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开门,趿着软鞋,跨过门槛,那身浅紫的纱褂瞬间只剩一角贴着门滑过不见。
廊下滴漏声残,梧桐影摇,这座阁楼是用这岛上特产的荷花、香芷、杜衡、紫贝、桂树、木兰、辛夷、薛荔构造出来芳香四溢的水中宫室。
寻着哽咽不停的哭声,他来到微澜住的小屋。
就知道这没创意的护法只会把人放在自己的地盘上,要是照他向来的手段,一上岸就把人扔了了事。
他站定,袖子一扬,上了闩的门应声打开,独坐在小敞厅里的陶步荷被冷风一灌,忍不住打了哆嗦,再睁眼一瞧,这一眼仿佛千斤压顶,堵得她硬生生打了个嗝,这一打越发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布紫阳天神般的站在门外,一明一暗,表明了不想跟谁牵扯不清。
“哭什么,吵死人了。”他的人长相异魅阴美,连声音也如山涧清泉滑过,沁人脾肺,他外出向来绝对不会以真正的声音示人,可在自己的岛上,便丝毫不肯伪装了。
“对……不……住……这……位爷。”她明明很压抑了啊,怎么还是吵到人了?
“知道错就安静的闭嘴。”
“你以为谁愿意……这样……”她抖着唇。
她有双黑得纯粹的眼珠,微蜜的肤色保守又耀眼,一头及腰的发浓黑如漆夜,虽然身上还是原来的粗布衣衫,面容在如豆灯下却显得出奇洁净与清丽。
“不过死了个人,你哭个不停那小鬼就会回来了吗?”
微澜把人救回船上的时候已无心跳,只有这傻姑娘不知道而已。
陶步荷惊愕的张了张小嘴。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个黑锅脸一开始就把她摆在这,什么也都没说,奔波、惊吓、劳累、绝望,还加上小雒的死,大起大落的心情,心中极度悲伤,以泪洗面的她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人来露脸,想不到没一句安慰也就算了,还口出恶言。
她就算脾气再好,家教又多么深入骨子里,这样子叫她怎么忍?
“你怎么可以……”她猛然抬头,本来就哭得像核桃的两只眼睛又直直滑下一串泪来。
“我怎样?”布紫阳眯起眼。
“你冷血。”
从没哪个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这丫头好胆量!
“那小鬼早死早超生的好,小丫头,你还没看到本大爷真正冷血残酷的手段,你太嫩了。”他凉凉补上话。
“住口!不许你说小雒的坏话!”陶步荷握住双拳,哭过的她原来脸蛋就红得像个熟桃,这一发怒,浸过水的眼珠流光溢转,那眼瞳住进了一弯清澈明亮的月光和星子,竟有几分气势。
布紫阳眼神淡漠,却继续刺激她。
“不许我说那小鬼,那么捅了蜂窝却丢给妹妹,又算哪门子的哥哥,你的家人可真都是一个模样!”他连陶向渊都骂进去了。
陶步荷迟钝的脑袋好一下才明白他拐着弯,不,直接又残酷的骂了她的家人,她唬地站起来小旋风的卷到布紫阳跟前,浑身发抖。
“你可以不救我,但是不管好坏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不许你骂他们!”
一个在门槛内,一个在门槛外,一个不动如山,一个气得像被拔了毛的猫。
“只是说几句就舍不得了?小丫头,本大爷还没讲完呢,这几个人里就数你最蠢,同情别人之前也不会先掂掂自己斤两,单凭一股傻劲儿就想对抗比墨汁还要黑的官僚,没有人教过你有多远就离多远吗?!”
仿佛被泼了桶冷水,她一声都不敢吭,身子却是摇摇欲坠。
没错!恶人先告状,最制式的官僚作风。
她什么都没做,那天晚上家里就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把他们押走了,左右没有邻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屋子妇孺小孩,拿什么跟人家拚?
连个名目也没有的关了两天,经过她再三追问,才知道自己跟小雒竟然被判了个藐视堂上、共谋不轨、恶民的大帽子,财产充公,房子也被查封,流放为奴。
大哥还关在牢里生死未卜,小雒死了,大哥的无知,害惨了一家人。
官船上要不是那押解流犯的官兵想侵犯她,小雒也不会为了要反抗遭到痛殴,那团乱里她也不会落水……
然后来到这里,一个不友善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几天对她来说,比一整年还要长……
“我话说到这里,以后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就给本大爷离开这里。”布紫阳也懒得废话,准备走人。
谁知道备受打击、身心俱疲的陶步荷,却在男人一脸霜寒警告的同时,倒进他的怀抱。
事发突然,布紫阳完全出自下意识的抱住她。
好轻!
