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步荷像是知道他改变主意,“你可以去帮我提水吗?”
一片静寂。
“知道了啦,不愿意就说一声。”
“哼!”
“好啦,我动作已经很快了。”
“你最好别想逃走!”男人跃上高高的巨石,即使依旧看不清他的五官,可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有增无减。
“我要是知道路早就自己下山去了。”她还在回嘴,嘟嘟囔囔的摸索着,走到附近的小溪用水袋装满水。
当然,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她要是稍有异心,身首异处会是最终的下场。
“不要慢吞吞,动作给我快一点!”有人不耐烦了。
距离很远,他的喊声却比面对面还要清楚。
“我马上就来。”整个人被骇了一跳,可被大哥跟爹娘教育得太过成功的她丝毫没敢拖延。
一步也不敢慢,回到火堆旁她把水袋的水全部倒入黄泥地上,来回跑了两趟,一把一把的将成糊状的泥抓起来往鸡身上涂,涂满了,利用粗的树枝在火堆灰里挖了洞,这才把裹满厚泥的鸡埋进去。
她蹲在一旁,眼睛瞬也不敢瞬的盯着。
由于鸡肉本来就已经熟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她又赶快把整只鸡挖出来,剥落的泥块不只把鸡身的灰烬全部清干净,轻轻一戳,鸡身分离,流泄出来的汤汁简直是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那个……”
男人横她一眼。
“我是想问……藏在暗地里那位大爷要不要……这只鸡好大一只,你也吃不完不是吗?”
男人有些意外。“你向来都这么爱管闲事?”
“哪有,我只是建议。”
他轻易的把烤鸡撕成两半,一半随手丢入一片漆黑的某处。
就这样,男人吃着她呈上的叫化子鸡直到吃完都没有再吭气。
至于陶步荷,她累得不住点头,点啊点的,头都垂到了胸口,直觉生命没有了危险,一等男人抛掉手中的骨头,她已经偎着大石块睡着了。
尽管她发丝披散,遮去了半张脸,而那张脸又脏又疲累,粗布衣服也没好到哪去,可那睡着的脸却像极了纯洁的孩子。
双手随意搁垂在大腿上,她掌心红透,有些水泡甚至已经破掉,她却只是在迷糊中轻声呻吟,然后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又沉沉睡去。
那是一双做尽家事的手,谈不上细致或美丽,却让已经准备走开的男人隐约想起一个跟她有得比的笨女人。
“岛主?”
“算她走了狗运。”
撂下这话,男人如同鬼魅的消失了。
半晌――
有几块柴火忽地从半空而降还恰恰掉在火堆里,一丝火星都没激起,就像被人用手安稳的放了上去似的。
陶步荷鼻息安定的睡着,毫无所觉。
三个月后。
水力衙门大门边的小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走走走……走啦,越远越好!”
一个女子被推挤了出来,高高的门槛害她跌了个踉跄,摔了个结实。
这一摔不是普通的痛,可她咬住牙飞身又扑向前。“这位大哥,求求您……就让我见一见大人,我不会耽误大人办公的。”
衙役的手不耐烦的猛挥,粗声粗气的赶人,“我家大人不想见你,叫你别来了你不听,再不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请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大人说,拜托,拜托!”陶步荷不放弃,急急忙忙的把手贴在门板上,希望衙役大哥别那么快关门。
这惹恼了衙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管你来几次都没有用!趁早死了心吧你!”
陶步荷赶紧从帕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大哥,天热您辛苦了,这点钱给您喝点凉水。”
“这……小姑娘,不是我不帮忙,咱家大人铁了心,你就算塞再多银子进来也没用,听我劝,你那大哥的案子了不起也就坐上几年牢,你一再冒犯我家大人没好处的。”拿人钱财,语调口气终究是软和了些。
“我大哥是一个斯文人,他熬不过的……”
“这我也没办法,我仁至义尽,小丫头回家去吧!”他当着陶步荷的面把小门关了起来。
这一关,关上陶步荷最后一丝希望。
碰了一鼻子灰的她瞪着门板,心里的不满到了极点却又无可奈何。
门板不可能回应她,倒是有人轻拉了下她的裙摆。
“姊。”小男孩有张清秀又不失稚气的脸。
陶步荷蹲了下来,面对他。
“小雒,怎么不跟如玉嫂子在家?”
“她只会骂我。”
“是你又不听话了吧?”
“大哥呢?”小小年纪也懂得见风转舵的小孩连忙改变话题。
“大哥可能还要在衙门住几天,暂时是回不了家了。”
“姊姊不是带很多银子来换大哥回家?”
“银子有时候也不见得有用……你太小,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知道吗?”
