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 他直觉不对劲。
没有糜烂的烟雾, 没有喧哗的吵闹, 富丽堂皇的灯光切换成了最适合照明的白色灯光。一群人静悄悄地围在赌桌前,透露着精明算计的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混迹十七号赌场好几年, 第一次遇见这样诡异的场面。
章先生抹了把寸草不生的大脑门,对不同以往的氛围感到分外不适应。
他今天来是为了花钱确认一桩秘闻的真实性,可赌场太安静了, 即便他找到接头的交易人也不好意思现场交流,在毫无遮挡的环境里谈论不堪入耳的秘闻内容活像裸奔。
不自在地吸吸鼻子,他就近扯过旁边因体型瘦小不敢往里挤的一个观众。
被扯住手臂的猴脸猴脸男人不耐烦地扭过头, 正打算动手, 在看清来人脸上的面具后立刻赔上讨好的笑, 搓了搓手小心翼翼道:“哎哟,原来是章先生,您找小的?”
章先生点头问道:“赌场发生什么事了?”
“您这会儿才来,可错过了一场好戏,有个小姑娘砸场子呢。”
猴脸男人来得早, 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全看在眼里。
章先生惊奇:“这么大胆?”
“小孩有点儿本事, 扑克、轮/盘、骰子没她不精的,已经连赢了八把。”
“八把?用异能作弊了?”章先生下意识不相信。
“不不不。”猴脸男人果断摇头, 朝某个位置努嘴,“您瞧那边, 异能检测装置摆着呢, 她周围的异能波动自始至终保持在未刻意收敛的正常外泄频率, 没有较大起伏就说明她没有主动使用过异能。”
心电图似的仪器上波段相当平稳。
“有点东西,也就是说再赢两把赌局赌王就得出来了?我也有两年没见到他本人了。”章先生往人群看去,思索着说道。
猴脸男人笑了笑:“那您是见不到了。”
“为什么?”章先生看他。
“前面不过是开胃小菜,您猜他们最后一项要比什么?”
章先生并不在意他的刻意卖弄:“愿闻其详。”
猴脸男人神神秘秘地附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话。
章先生眉峰微挑,随即露出惋惜的神情:“可惜了。”
猴脸男人预见鲜活生命凋零的结局,同样故作遗憾地摇头:“可不是,挑战赌王的一批接一批,走到最后一局的只有一个人,下场呐……啧。”
他当然不是同情小姑娘,而是遗憾游戏结局没有悬念,太没意思。
他们对话的间隙,赌王派来执行第九局的赌徒穿越人群来到赌桌中央。
章先生借机会看清了搅动赌场风云的年轻女孩。
女孩戴着滑稽的面具,整个人靠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只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翻转扑克,光与影在她身上交错,大半张脸陷进黑暗里,光线下暴露的笑脸嘴角轮廓锐利。她的视线松散地落在把玩扑克的手上,分明没有看人,偏偏让人感觉到她在平等地蔑视在场每一个人。
章先生莫名觉得这股气质说不出来的熟悉,在哪见过一样。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断定不是最近见过,那么在哪呢……
章先生绞尽脑汁回忆,另一边人群聚焦在中央赌桌旁。
四面八方的视线集中在荷官正在动作的手上,赌场内一时间安静到只听得见洗牌声。
时冽腰部长时间没有支撑有点酸,甫一挪动,一道豪气的大嗓门提醒她:“姐们儿别动!我驰骋赌场多年,阅人无数,敢打包票这是震慑力最足的大佬坐姿!”
时冽顿住。
“眼神!注意眼神不要聚光!一定要无所谓!把他们都当垃圾!”上方吊灯尖叫。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冽倒了回去。
装逼不可半途而废,不然太对不起她发麻的八块腹肌了。
刚才的声音足够响亮,然而在场的其他人要么在盯荷官,要么小声打赌谁能赢,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姿势维持那么久,我家冽冽腰会酸的嘛。”另一道稚嫩的童音说,语气里饱含心疼。
大嗓门乐呵:“忘了忘了,不好意思啊姐们儿。小朋友你放心,我这就给你家主人松弛松弛。”
下一刻,时冽感受到沙发化身按摩椅包裹住了她酸胀的肌肉,手法专业,力道适中,极其舒适。
“嘿!左边的朋友们再亮一点,让我们把光聚拢在必胜的挑战者身上!右边的朋友们请拿出刚出厂时的光辉,让我们把场子燥起来!中间的照明务必发挥出百万灯光师的专业能力,保持我们C位身上的绝美光影!”吊灯豪气万丈,主动承担起总指挥职位,统筹灯光工作。
华丽的吊灯照射着璀璨糜烂的光束,自然垂下的水晶灯坠折射出的散光均匀分布在压抑拥挤的室内。
“你有没有感觉赌场突然变亮了?”有人敏锐察觉到光线的变化。
“后台调灯光了吧,看来赌王很重视这场比赛。”另一人猜测。
“开始吧。”
乌鸦使了个眼色,赌王为时冽安排的第九局的对手应声上前。
近距离之下能看到他鼻尖细密的汗珠。
赌徒见证过前面八个人的落败,手心不住冒汗。
怎么会这样!前八局究竟输在哪里?虽然说他们的千术不如赌王般出神入化,但好歹混迹赌场多年鲜少失手。一次两次是巧合,那么八次呢?每下场一个人,他便拦住询问细节,可每一次对方只是呆滞地摇头,小声念叨不可能。
不怪他们精神恍惚,迎接输家的是赌王滔天的怒火。
荷官将牌放在二人中间。
赌徒死死盯着时冽的双手,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小动作。
他蜷起的手指微微颤抖,然而他听不到――
他的外套:“左袖黑桃A,右袖红桃A。”
他头顶的大灯:“方块A和梅花A在领口,我看到了哦。”
他脖子上的吊坠:“方块K红桃K和一张梅花 20,这牌不错呢。诶诶诶,这哥们儿要出老千!”