眼光不由得正视她小小的鹅蛋脸,她卷翘如扇的睫毛下是两道日积月累的憔悴,至于眼角还有方才沾染了泪珠的痕迹。
“微澜!”他心头微震。
吼完才发现微澜日前被他支开离去,右护法也不在。
事不干己,他大可以按照惯例再把她扔给别人。
但……他恶狠狠的瞪着昏迷的陶步荷,当作米糠布袋的摇晃她。
“喂!少装死!”
她如羽般的眉此时紧紧的蹙着,身子烫得惊人。
“竟然敢昏倒?哼,你最好是真的病了,要不然我一定把你踢到猪圈去。”接着粗鲁的把她抱起来,脸色不善的踢开门回他的水苑去了。
他从来都不怕强者,强者强他越强,可没有人知道的是,曾为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个性阴邪的他心里有个小小的缺口――
那就是拿弱者没辙。
层层叠叠的白纱由高耸的苑顶飘曳下来直抵地面,花香浮动的水苑虚无又飘渺。
躺在金线云纹丝被上的陶步荷显得非常娇小,即便粗衣粗裤,如云秀发泼撒成美丽的流泉,睫毛又长又翘,鼻梁细挺,眉宇间那股书卷气比言情书网的大家闺秀还要更胜几分。
布紫阳盯着她半晌,然后召来小婢女之首的纳福。
“弄醒她。”
纳福眼皮子多眨一下也没有,她很有经验的以手臂试了陶步荷泛红的双颊跟额头。
“禀岛主,这位姑娘恐怕是招了风邪,您瞧她像不像滚红的虾子,这要请大夫来诊治才行。”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等她醒,通知微澜来把人领回去。”
从水里捞起来的弱女子撑了这些天才发病,算是坚强的了。
“她是左护法的什么人?”惊讶之余,纳福一不小心逾越不该的分际。
她向来谨守本分,布紫阳只挑了挑凤眼,就令她吓得魂不附体。
“纳福知错,岛主恕罪!”
“夜深了,我没有摘你脑袋的欲望。”他慵懒如云,好好听的声音让人以为在谈的是天气,好好看的唇瓣吐出来的却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血腥。
“谢主子不杀之恩。”纳福能死里逃生已是满头大汗。
“赶紧把人弄醒,别让我等太久。”
“小婢立刻去办!”不敢稍有延迟,她打发其他两个小婢一个去唤人,一个去打水。
即便现在的她是岛主的贴身大丫头,也不可能永远保住这个地位。
谁都知道喜怒无常的岛主就算是贴身丫鬟,一到时间就会被换掉。
布紫阳掀起雪白的帘幕转身走开,寝室外头夜凉如水,一条长长的走道横跨过水渠,是水苑通往其他院落的唯一道路,要不是那几个婢女需要,依照他残缺的性格肯定是连这条桥也不会留的。
他性子孤僻,其他院落也就远远的隔开。
这座水中宫殿就像孤岛中的孤岛。
他从来都不知道避嫌是什么意思,他退出来只是肚子里的酒虫搔得他难过,出来找酒喝。
他背倚圆柱,一脚搁在栏杆上,一旁石几上早有备妥的酒菜。
几盘精致小菜,两壶烫得暖暖的小酒,他执起酒壶就着口喝,夜色里,长发纷飞,衣袂随风飘动,很快一壶酒进了腹中,他又换了一壶。
天上星子闪烁,可他那不尽然是全黑又带着褐的眼瞳里却什么都没有。
万籁俱寂,忽见一道黑影疾如流星赶来,一到水渠前便止了步伐,单膝跪下。
“属下回驰太晚,请岛主见谅。”
是风尘仆仆的微澜。
“交代你的事都办妥了?”
“东州怀家一十三口全灭。”东州远在距离逍遥岛几百里外,他两天来回还灭了人家一门已属不可思议。
可这对微澜并不算什么,他的轻功天下独步,无人能出其右。
“任务完成就下去领赏吧。”布紫阳的声音不轻不重。
人的过去并不是切断了就可以全然不以理会,以前的他接受杀人任务,如今的他仍旧还在执行。
“你们……怎么可以视人命为草芥,你居然派微澜大哥去杀人?”
白纱被乱七八糟的扯动,已然醒过来的陶步荷挣开卖力要阻止她的纳福,尽管头还是晕得要命,人却坚持着颠颠倒倒的扑到布紫阳跟前,很惊险的没有摔到水渠下面去。
布紫阳不动如山,至于微澜黑锅的脸可绿了。
他一把扯过陶步荷。“你是怎么闯进水苑的?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岛上你哪里都能去,就这里千万不能靠近。”
陶步荷用力的甩头想让已燃烧成糊的脑袋清醒些,她面向布紫阳。“你说,是你让他去杀人的?”
“那又怎样?”
