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王府吗?”天字号的圆圆脸看着有几分憨厚,但在步孤城的亲卫中却是办事成熟稳健的。
“送回我的私宅。”他不会再把步窈单独留在王府里,“回去后,让常嬷嬷去侍候着,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吧?”
常嬷嬷是私宅里的管家嬷嬷,也是吴乔的母亲。
天字号躬身行礼,随后招招手,他的手下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顶小轿,又配了四个粗壮婆子将步窈抬进了轿里,随即离开。
步孤城来到温宁宁跟前停下脚步,看着她那一动也不动的虚弱模样、红肿的半边脸和雪白颈上的骇人掐痕,视线跟着溜到她无力下垂的胳臂,眼睛瞬间蒙上一层足以噬人的寒霜。
都怪他粗心,方才一心扑在妹妹身上,担心她的安危,却疏忽了这丫头伤得如此重,他想捅自己一刀的心都有了。“温七姑娘?”
温宁宁勉力睁开了一只眼,没法子,她的头实在晕得可以,眼前晃荡着无数的星星。
“我送你回府。”
看起来也只能这样了,温宁宁搭着绿雀的手试图起身,谁知道她的头竟越发晕眩,身子才动了动,便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绿雀的惊叫中,温宁宁倒入了步孤城及时伸出来的臂膀。
温家乱成了一锅粥。
妹子好端端的出去玩耍,却耍了个狼狈回来!
两房全被惊动,温侯爷、温二爷还有四个侄子,告假的告假,跷课的跷课,溜班的溜班,疾风劲马的直往家里赶,跳下马背,正好遇上看诊出来欲告辞的梁太医,一个两个杀气腾腾的把仙风道骨的梁太医呛得缩小了好几寸。
梁太医再三保证温七姑娘虽然刀伤看着可怖,幸未伤筋动骨,只要施以外伤药和内服汤药,好生调养个把月,便能恢复如初。
安下半颗心的同时,得知步孤城还在府中,温侯爷这才有心思找人算帐,呃,不,是问清楚缘由,为什么妹妹出门逛个街却碰上了他,还受了伤回来?
这些一定要追根究底问个明白。
对于意图叼走他亲爱妹子的狼,他一点好感也没有,因此口气上也没了客气,看着步孤城的目光连和善都谈不上。
步孤城也不急着替自己分辩,他细细把整件事情分说了,温侯爷听完步孤城的解释,整个鼓起来的气没来由的消了大半。
他的妹子居然是因为救人受的伤,搭救的人还是将来夫君的妹子,也就是未来的小姑子,他要敢说出个错字,便是不近人情,可要说对,妹子受伤,据说胳臂上好长一条疤,他心疼得都要喘不过气了。
因着心里矛盾得很,即使气消了一半,却还有一半是憋的,话说起来便格外酸溜溜,“看起来世子爷的武艺也不怎么着,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护不住。”
“侯爷说的是,若是没有温七姑娘,舍妹这回就要吃大亏,无论如何,这恩情是一定要还的。”没半点敷衍,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救人嘛,看见不仗义的事出头,妹妹是承袭了侯府的优良侠义血统,既然怪罪不了,人家又一直好声好气的,温紫箫只能瞪他一眼,瓮声瓮气道:“没人要你还什么,宁宁自己爱管闲事,受了伤只能说她学艺不精,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回去吧,我的妹子我自会看顾。”
步孤城不敢坚持要求留下,抱了拳,又往韶华院的方向觑了眼,这才告辞离开。
不说温家人如何精心看顾昏迷不醒的温宁宁,她下半夜发起了高烧,梁太医又急急赶来,看诊、开方子,煎汤药,忙得又是一个人仰马翻。
这夜的温侯府彻夜通明。
至于出了温家大门的步孤城在听过吴乔的禀报之后,沉着脸打马去了皇宫。
明康帝正在太极殿议事,步孤城便在殿外等到朝臣散了,皇帝才把他召进去。
一群朝臣,还未散尽,几个耳尖的听见皇帝召见步孤城,便留了心眼。
而太极殿上明康帝听完了他的请求,捋着须,瞧着跪在下方的步孤城,沉吟半晌,“你确定要这么做?朕的旨意要是下了,你这均王世子之位和将来承爵的地位可就化为乌有了。”
此等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法子,也只有眼皮子浅薄的妇人才想得出来,这孩子是气昏头了,打算来个破釜沉舟?
均王府的爵位已经承袭三代,到了步孤城这一代,要是没有特殊的功勋,也只能没落下去,这是时势。
他不同于一般只等着荫官的皇室子弟,权贵门阀,他拚搏建功,一心向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留住均王府的荣耀,发扬光大吗?
