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珣的房间里安静无声,他闭目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其实与一个死人并无太大的区别。
李星娆看着床上的人,将手中最后读过的手札放在了姜珣的枕边。
崔姑姑一路找来,在门外催促,李星娆对床上的人说:“你我之间,也两清了。”
……
虽然天气不好,可是大街小巷还是挤满了前来送亲的百姓,大家都想来瞧瞧长宁公主。
李星娆坐在马车里,从薄薄的帘子上看着自车窗里晃过的人影,不由地伸出手,冲这些人摆了摆,作别众人,亦是作别此地。
城楼之上,太子负手而立,看着送嫁的婚车出了城门,渐行渐远,想起今晨长宁拜别时的淡然姿态,眼中有隐忍的痛色。
忽而一阵凉风袭来,太子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长宁为了自己日夜奔波的情景。
她曾是个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娇公主,却为了替他巩固皇权,风餐露宿吃尽苦头。
她的确没有把事情做好,可她也只是被人骗了,且是唯一一个到绝境也为他着想的人……
“阿娆……”太子眼眶一涩,往前走了两步,内侍见太子身子都快从城墙探出去,连忙将人护住:“殿下小心。”
太子伸手要推,这才察觉手里还拿着东西。
是一对木雕小人。
大魏婚俗,男女成婚时,当由尊长亲自送上一对木雕人偶,这对人偶就代表夫妻,成婚后供于房内,便可百年好合。
当年长宁成婚,他曾亲手为她雕了一对木偶,打算在婚礼上赠予她。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可怕的噩梦,就是从那场婚礼开始。
“长宁。”太子紧紧握住木偶,忽然转身下了城楼,一路往宣安侯府而去。
……
从长安出发后,李星娆察觉送亲的队伍似乎走得极慢。
不止她察觉了,前来迎亲的古牙特使也察觉了。
他们尝试催促送亲队伍,尽快抵达原州,结果被以公主金枝玉叶不宜匆忙赶路为由回绝了。
李星娆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领送亲队伍的不是别人,而是秦敏。
古牙莫勒骑起兵后,龙泉都督府险些失守,是东方迎带兵死守才逃过一劫,紧接着韩王与德妃罪行被揭露,太子立刻整顿了安北都督府,还没消停多久,五原都督府就失守了。
纵观四方都督府,只有安南都督府暂时无事,却也更加小心谨慎。眼下太子初掌大权,秦敏自然要致力效忠,这才领了送亲的任务。
自从上路以来,李星娆很少在意外面的事情,听崔姑姑说了这个小插曲后,隔日上路时,她便更多的留意起外面的情况。
秦敏正在排布行进的队形,李星娆看了片刻,不由一愣,之后的路程里,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转眼一个多余过去,原州终于遥遥在望,火急火燎催了一路的古牙使者也得以松口气,早早派了信使前往原州城,秦敏也在联络到崔岩与原州剩余的军队后,将送亲队伍驻扎在了距离原州城外二十里处。
“殿下,明日就要进城了,秦将军与崔观察使正在大帐中商议明日的细则,您这一路精神都不大好,今日就早些歇下吧。”
李星娆看着一旁喜庆的礼服和凤冠,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满心盼望过的那场婚礼。
“崔姑姑,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你明知恨他比爱他更合适,为何还会三五不时想起他的好呢?”
崔姑姑看了她一眼,思忖道:“殿下在恨着什么人吗?”
李星娆坦然道:“我也不知。按理说,我已做了了断,也并未再陷于过去的苦恨当中,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轻松自在的。可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个人,不会因为人为的做出过了断,便真的成了过眼云烟。有些事想起来,还是会难过,而有些事回忆起来,去也不失窝心。”
崔姑姑坐在公主身边为她燃香:“一个人就有七情六欲,两人之间的感情,又岂会只是单一的恨或是爱呢?怜惜呵护生爱,背叛设计生恨,磕磕碰碰,复杂交织。”
“若有朝一日,恨意忽然被消磨掉,可能是因为殿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抵了仇恨,也可能是因为,殿下设身处地懂了对方,昔日的仇恨在殿下眼中,已然没有那么可恨。”
“那本宫到底是爱,还是恨呢?”
