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将姜珣的手札收好,悠悠然起身,径自走向中间的那张食案。
“是这样,自本宫与二位相识以来,对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略有耳闻,私心觉得那些事实在算不上深仇大恨。”
“当然,本宫也知不该擅自插手他人恩怨,只是姜珣乃本宫身边的近臣,宣安侯亦对本宫有救命之恩,二位都与本宫有交情,却又同时让本宫远离对方,这样彼此防备猜忌,本宫夹在中间,真的很为难。”
李星娆在中间的食案前坐下,双手用时抬起作请:“本宫刚回驿馆,也没来得及用膳。方才与长史一番对话,让本宫忽然有了这个想法,摆膳邀二位共进,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清。若二位能给本宫这个薄面,就请入座吧。”
裴镇和姜珣谁也没动,眼神交锋。
少顷,姜珣微微一笑,对裴镇搭手一拜:“侯爷先请。”
裴镇抬手:“长史也请。”
刚说完,二人一道入座,谁也没和谁客气,李星娆只觉左右各有一道气势压下来,只管居中端坐,从容招待。
裴镇提起酒壶,神色平静道:“原来殿下午间所梦是与东都有关,难怪睡的不甚安宁呓语不断,东都由臣负责,殿下不必过于操心。”
说完,将那盏酒放在了公主的面前:“酒不宜贪杯,但浅饮几盏,可助睡眠。”
姜珣诧异看向李星娆,眼神明晃晃的酝酿出一句质问:你们睡了!?
李星娆被姜珣的眼神灼了一下,盯着面前的酒盏,有点好笑。
“至于姜长史,倒也不必过于忧患,以往本侯欣赏你才能,手段上的确是过火了些。但归根究底,你我皆是魏臣,奉的是同一君主,既殊途同归,又何来敌对?”
说着,第二杯酒递到了姜珣面前:“薄酒敬君,往事两清。”
李星娆眼神轻动,看了裴镇一眼。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比想象中配合。
姜珣盯着裴镇亲手递到面前的酒盏,笑着摇摇头,接下了那盏酒放在面前,并未饮下:“下官何德何能,担得起侯爷这般礼待。”
“姜长史一日是殿下的长史,就担得起本侯的礼待。”
说完,裴镇最后给自己斟了一杯,且率先提盏:“先干为敬,请。”
李星娆很给面子的跟着提盏,浅浅饮了一口。
姜珣看看裴镇,又看看李星娆,轻笑一声,终于也端起了那盏酒。
第一盏酒过,裴镇自在的提筷夹菜,自在的吃起来。
行伍出身,讲究的就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所以进食认真,毫不浪费。
李星娆自从噩梦醒来,也不似从前那般矫揉造作,尤其经历了梦中艰难的一段旅途,她对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开始有了珍惜之心,吃饭都更认真。
姜珣看着两人当真在认真吃饭,仿佛这个时候谁局促不自在,谁便矮了一截似的,心下一横,也提箸开吃……
第60章
一顿饭吃的平静又诡异。
不多时,崔姑姑又领着人进来将食案收拾干净,上了清茶。
裴镇:“殿下既睡得不好,还是少饮茶汤这等提神之物,以免影响休息。”
李星娆眉目轻动,和声应和:“说起来,先时在裴侯那里饮过的烈酒倒是让本宫难得的睡了个好觉,不知侯爷可否再赠本宫些许?”
裴镇刚要说什么,姜珣悠悠开口:“殿下心病不解,饮什么都不能根治。”
李星娆笑笑:“照这么说,重建东都一事一日没有顺利落定,本宫便一日不得安宁了。”
裴镇一语点明:“或许,殿下担心的并非是东都怎么重建,而是在朝臣争议之时表示过赞成态度的太子殿下。”
李星娆眼神凝于面前的茶盏,茶水清澈晃动,浮光掠影。
“此事本宫与二位都谈过,也知朝中所定之事,必经多番考量,是一件值得做的好事,自不需要本宫一个小女子操心忧虑,只是这时时扰人的噩梦让本宫忍不住忧思,若一件好事里发生了坏事,那行事之人,算对还是错?”
