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心跳有些快,说不上是紧张还是震惊,她按着心绪,低声呢喃:“难怪……”
一直以来,裴镇都为这些往事所折磨,可不知为何,今日当着她的面将这些事一一道来,他的感觉反而淡了,就像是一道伤口,最严重时,即便不碰都会疼的难耐,可当疼痛一遍遍过去,伤口结了痂,即便身手去挠,也只剩些钝钝的感觉。
所以此刻,他并未过多沉浸在过去的情绪里,而是更多的留意着李星娆的反应:“难怪什么?”
李星娆好笑道:“难怪当日在长安,姜珣宁愿下狱也不肯向你求饶,且他越是接近我,你对他的敌意也就越大。”说着话锋一转:“可若我没有记错,你们之后还曾合起来诓我,看起来,你们之间似乎也两清了。”
裴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向她:“殿下呢?忆起当日真相,可还记恨他?”
李星娆:“我从未恨过他。甚至觉得,他好像比我更可怜。更何况,即便他真的曾给了我一刀,那日魏义来行刺,他也已经还了。”
裴镇点头,这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那我与他,也两清了。”
李星娆眸光微动,刚刚压抑住的心虚,忽然又不受控制的波动起来。
“怎么了?这么看我。”
李星娆:“你今日话格外多,明明往日挤也挤不出一句。”
这句调侃并未等来回应,李星娆侧首,见裴镇正看着别处,她顺着他目光看去,是一家三口走在田边小路上。
男人背着竹篓,女人提壶挽篮走在一旁,一个蒜苗高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儿在前面噔噔噔跑,路还走不稳的年纪,却走得稳稳当当,跑出去又奔回来。
看着这一幕,李星娆忽然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过往。
当年,她曾与裴镇一道领兵去剑南赈灾,见了太多因天灾流离失所之人,李星娆清楚的记得,当时有个孩子与父母失散了,裴镇抱了他一路,那是李星娆第一次看到他对着孩子露出温和耐心的模样。
万幸那孩子的父母尚且存活,只是他父亲被掉落的石头砸断了腿,母亲为了救他父亲也脱力昏迷,裴镇令人好生安置了这一家三口,才继续去别的地方查看。
正当李星娆回忆着当年的细节时,身边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若我父母尚在,如今我也当娶妻生子,孩子都能绕膝跑了。”
李星娆微微诧然:“你说什么?”
裴镇冲她笑了笑:“我出身军户,父亲曾为安西都护府兵员,母亲与他是青梅竹马,他们成婚后,我母亲一直作为行军家属随军。所以我出生在西域。”
李星娆喃喃道:“西域……那不是……”
裴镇:“是,昔年战乱,都护府与长安失去联系,原先都护府的驻军也都被冲散。早已不复存在。”
“那你父母……”
“死了。”
李星娆心头一紧:“是……战死?”
裴镇却道:“我父亲是,我母亲……是自戕。”
李星娆眉头一紧,没有说话。
“自我懂事起,父亲只有得空时才能出营来看我们,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跟着母亲生活,从母亲口中听说有关父亲的事。身为母亲,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看轻了他的父亲,所以母亲总是告诉我,父亲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有些事情,我自己会看,会听,渐渐的也开始清楚,父亲所处的境地是如此艰难。他上了战场,杀了敌,却不止一次被同营中一个校尉的侄子抢功,对方靠着这种手段从士兵升至队正,我父亲拿命换来的,只是比往日里稍微多些的军饷。可他并不因此沮丧,每次归家,总是开开心心,报喜不报忧。”
李星娆:“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镇目送着远处的一家三口走远,淡淡道:“小孩子其实最精明,必要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懂,殿下不也是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出生的原因,且多年来受此困扰吗?”
李星娆哑口无言。
裴镇继续道:“所以我从那时便知,人若无权势,处处都是不公。”
“后来,战况不佳,父亲战死沙场,那个曾抢了父亲军功的队正带着人闯来我家,竟欲劫走我母亲,母亲假意顺从,趁他们不备把我推出门外,拼命让我跑。待那些人追出来,她毫不犹豫用一把剪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李星娆:“那你逃脱了吗?”