布紫阳满不在乎的模样激怒了陶步荷,她摇摇晃晃的抓住他胸前的衣衫不敢置信。
“杀人、杀人,你把人命当作了什么?你居然如此轻贱人命!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凭什么去剥夺人命?!”
他用两根指头就拨开了她毫无威胁力的箝制,木然的表情难得绷紧。
“人命本来就卑贱如蝼蚁,你以为你比较高贵吗?还有,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用这种口气跟本大爷讲话,认清楚,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只是狗屎运好,碰上了微澜百年难得的同情心泛滥,想指使我,你差得远了!”
“我指使你又怎样有种你杀了我!”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任性被娇宠的姑娘,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大哥生死不明,她就剩下一个人,她还遵从那些该死的三从四德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布紫阳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动怒了,上回抓狂发怒的时候灭了一个小国,再上次,他义父一手创立的魔教,数千条人命让他一把火烧了。
他五爪齐张,眼看就要往陶步荷细瘦的脖子掐去。
微澜垂首,不敢目睹。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三个排排站不敢离去的小婢女掉了下巴,至于本想闭上眼的微澜则是反而瞠大了他原来就很惊人的眼睛。
“你打我?”布紫阳如轻泉的声音轻得毫无温度。
四周连抽气声都没有,陷入死寂。
捂着因为一时冲动而甩出去的手,陶步荷的掌心也疼痛不已,看见布紫阳那不思己过还一脸阴恻恻的神情,她整个人都醒了,醒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第三章
她好倒楣――倒了八辈子的楣。
想当初落水的时候何必拚命挣扎着要活下去,如今捡回一条小命,瞧她现在落得什么下场?
阴暗潮湿的空间,脚下是吱吱叫跑来跑去的鼠辈,瞧瞧,连盏油灯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打哪吹来的冷风,就算咬紧牙关还是冷得手脚都没了知觉。
老鼠,吓不倒她,黑暗,她也不惧,可为什么心好凉,凉得一点温度也不见。
是啊,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这是岛上为了关犯人设的监牢。
什么逍遥岛!哪里逍遥了?根本是欺骗众生的名字。
她连这座岛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过,却回到笼子里。
想她陶步荷跟牢狱还真有缘,离开监狱也不过就几天前而已。
她想自嘲的笑,喉头却干涩得像漠地,全身不知名的干热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痛,也许她快要跟小雒作伴去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男人都是不被允许挑战威严的。
瞧她现在的模样,得罪的人从官僚换成杀人魔,捅的楼子一次比一次大,下场也越来越悲惨。
这样也好,也好。
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百般挫折的陶步荷心灰意冷,静静等死。
她不听不闻不问,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打开生锈的铁锁,拉开嘎吱作响的牢门。
“姑娘,吃饭了。”
跟地板上一模一样的木碗被搁下了。
“咦?你一直没有吃,这样不行。”他是这里的牢头,年纪老得看不出年纪,可是他知道犯人交到他手里不能出错,主子吩咐要给三餐,他就得照着时间送过来。
陶步荷依旧窝在破床上动也不动。
“姑娘,你把自己饿坏了又于事无补,何必呢?人是铁饭是钢,当个饱食鬼总比饿死鬼好。”
她抬起茫然的眼神。“我要死了吗?”
牢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这问题。这里是死牢,老实说,打他在这里看管犯人开始,能好端端的活着出去的,还真少之又少。
她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遂把头重新埋回膝间。
“姑娘,不管怎样,饭都是要吃的。”
陶步荷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沉默得像泥塑。
牢头看劝不动她,只好拾起木碗退了出来。
拖着蹒跚的步子,他想了又想。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关在这儿,就算没有任何刑罚,饿死却是早晚的事,这事……要不要往上报啊?
虽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看着碗里被老鼠啃咬过痕迹的窝窝头,他还是低声向看守牢门的张三吩咐了声,离开他绝少踏出去的地盘。
牢头来到微澜的护法堂,经过通报,微澜立即接见了他。
“护法大爷,实际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您要不想想法子?否则那位大姑娘不是会先病死就是饿死了。”
“她都没进食?”
“两天一夜了,小老儿每天准时送饭进去,原封不动拿出来,那位姑娘……看起来是不想活了。”
“想不到她性子这么倔,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小老儿也这么劝过她,不过我看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本来呢,会关进水牢跟死牢的犯人肯定是有事犯到岛主,可护法却偷偷地给他这没多少油水可捞的老头子塞了银子,既然不必直接面对岛主,他也乐得做顺水人情。
“护法您看怎么办才好?”
“你先下去,其他的我会处理。”
牢头唯唯诺诺堆笑退下。
挥退了牢头,微澜忽而听见非常细微的衣袂飘动声。
“谁?谁在那里?出来!”几句话之间,他手指的银针已经招呼过去,人也随之越过比三个汉子还要粗的银杏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