他显然不知道,也有听没有懂。
“你的脸,痛痛。”小雒想去摸陶步荷的脸却怕碰痛她,小小的手收了回来。
她的脸颊撞到石子路面挫伤,双手也有擦伤。
“刚才不小心摔的。”
“姊姊是女生,丑丑。”
“丑就丑到底了,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天仙美女。”
“我要吃豆腐脑。”什么美女啊还是大哥这种复杂的问题,对才九岁大的小雒来讲,还不如一碗豆腐脑重要。
“就知道要吃!”起身拉住他柔软的小手,两人离开了水力衙门。
“要吃豆腐西施卖的豆腐脑。”
“你啊,人小鬼大!”
“我还要竹篾蚱蜢!”柿子挑软的吃,这浅显的道理小孩最是明白。
“你干脆一次把竹杠敲完好了。”
“姊,你明天还要来吗?”其实只有阿姊当他是小孩,他不小,该晓得的事也都明白。
“当然!”
陶雒没说他明儿个也要跟着来,毕竟他也是家里的一份子,要救大哥怎么可以少了他?
第二章
浩瀚的湖没有边际,碧水共天,沧溟空阔。
如飞的挂舟,优游在秋风徐徐的绿波上。
挂舟上就两个人,梢公的年纪不大,身材精壮,头戴斗笠遮去了面目。
至于据着船尾甲板上的另个男人,一脚高高跷起,双眼轻闭,一头长发任它随便披散,一袭袒胸露肩的紫袍,左臂上束着金光闪烁的一圈臂钏,随心的打扮,不从俗,也不随流,一般百姓看见就知道该远远避开的麻烦人物。
转眼间挂舟去了一里多的水程,人声渐乏,耳边只有梢公用力划动船桨的水波声,还有偶尔跃出水面的鱼跳声,空山静寂的,如同另外一个世界。
行进中的小舟忽地停了。
不等男子发问,梢公已经摘下斗笠露出脸黑如锅底,豹头虎额的方脸。“似乎有东西在下面,属下下去瞅瞅。”
男子没有任何回应。
不待片刻,窜进水中的男人钻出水面带出飞溅的水花,腾空后又安稳的落回甲板上,一连串的动作下,小舟居然晃也没晃。
他把怀里的事物放下。
“禀主子,有人落水了。”
“扔了。”
连看上一眼都不屑,视人命如草芥。
男子沉默了一下。
“你有意见?”
让布紫阳产生兴趣的不是被捞上来的人,是跟随着他多年微澜的不寻常反应。
从来不管他说了什么,微澜绝对没有第二句话。
他缓缓起身,优雅而妖娆。
妖娆是怎么都不适用在昂藏七尺男人身上的,可在布紫阳身上,完全没有冲突,真要说还没哪个人敢胡乱批评他的模样……
当然也有少数忘记把眼睛带出门的,那些人坟头的草应该不只一个人那么高了。
他一掌支撑着船板看似随意从容,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微澜却如芒在背,他低下头。
“这位姑娘岛主也见过。”
“本大爷见过的人何只成千上万,我每个都要记住他们的长相吗?”
“属下不敢!”微澜单膝跪了下去。
布紫阳凤眼微掀,如玉脂的脸有抹叫人分不轻情绪的邪佞。
“她什么来头,居然让你求我?”
他起身,轻盈得像头花豹,腰际那条色彩鲜艳的带子黑里透紫,为他更添几许诡谲之气。
甲板上,趴着一个布衣粗裤还缠满海藻的女子,好不狼狈。
布紫阳用脚将人踢翻过来,看见一张面容憔悴、脸色青白的脸蛋,脖子上有圈明显发紫的手掌掐握痕迹。
这一翻动让陶步荷呻吟出声,接着咳出一口又一口的水来。
布紫阳厌恶的离得老远。
她困难的睁开眼,一看清眼前有人,慌不择人的挣扎爬起又扑倒,这一扑很糟糕的扑到最痛恨被人靠近的布紫阳脚边。
陶步荷抓住他脚踝,艰难的要求,“这……位大爷,请……救救……我弟弟,他也在那……船上……”
布紫阳盯着她伸出来的手,一掌便想往她的头顶劈下,偏生这时候她楚楚可怜的抬起眼,不住哀求。
“拿开你的脏手,要不然我废了它!”
“不……不放,求求您救我弟弟,他年纪小,咳……他会被卖掉……”她直视着布紫阳那艳如桃李、一身不事生产气质的脸庞,心系的只有跟她一起绑在官船上的陶雒。
“弟弟?”他淡漠却异常美丽的眼睛闪过什么。“你不替自己要求,却担心那种将来不会跟你再有任何关系的人?”蠢。
“求求您……他要是被卖掉,遭遇太惨了。”
“他惨?哼,这世间凄惨的人何只千百!”