裴镇笑笑:“当然逃了。我一路跑出城,漫无目的的跑,跑到人都脱离,最后是被一个游方大夫为了几口水和干粮,才慢慢缓过来。我一夜之间流离失所,不知该去何方,便求着那个游方大夫带着我,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一口干粮果腹即可。于是,我便跟着他走南闯北,最后到了长安。”
“那时候,我常常见到高门大户前有人叩门拜访,却不得门入。老大夫告诉我,这里面有些是人文才子,想靠才华得到赏识,而有些人,是与他们要拜访的人家同姓,或有些偏远的亲缘,或根本八竿子打不着一下,却想舔着脸认作亲戚,以得高升。”
李星娆听到这里,心头一动:“裴姓……是你本姓?”
裴镇:“是,裴镇也是我本名。”
李星娆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
她猜对了。
尚且年幼的裴镇,为了活命,什么办法都愿意一试,哪怕听起来很荒谬。
长安的繁华迷了他的眼,他迫切的想留下来,挣得一个光明的前程,成为人上人。
经过一番打听,长安城内还真有裴姓的达官门户,便是尚书左丞裴静一家。
之后,裴镇和老大夫分道扬镳,一边在长安城内谋生,一边暗中观察裴家人,他打算深入了解一下裴家的情况,再看看有什么远房亲戚的空子是他可以钻的。
结果这一窥,竟窥到了裴家一个天大的秘密。
彼时的裴家家主,尚书左丞裴静,竟然在外面私养了一个孩子。
当时,裴镇觉得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也找到了飞黄腾达的法门。
可他万万没想到,接下来发声的事情远远超出了预期。
那个私养的孩子忽然溺毙在后山的河边,这让裴静陷入了六神无主之地,这时候,裴静发现了裴镇。
李星娆心头一动:“那个孩子本就是裴静用来代替乔氏亲子的,他忽然死了,所以裴静用你替代了那个孩子?”
不等裴镇回答,李星娆摆摆手:“不对,若裴静私养的那个孩子就是此前的裴彦,为何他那时溺毙,今朝却仍然出现了呢?”
李星娆狐疑的看向裴镇:“难道是你……”
裴镇失笑:“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当时我根本不知裴家是何情况,顶多以为那是裴家的私生子,所能想的,也是与此子结交攀个关系,便于日后谋划。又怎么会觉得,把他杀了,自己就能取而代之?”
对,裴镇没有杀那孩子的理由,那只有……
李星娆眼神一凝。
只有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世,被裴家送出去自生自灭,后又找回来,目睹了裴家种种安排,那个真正的裴彦。
杀了村里那个故布疑阵安排的假私生子,或许是他对裴家的抛弃所做的报复,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在那一次动了手,今朝却任由此子健康长大回归裴家,还自以为是皇室后裔搞出这么多事,可能是因为……
“可能是因为他曾做过一种选择,但下场并不美好,所以今朝才会选择放了那人,也放了自己吧。各人自有各人的苦,他又何必把愤恨加注在一个本就无辜的人身上呢?”
身边人没有应声,裴镇忍不住看了一眼,只见她怔怔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裴镇垂眸,避开了李星娆的眼神,仍然看着前方:“此前就曾告诉殿下,裴某并没有什么苦衷,如你所见,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想攀附权势,乘风而起,想要做旁人不敢随意欺负的人上人,而命运机缘巧合中,他恰好钻了裴家这个空子罢了。
他和今朝的假裴彦不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所以当他接触到韩王,终于明白了裴彦这个身份背后所牵扯的一干恩怨,第一个处置的便是裴家。
这个秘密,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他不能给裴家来掀翻他身份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李星娆。
李星娆轻轻舒缓一口气:“罢了,都过去了。”
两人之间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短短时间内,李星娆忽然接受了许多从前不曾料到的真相,心中实在难以单一的滋味来概括,又站了片刻,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
裴镇看着她走出桥亭,忽然叫住了她。
李星娆算是明白,他今日不吐不快。
她回过身:“还有事?”