出现在他手中的方块A:“他刚才摸下巴顺手把我跟梅花 20对调了,好一招瞒天过海,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不露痕迹,这手速比起赌王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换牌自如,时冽也不得不赞叹对手千术出色。
又或者有人看破了但是想看笑话所以不说。
可惜遇到的是她。
时冽手中的牌羞答答地道:“漂亮姐姐别怕,我们一定帮你赢!另外你介意谈一场跨物种的恋爱不?”
“想都别想啦!”其他牌一致喊道。
时冽的对手在确认自己的底牌后将牌背面朝上放在桌面,而后状似无意地扫过某个角落,看清时冽底牌后长舒一口气。
一张J两张K,比他的牌小。
紧盯时冽放下牌后,已知结果的他终于放松了些许。
可马上他又紧张起来。
那个女孩不做手脚么?还是说换过了?可他从头到尾紧盯,没见她有换牌的起手动作。
想到前面八个人的下场,他忍不住再次掀起底牌看了一眼。
K,K,A。
他犹豫了一下,思考要不要保险起见把牌全部换了。
趁着注意力都在对赌的两人身上,荷官指尖微动。
赌徒注意到这一幕,接收到他传达的意思是方块J,黑桃K,梅花K。
瞧见正对面的时冽百无聊赖玩起了指甲,他收回了袖口的牌。
牌到了荷官手上,再厉害也无法从他们的人手里调换扑克牌吧。
荷官行完礼后上前。
他伸手翻开了两边的第一张牌。
黑桃K和方块K。
“都是K。”
他小心地观察赌徒的脸色,见对方没有异状才翻开第二张。
梅花K和红桃K。
“还是K。”
他偏头看向时冽轻松的神情,不由得想起他主持的前八局赌局,貌似又看到了某种作弊都无法改变的固有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认命般翻开最后一张扑克牌。
“方块J……”
赌徒松了口气,牌面没变。
“对梅花 20。”
“不可能!”赌徒“噌”一下站直身体,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
眼底划过果然如此的意味,荷官没有感到非常意外,照例言不由衷地朝时冽说:“恭喜您小姐,您又赢了。”
赌徒跌跌撞撞扑到牌边,抽出那张熟悉的梅花 20又哭又笑。
他明明把它换走了!他始终盯着对方,却不想没看住自己手里的牌。
完了,赌王不会放过他,他和前面八个人没什么不一样。
乌鸦微微抬手,立刻有人将赌徒架走。
时冽不紧不慢地拾起掉落在地的梅花 20,面具后的笑颜明媚灿烂:“看来今天运气站在我这一边。”
乌鸦挥挥手,侍者恭敬地端出一个盖着蓝布的盘子,看戏的众人立即让出一条道,方便他将东西放到赌场今夜两位主角中间。
掀开蓝布露出躺在盘子里的手/枪,乌鸦细长的眼盯住时冽,声音泛着阴冷:“最后一局,我来和你赌。”
“随你。”时冽并不在意她对面的是谁。
反正她会赢。
“能解答一下我的疑惑吗?您为什么一定要见赌王先生?”乌鸦忽然问道。
时冽也没遮掩:“我要拿到销金拍卖会的入场券。”
乌鸦面容冷了下来:“您不觉得您太理直气壮了吗?”
时冽无辜地看着他:“你误会了,我是正经来做交易的,我手里也有赌王先生需要的东西。”
“赌王先生应有尽有,恕在下想不出来先生会缺什么东西。”
时冽直接忽略他语气中的讽刺,面不改色说起了瞎话:“其实我是一名医生,听说赌王先生不良于行,我夜观天象今天是个维修,哦不,治疗腿伤的好日子,所以来了。”
乌鸦气笑了:“小姐,您是在挑衅我吗?”