短暂的寂静后,姜珣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原本是端正跪坐,此刻也换了个更为轻松随意的坐姿,屈腿搭臂,眼神既无奈又好笑:“殿下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李星娆并未因姜珣一反常态的放浪而责备,只是眉眼轻转,耐心的等他下文。
姜珣饮了一口清茶润嗓,似乎舒爽极了,悠悠道:“人生如局,入局者只论胜败输赢,不论黑白对错,而唯有局中走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评断黑白对错。不信殿下去瞧瞧,那些一身败局,却还仰头与人论对错的人,多么可笑。”
裴镇:“照姜长史的意思,世上之事只看成败,那岂不是也可以以是为非,颠倒黑白?”
姜珣弯唇,抬首迎上裴镇的视线,“这种事,难道还少啥吗?”
无形的眼锋似刀锋交闪厮杀,气氛隐隐凝固起来。
裴镇摇摇头:“可世上总有亘古不变的道理来指明是非黑白,以胜负欲入局,只会辨不明对错方向,自以为取胜走到终点,也可能是错了一路,要花更多的心力在绕回来。”
姜珣:“世上从无后悔药,也无回头路,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自古只以成败论英雄,却无人说过英雄必当完美无瑕。可见是非黑白本就是润色,绝非成败要因。”
裴镇:“所以你只是为胜而胜,是吗?”
霎时间,李星娆眼神一动,看向裴镇。
姜珣张口要驳,却忽然哑口。
裴镇看着面前一口未动的清茶:“是非黑白,亦如茶之佳香劣涩,需茶客细品辨别,择优去劣,但对你来说,能喝到这口茶便是赢家,无关优劣。而你带着一口涩味沾沾自喜的样子,不可笑吗?”
“你……”
“和姜长史只看成败不问是非相比,执着是非者,至少可以依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去搏一个输赢,不受犹疑彷徨侵扰,不被质疑唾骂击溃,更不必在明知自己错了时,用‘没有回头路’这样决绝的话告诫自己,齿血并吞的走下去。”
姜珣的眼角抽了抽,仿佛在无形间压下去一份滔天的情绪,以至于那张一向从容温润的脸,在此刻变得僵硬而狰狞。
裴镇轻扯嘴角,端起面前的茶盏,冲他略略示意,一饮而尽。
轻快的笑声在两个男人之间响起,李星娆优雅端坐,摇摇头:“本宫不过一句闲话,裴侯怎么与姜长史争执起来了?”
她略略收笑,并未对这场口舌交战判胜负,也不曾选择立场战队错,她打了个呵欠:“真是怪了,这清茶反而催眠,有点累了。”
裴镇起身:“既如此,就不耽误殿下歇息了。”
公主欣然颔首,又看向姜珣。
姜珣这会儿也回过神来,隐有懊恼之色,起身亦道:“微臣告退。”
两人同时退出去,房中只剩李星娆一人独坐。
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脑中回想着两人刚才的话,闭上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世道无情,一身败仗去仰头论对错,谁会理你这个可笑之人?
但只要心中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一路自当百折不挠,永不回头。
折腾了一整日,李星娆是真的有些累了,夜间睡下之前,崔姑姑拿着个水囊走了进来。
都不必她开口,李星娆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宣安侯拿来的?”
崔姑姑:“是,侯爷说是殿下您要的助眠之物。”她本想去取个盏子来盛酒,却不想公主直接拧开,抱着水囊直接仰头豪饮。
“殿下,您……”
烈酒一路灼烧入喉,李星娆忍不住眯眼,紧紧握住酒囊收住倾注之势,猛一咽下,整个人差点给烧过去。
“您喝得太急了。”
激烈的滋味过去,是极致的爽快,李星娆抬臂抹嘴,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周身。
这种酒,就得这么喝。
李星娆这段日子被噩梦扰的烦了,此刻喝了这酒,活像吞了豹子胆,心想,我今日还就要睡个安稳觉,你来闹腾试试!