裴镇定定的看着她,认真道:“成为裴彦,是为了权势地位,出身背景,但陪伴殿下,并不是为此。殿下曾说,在我的身上,一定存着父母亲长的影子,这话最初只是打动了我,但在失去殿下后,我才真真切切尝到个中深意。”
“起初,看到殿下一次次于困境中寻求生机,我都会想到母亲,殿下和她一样都是脆弱的女人,可殿下从不曾真正倒下,更不曾有轻生之念。若她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哪怕暂时受辱,只要母亲活着,我就还有家,无论有多少屈辱,我都愿意受着。”
“再后来,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能在那般艰辛中坚持下来,因为他心中有我阿娘,有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选定了什么,便可以拼尽全力。所以我后悔了,我仍然想拥有更多的权势和力量,想要真正成为与殿下同行的人。”
“可我明白的太晚了,我控制不了……到最后,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你活着,人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只要等我积攒了足够实力,即便你再恨我都无所谓,因为那时,我就能真正站到你身边……”
“阿娆,我还想再陪你走一程。真心真意,没有欺骗的走一程。”
李星娆心头一震,忽然背过身,抬手在脸上快速一抹。
“那你就继续想吧。”她半点温情都无,硬邦邦丢下这句话,迈着快步离开。
……
李星娆回到住所时,崔姑姑当即察觉她不对劲,连忙挥退左右,自己安静守候在外。
半晌,内里传来公主的声音,崔姑姑走进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星娆坐在茶案前,面前摊开一张羊皮小地图,见崔姑姑进来,她拿出一个盒子:“这个是给姑姑的。”
崔姑姑接过一看,里面满满一盒金银珠宝。
她连忙合上,还为开口,李星娆便抬手示意她勿言:“此次答应和亲,我无意带太多人,连伍溪都留在长安,若非姑姑当日一再恳请,本不该让你跟我走这一趟。”
崔姑姑张口,结果又被公主打断:“本宫已经决定,舍下公主身份,不再回长安,之后应当会去各地游览风物,增长见闻,姑姑年事已高,是在不宜随行,所以我会为姑姑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回到长安,你本是母后身边伺候的人,如今回到母后身边最为妥当。这……也是宣安侯的意思。”
听到宣安侯三个字,崔姑姑脸色一白,彻底熄火。
李星娆笑了笑,又把盒子朝她推了推:“姑姑不必惊慌,说送你回长安,是真的回长安,不是什么暗藏杀机的客套话,更何况,姑姑虽是宣安侯安排到我身边的人,却也实实在在用心照顾了我许久,这些赏赐,也有宣安侯的心意。”
崔姑姑有些惧怕,一连磕了三个头:“公主明察,老奴无论对皇后还是殿下都没有加害之意,侯爷……侯爷早年对老奴有恩,因他对殿下关怀挂心,又碍于身份无法接近,这才安排了老奴,得知殿下失眠多梦睡不安稳,侯爷便送来香囊,东方氏和百里氏出事,知殿下有相救之意,侯爷也是全力相帮,他只是想知道殿下私底下的想法,亦无加害之意……”
“姑姑所言,本宫……亦明白。”
……
得了公主准话后,乌王在安抚使姜珣的配合下,很快将婚礼筹备的差不多。
待到大婚吉日那天,南诏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欢乐喜庆,这当中不止有婚礼本身的喜庆,还有击退敌人大获全胜的开心。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于南诏皇宫方向,想瞻仰皇室婚仪的气派时,也有人逆流而行,踏上新的路途。
李星娆绕行山路,远远眺望南诏皇宫的方向。
虽然不能身临其境去细细观赏,但想也知道,作为大魏公主与南诏大祭司的婚礼,应是何等喜庆热闹。
“又是大婚啊……”李星娆喃喃念着,片刻后,忽又扬声:“你打算跟多久?”
脚踩过落叶枯枝,一步一窸窣。
裴镇手持横刀,头戴斗笠,来到她的身后站定。
李星娆抬手挡在眉骨回头看他,笑了一声:“今日你大婚,你应当在那边,而不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