆一笑:“以天子为名行事的好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捞不到的。”
李星娆扯了扯嘴角,笑容里略显嘲意。
姜珣从怀中拿出一本手札,“如殿下所知,微臣寡学薄才,唯有往年穿山踏水攒了些见闻,殿下第二个问题,可在这里找到答案。”
李星娆伸手接过,沉思片刻:“本宫做了一个梦。”
姜珣摇头:“殿下近来总是为噩梦所扰,既已梦醒,何须再提。”
李星娆:“可本宫觉得那并非困扰,而是提示,是在告诉本宫,重建东都一事麻烦诸多,难以顺遂。”
姜珣嗤笑:“殿下现在已是自寻烦恼了。木已成舟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更何况,此事并非殿下之责,即便生了麻烦,也自有人负担。”
“姜长史说的‘有人’,是指本侯吗?”裴镇的声音骤然响起时,人已大步跨入屋内。
崔姑姑跟在他身后,领着驿馆的侍从鱼贯而入,在外间摆下三张食案,一张居中,两张分列左右,随后而来的侍从,手中端着热食,井然有序的上前摆膳。
姜珣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个局等着他:“殿下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