她丢了酒囊,翻倒就睡,饶是崔姑姑这等老练的奴仆都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替公主略微擦洗,又卸了拆环,这才退下。
刚走两步,崔姑姑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香囊,小心翼翼放在公主枕边,幽香若有似无,公主翻了个身,渐渐熟睡过去。
……
次日一早,天都还没大亮,一条长而隆重的车队已经从洛阳城门出,一路奔赴百源驿,公主尚未起身,百源驿门口已被围守的严严实实。
百里宁与其妻洛氏亲自来迎,而百里宁又为洛阳刺史,这一趟既是公差,也是私事。
夫妇二人刚下马车,正要入馆,当即便被宣安侯的士兵拦住。
宣安侯奉命护送殿下前往洛阳,殿下一日未抵达,侯爷便一日担着重则,不可掉以轻心。
将士一番话,让百里宁夫妇两个变了神色。
公主在洛阳城外遭遇地痞冲撞的事,裴镇昨日就派人告知了百里宁,若非他同时捎了句公主受惊不已,需在驿馆中好好休息一日,他们昨日就赶来了。
眼下地痞被宣安侯拘着,公主也被护着,夫妻二人即便是公主的舅舅舅母,此刻也硬气不起来,只能和声应下,也不急着进去,就在外面候着,时不时低语几句,稍稍一听,是在斟酌稍后说话的用词。
不多时,自驿馆内走出一高挑青年,绯红官服,笔挺清隽。
“下官姜珣,拜见百里刺史与夫人。”
虽说公主长史是从四品上,洛阳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但一个是并不怎么亲的亲舅舅,一个却是与公主在流言里暧昧缠绵多时的亲近长史,百里宁自然不可能跟姜珣摆架子,双手将他扶起:“姜长史一路辛苦。”
姜珣完全没了昨夜狰狞失态的痕迹,一夜之间又变回风度翩翩的长史:“殿下昨日外出,夜里又饮了些酒,眼下还未起身,刺史与夫人还是先入馆静候吧。”
百里宁和洛氏都听过姜珣和公主那些传闻,此刻依然将他当做了公主的心腹,他的意思大约也是公主的意思,也便不负好意,一道入内。
刚进驿馆,迎面又来一人,高大凶冷,俊颜凶相,一身华贵的侯爵官服,却穿出骇人气势。
不必多说,这定是宣安侯了。
百里宁和洛氏连忙停下,向来人见礼。
姜珣也停下,他原本并不想再在裴镇面前有半分失态,可见到今日的裴镇,却还是不由的愣了愣神。
一路走来,裴镇的装束永远是那一身半旧军服,即便得封侯爵,也嫌少作这等华贵装扮,今日他一改往常装扮,明明看着还是那副凶冷气势,但隐约间,还是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两位来的挺早。”裴镇并无寒暄之意,简单打个照面便往公主的院落走,“殿下今日会起的晚些,还要用了朝食才走,二位先去用些热汤食吧,殿下收拾好时,自会提前告知。姜长史,好生招待百里刺史与夫人。”
姜珣捏了捏拳,嘴角忍不住一抽:“是。”
但百里宁和洛氏却愣住了,为何宣安侯的话听起来,携着股对殿下的亲昵感呢?
夫妻二人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姜长史,刚巧看到了姜珣紧咬牙根时下颌紧绷的一瞬。
下一刻,姜珣恢复正常,冲二人含笑抬手:“请。”
百里宁和洛氏对视一眼,夫妻默契在此刻爆发。
先时捋的人物关系好像有点出入,还得再斟酌斟酌,可千万不能在殿下面前说错话了。
这头,李星娆早就醒了。
她散着长发靠坐在床头,盯着无端出现在枕边的香包,拿起来嗅了嗅,刚好崔姑姑走进来,她顺势问:“这东西在哪里弄的?”
崔姑姑放下热水,笑道:“前些日子见殿下夜不安寝,便寻大夫配了些药香包,当时也不知有没有用,便每样包了几个,殿下忽然问及,老奴一时也说不上了。”
李星娆点点头,“好像有点效果。”
崔姑姑和声道:“都是寻常药材,待到了洛阳城,老奴再寻个大夫,依着原样为您配些。”
“好。”李星娆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从妆奁里拿出个金镯子递给她。
崔姑姑一愣,连连摆手:“老奴愧不敢当。”
李星娆笑笑,直接抓过崔姑姑的手,替她套了上去,左看右看欣赏一番:“很适合姑姑。”
崔姑姑默了默,冲公主笑了笑:“多谢殿下。”
第61章
公主卯时末起身,一直耗到辰时末才走出房门。
一出来,便瞧见立在院中的男人,李星娆微愣,总觉得他今日的气质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