“爱也是真,恨也是真,兴许就是这样复杂的磋磨纠缠,才让这个人变的不可替代。有谁规定了,殿下不能恨着一个人的同时,也爱着他呢?怪就怪他不曾给过足够多的爱,抵消恨意,也没有足够狠心,让殿下断情绝爱。人若违心,必受其乱,殿下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心意,倒不如顺遂自然。”
崔姑姑的话令李星娆心头一震,不由生笑:“本宫竟不知,崔姑姑还有如此超然物外的见解。”
崔姑姑笑了笑:“不过是老奴一些愚见,若能令殿下多一分开怀,老奴也不算白白比殿下多活这些年岁。”
说完,崔姑姑的香已经燃好了。
李星娆盯着香炉,眼神微动,看了崔姑姑一眼,崔姑姑已退去一旁收拾卧榻。
睡下时,崔姑姑没有燃香,而是将一个香囊摆在了枕边。
李星娆看着那香囊,忽问:“这一路用的都是同一种香吧。”
崔姑姑道:“此前去洛阳时,殿下曾说着香囊有安眠奇效,当时老奴配的杂多,一时没捋清配方,出发前老奴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把配方核对清楚,药材也备了不少,对凝神安眠有奇效。”
李星娆拿起香囊抵在鼻尖嗅了嗅,只觉一股松弛感走遍全身:“姑姑有心了。”
“殿下安心睡吧,老奴就守在外面。”崔姑姑服侍着公主睡下,动作很轻的剪了灯。
李星娆侧卧着,只觉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床帐间,迷迷糊糊的就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隐约有骚动纷乱,半梦半醒间,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李星娆倏地睁眼,正对上男人俯身下来的脸。
他一只手落在她耳边,似在为她打理碎发,眼神里含着几分担忧。
见她醒来,他微微退开些,她这才看清他身上只穿了件白绸中衣,衣襟微敞,左侧肩颈处的咬痕清晰可见。
“你……怎么在这?”
他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前一刻才缠着自己留下的女人怎么睡醒了就不认人了。
可他也没有辩解,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裴某垂涎殿下已久,今日逮到时机,趁夜潜入殿下香闺成就好事,眼下心满意足,殿下可以随便处置了。”
李星娆脑子混混沌沌,目光落在他肩头的咬痕,忽然想起来了。
眼下他们正前往剑南救灾的路上,可人力物资皆有匮乏,朝中又无法及时补足,所以他们只能在赶路途中招揽人手,想办法弄钱补足物资。
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第一次尝到了缺钱的苦楚,可谓是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压抑难受时的□□总是冲着力竭而去,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想恼人的事情。
是她主动的。
“怎么了?”他察觉异常,俯身细看她的脸,小心翼翼道:“是因我唐突?我出去好不好?还是渴了?阿娆,你说句话。”
男人的关切凝在眼神中,李星娆迎着他的目光,忽道:“阿彦,我做了一个梦……”
听到她开口,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轻掖被角:“梦到什么了?是被吓醒了?”
李星娆拉过他的手臂枕着,慢慢讲起自己梦中的情景:“我梦到东方家出了事,但并没有自此一蹶不振。犯了错的人为自己的过错赎了罪,无辜的人则得到了机会,继续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人生而尽力前行。”
“我梦到舅舅和母后都在,他们依然是皇兄最坚实的后盾,可是皇兄已经不再是那个彷徨无措的少年帝王,他有谋略胆识,也学会了招贤纳士,手下有好多好多能供他驱使的能人,哪怕我上赶着想要帮他做点什么,都已用不上我。”
“我还梦到我被赏赐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不必每日在重复每日奔波劳累的日子,可以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公主。啊对,百姓还特别喜欢我,我做的每件事,都让他们赞不绝口。有一日,一个不长眼的小国想要求娶我,他们一人一片砖瓦,就将对方砸了回去,护我护的紧呢!”
他安静听着她诉说的梦境,缓缓抬手,在她眼角轻轻揩了一下,前一颗泪珠还未拭去,又被新滚出来的灼了指尖。
“殿下,这是好事。”
李星娆吸吸鼻子,抬眼问:“你怎么不问问你呢。”
裴彦看着她,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温和笑道:“不重要。”
李星娆眉头轻压:“为何?”