时冽惊讶:“怎么会,你错怪我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专门为医治赌王先生的腿而来。”
乌鸦冷笑:“那您可以请回了,混沌星最顶尖的医疗团队随时为我们先生待命,不需要不知名小鱼小虾做无所谓的举动。”
“是吗?”时冽眨眨眼,“可是对症下药,不应该找一位我这样优秀的心理医生吗?”
乌鸦脸色猛地沉了下去,厉声喝道:“你都知道什么!”
时冽懒散的语调似笑非笑:“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呀?”
乌鸦意识到了眼前人的棘手,无法再将她和年少轻狂试图挑战赌王一战成名的人混为一谈。
她说出了太多隐秘,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安稳踏出这片地盘了。
他冷静下来试着套话:“既然你说你是一名心理医生,那不妨讲讲你治疗患者的手段。”
“要剔除他的心理阴影很简单。”时冽笑容扩大,“成为他新的阴影嘛。”
乌鸦彻底丢弃虚伪的假面,冷声道:“没有人可以对赌王先生不尊敬,您会为此付出代价。”
时冽歪头:“你很笃定?”
“是的,除非死人。”他自上而下俯视时冽,想要看到她表情的变化。
让他失望了,时冽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两人三言两语决定下了这场赔上性命的赌局。
“左轮游戏,想必您听说过。”乌鸦把左轮擦拭干净后摆在中间,抬起眼看向时冽,“您是唯二走到这一步的客人。”
时冽审视着赌桌中央的左轮,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只平常地问:“是么,前面那位呢?”
他微微一笑,状似惋惜地摇头:“当然是留在这场游戏里了。他和您一样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九次,可惜在最后一局花光了所有运气。”
时冽同样遗憾地摇头:“我当我是第一个打你脸的人呢,可惜有人捷足先登了,不过还好,他留了最后一局给我发挥。”
“希望您被子弹洞穿的时候也保持着这份自信。”
“那得看幸运子弹会眷顾你还是我了。”
“拭目以待。”
你来我往的战前宣言告一段落,乌鸦打开弹巢,往里投入一颗子弹,而后拨动轮/盘。
无人看到的漆黑口袋,几张碎纸片跃跃欲试:“轮到我们出马了!冽冽要我们做什么呢?”
“如果子弹对准冽冽,大约要我们卡住出口?”
“这个我们做不到吧,再怎么样我也只是纸片而已。”
“要不模拟子弹给那只臭乌鸦一枪?这个我们练过!爆发力绝对够!”
“或者移动转轮,让子弹永远朝向对手?”
“反正有冽冽操控,我们放轻松就好,冽冽没有示意我们就不要打乱她的节奏。”
直至弹巢停止旋转,膛室与枪管对齐,乌鸦才慢悠悠放下左轮,抬头直视时冽:“女士优先。”
时冽读懂他语气里的挑衅,并欣然接受这份挑战。
“赌场上的游戏应该遵循弱者优先的原则。”她将皮球踢了回去,摊开手掌摆出邀请的手势。
碎成灰尘粒的纸片洋洋洒洒落在枪上,并迅速在枪管内部汇聚。
“纸片待命!”
“使命必达!”
但是时冽没有控制它们做什么,只暂留它们在管道内呆好。
乌鸦顿了顿,重新执起枪,很坦然地说道:“您不需要担心我在枪上动手脚,众所周知,我们赌场诚信至上,如果不放心可以由您来重新转动轮/盘。”
时冽听了总感觉想吐槽什么,她咂舌:“你不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讨论莫须有的诚信,很像开了枪说是子弹动的手吗?”
不就是扯淡?
“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们老板也非常希望见到您,但是规矩不可废。”乌鸦嘴角弧度不变,依然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由我为您排除掉一个答案。”
他微微抬起下巴,对准自己胸口开了一枪,整个过程果断到眼睫都没有颤动。
显而易见,空枪。
“尊贵的客人,轮到您了。”
他放下枪,又补了一句:“我期待您的魄力。”
观众完全不掩饰他们的傲慢,弥散着恶意窃窃私语。
“不愧是赌王的得力助手,论魄力和胆量,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拍马也比不上。”
“阅历摆在这,第一枪就怂,不如直接认输。”
“让我想到了上一个赌到第十局的年轻人,前几局多大的傲气,结果还不是跪下求赌王饶他一命。”
还有人吹了个轻佻的口哨:“我迫不及待看她痛哭求饶了。”
时冽将银色左轮握在手里端详了会儿。
“它很漂亮。”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