“求您……”
“凭什么?”他冷哂。
陶步荷缩回一直抓住不放的手,蜷窝回甲板上,表情怔忡,不过瞬间她重新攒着布紫阳的袍角。
“公子若是愿意伸出援手,小女子愿意终身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让公子爷差遣。”她咚咚咚的磕头。
做牛做马?哼,他布紫阳是什么人物,要奴隶,多得是想上他逍遥岛的人,多个人不过是多浪费一份口粮罢了!
不过看在她这么诚意的哀求上,或者,她这副样子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有个笨阿姊。
他从来不懂心软是什么,眼睛长在头顶,他长这么大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对他来说,喜欢不具备任何意义。
人不过跟蝼蚁没两样!
“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什么话。”就在陶步荷心灰意冷的时候,布紫阳冷如冰窖的声音决定了她未来的命运。
陶步荷不敢置信的结巴了。“您的意思是……答应吗?多谢大爷,我给您磕头了。”
布紫阳才不理她额头都快磕出血来,迳自吩咐微澜,“你去瞧瞧!”
微澜点头,藉着船头纵身一点便飞掠丈余,在湖中脚不沾水的直往他处而去。
他走后布紫阳迳自走进细竹编织的船舱躺下,竟然阖目睡去。
至于心急如焚的陶步荷好半晌听不到里头有任何声响,才想到可以站起来,哪知道早就跪麻的膝盖又去磕到,吃过水笨重的衣物更叫她难以动弹。
她颓丧的垂着肩膀,只能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身上的衣料,继续坐在船舷上等那男人回来。
一方挂舟没有目的的随着水流飘荡,足足有一顿饭时间过去,累过头的她等着等着居然打起瞌睡了。
日光流转而过,微澜回来了。
他面色有异的把陶雒放下。
“岛主。”他躬身。
“去这么久?”懒洋洋,不是很满意的嗓音。
“这位姑娘惹了不该惹的人。”
“哦,你的意思是现在才要把人扔下船吗?”
“属下不是这意思。”
“要不然呢?”
“属下斗胆。”
“说吧,你找了什么麻烦回来?”布紫阳踱了出来,漠然负手。
“是官船,载的全是罪犯,船卒说这位姑娘是受家人牵累,获罪要流放荆州去的。”
大湖茫茫,他可是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人。
“我没兴趣听这些狗屁倒灶的废话,人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不过是你带回来的,自己想办法安置。”
他大爷讨厌与人牵扯。
尤其与人有关的感情牵绊他一律厌恶。
“小的知晓了。”微澜不敢多说。两颗山芋不可能是主子的,他好像……不是好像,是只有接收的份了。
透明白纱飘动同时,落地无声的鞋尖也一同探了进来。
两层高的楼阁,却如履平地。
那是上等的皮革靴子,上头却溅着几滴褐色的东西,他一现身,血腥味同时扑了进来,本来各自低头打盹的三个小婢同时醒来,必恭必敬的敛眉低首,齐喊――
“岛主回来了。”
布紫阳阴柔的身躯往中间一站,雪白色镶银丝线的袍子清晰可见都是大片大片的血渍。
三个小婢见怪不怪,一人飞快的替他更衣、脱靴,一个钻进南海明珠串成的珠帘里面只手掀起帘子,恭请已经浑身赤裸的他进去。
脱光衣物的他肩宽臀窄,胸膛结实,双腿长直,无论身形或是体态充满了力美与劲道。
每当他外出杀了人回来,定要沐浴净身,享受完杀人那瞬间的快感,在事后一定把自己弄干净。
没有人喜欢杀戮,可是当杀戮变成一种习惯,这人是不是早就被什么给扭曲了?
撒满蔷薇花瓣的大浴池烟雾袅袅,汉白玉石砌的池子早注满乳白的汤水。
他滑进池子里,阖眼闭目享受从麒麟口中奔吐出来的冲击力道。
“呜……呜呜……”
他刚盖上的眼皮抽动了下。
“呜呜……呜呜……”
还在哭?
这是第几天了?魔音传脑吵得人心神不宁,那丫头要是以为自己在纵容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三个小婢神色紧张。
她们伺候布紫阳多年,就算朝夕相处也拿捏不住主人的脾性,只是瞧见他才放松的肌肉又绷紧了。
又……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用力的拍了下水花。
咚!几个小婢齐齐跪下,声音已是微颤,“岛主饶命!”
布紫阳湿淋淋的站起,看也不看那三个丫鬟,信步踩上石阶,“还杵在那做什么?过来更衣!”
他受够了那个爱哭鬼!
“是。”不敢稍有停滞,三人动作迅速的完成所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