裴彦侧身拿过一块帕子,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仔细为她擦干眼泪:“若有朝一日,殿下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无论裴某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一定是没有遗憾的。”
“没有遗憾?”李星娆露出几分疑惑:“只要我过得好,你便没有遗憾,哪怕会死?”
裴彦没有半分犹豫:“是。”
就在他给出答案的瞬间,李星娆的神色淡了下来,连语气都转冷:“那你觉得,我们这样一路走下去,能走到那样的终点吗?”
裴彦眼神空了一瞬,但当他看向李星娆时,眼中再次被坚定填满。
“当然。”
“撒谎。”
裴彦愣住。
李星娆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神绝然:“你明明知道,这条路走下去,是一条绝路,可你从来没有想过对我坦白,你选的,从来都不是我。裴彦,你到底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那番深情之言的!?”
李星娆每说一句,他眼中便多一层震惊与意外,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也不怪他如此。
昔日的长宁,是个被迫从无忧顺遂的日子里走出来,面临无数困境难处的小公主,比起一个人孤军奋战,她更依赖于有一个人能领着她往前走。
所以,当裴彦出现之后,成为了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信任、爱还有期盼,全因为他的陪伴而被注入鲜活的生命力。
对于这样的存在,她怎么可能怀疑他的用意?
可现在,她清楚明白道出的,恰是这段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下,最残忍的真相。
李星娆等待着眼前这个裴彦的反应,她以为他或许会否认,或许会道出他从未给过的解释,然而,当裴彦反应过来她所言后,竟是扑身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眼里破天荒的露出了慌乱无措之色。
“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都知道多少?这些话还和谁说过?”
李星娆没想到他是这般回应,一时间有些愣神。
而她的反应,也令眼前的男人更加慌乱,“阿娆,你听我说,先冷静下来,莫要哭闹,更莫要弄的人尽皆知,无论你此刻有多愤恨,都且忍一忍,我求你……我求你!若被他们知道你已洞悉真相,他们会杀了你,到时候你要怎么报仇?阿娆,我现在放手,但你要安静些,咱们冷静的好好谈,好吗?”
说着,他另一条手臂将她保住,整个人因惊吓而微微颤抖:“是我没用,对不起阿娆……你先别怕,也别哭,先冷静……”
裴彦的慌乱无措,小心翼翼,忽然让李星娆意识到他为什么由始至终都不曾选择在中途对她坦白,一路沉默的与她走到最后的绝路。
彼时的她尚未经历血洗礼堂、囚禁磋磨,更未经历后来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从而真正舍弃一切依赖,变得坚毅。
她只是一朵被迫走出温室花房的娇花,因为信任他,便把自己全部的软弱都展现在他面前。
他看到的越多,便越不能与她坦白。
他怕她会伤心崩溃一蹶不振,更怕她这番动静令韩王等人察觉,要舍弃她这颗棋子。
至于他,一开始答应这场局,难道就没有图谋吗?权力,地位,或许都包含其中。
他在意她,但也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无所谓孰轻孰重,只要她失控,便是自取灭亡,她下场凄惨,他也会失去利用价值,想要什么都是一场空。
所以,为了她,也为了他想得到的一切,他只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点去筹谋积蓄,在无力翻盘掌控全局的当下,至少能保命。
虽然到最后,他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
李星娆伸手将他捂嘴的手拉开,俯身过去抱住他。
裴彦忽然定住。
“阿彦,我不怕他们,更不怕死。但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不怕死,就去自己找死。”
听到这镇定平静的语气,裴镇当即将她轻轻拉开,诧然中带着疑惑审视起她:“你……你为何……”
“阿彦,”李星娆平静的看着他,缓缓道来,“其实一开始时,我十分痛恨自己被你欺骗这件事,我气自己傻,气自己笨。”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当我重新想起过去种种时,才忽然意识到,你之所以能骗到我,是因为除了你接近我的目的,其他一切,或许都是真心。忧我衣食是真,怜我苦难是真,爱我李星娆,也是真。不是有人说吗,最厉害的假话,是真一半假一半,我被你真心的付出打动,所以从未怀疑虚假的那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