可叹的是他的努力和拚命没有人看在眼里,只为了微小的个人恩怨,想置他兄妹于死地,又或者踢他出家门。
明康帝看着自小看大的孩子,眼神莫测。“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别后悔了。”
“微臣,不悔!微臣想要的,自会建功立业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将来陛下有什么吩咐,、微臣万死不辞!所以就算没了均王世子的头衔,微臣也不在乎,只求陛下答应微臣的恳求。”步孤城字字铿锵。
皇帝见把头磕在汉白玉地砖上的步孤城,见他那萧瑟的身躯,闭了闭眼,投生在那样的家庭,瞧着锦玉堆里长大的,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
他挥手让步孤城起身,吩咐内侍拟旨。
那道圣旨革除了步轩一字王的亲王爵位,贬为二字王爵,另外,罚俸一年。
一字王和二字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两者地位却很悬殊,爵禄、封地、待遇都大大的缩水,完全不能比拟。
再则,着令改封号为中山王的步轩全家迁出王府,限期一月,因为他身为二字王已经不配住在一字王的府邸,更绝的是皇帝转手将均王府改为大将军府,赐给了被加封大将军的步孤城。
他告诉步孤城那是他应得的。
不管是步孤城为他鞍前马后、流血流汗的辛苦,或是他为皇朝铲奸除恶、克敌制胜的功劳,一直以来他做得太多,得到的太少,他给的赏赐只是恰恰好而已。
步孤城磕头谢恩而去。
当消息传到饮酒作乐的步轩耳里,他起初还哈哈大笑,以为是雅社里哪个社友恶作剧,只不过这玩笑过火了些,可家里的小厮惊慌的说来宣旨的内侍还在府里,他才如遭雷击,在一屋子文人雅士不可置信和议论纷纷的眼光中赶回王府。
昔日处处讲究气派的王府如今一片愁云惨雾,他先听了钱氏一番哭诉,又见了还未供上祠堂香案的圣旨,一个气冲脑顶,便令人把步孤城叫来,父子见面,什么也没问,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那耳刮子是步轩使尽了力气甩上去的,步孤城再皮粗肉糙,半边脸很快也肿了起来,步孤城嘴角泌了血,但他仍吃立如山,只是拳头捏了起来。
步轩还不甘心,他拿了家法,劈头便打,甚至破口大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居然陷全家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因为气冲牛斗,竟连皇帝也怪上了,责怪皇帝只听一面之词,小人之言岂能轻易采信!
“本王会被你这逆子气死!”
眼见步孤城挨了打,钱氏心里十分解气,见缝插针,对着步轩一通安慰,痛心疾首呜咽哭道:“都怪妾身不好,全是妾身的错,妾身不该嫁给王爷,夺了您对如霜姊姊的爱,城儿不满意我这母亲,就连窈姐儿也不待见我,可妾身能么办,妾身爱惨了王爷,也将他兄妹一视同仁,好不容易将他俩拉拔长大,想不到却是养了两只白眼狼!”
事已至此,还不忘要扮小白花,但楚楚可怜这招对均王爷来说就是屡试不爽,方才对儿子的狠戾瞬间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拉着钱氏的手温言的安慰着,两人深情款款说着话,彷佛步孤城才是那个恶人。
钱氏抹干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娇滴滴的对着步轩柔笑,偏过头,朝着步孤城一副儿子不争气,惹得母亲万分心碎的神情,“城儿,你对母亲有任何的不满都可以冲着我来,但请旨将你爹降级,还要收回王府一事,实在是太乱来了,你也想想咱们府中两百多号人,这下该如何安置?再说罚了你爹一年的俸禄,咱们可都要喝西北风了呀,无论如何,这祸你闯的,你得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钱氏心里急得直跳脚。
她虽说是继王妃,好歹也是一府的当家主母,不论是公中花销还是私人开支,因为有步孤城这个冤大头,向来走的都是他的帐,她和儿子们就是坐享其成习惯的,如今天大的祸事掉到头上,她对朝堂政治虽然不敏感,却也知道王爷从一字王眨成了二字王,以前的好处譬如俸金、禄米、封地,绝不会剩下多少,别说像以前那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收入或许还不够他们母子几次大手大脚的花销,往后怕是要束起腰带来过日子了。
步孤城闻言却是满脸冷诮。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不管那恩是不是你想要的,上头赐下来,也只能受下谢恩,妄想与君上讨价还价,把圣旨当什么了?
“你没有半句辩解的话要说?”步轩在大怒之后忽然想起这儿子并不是行事莽撞,不知轻重的人,要是老二、老三还有可能做这种没脑的事,也就是说有谁碰触到了大儿子的底限?
他虽然贵为王爷,可在皇上面前早就说不上话了,这些年均王府还能这般风光,靠的就是老大的军功和皇帝的爱重。
他忽然有了从头凉到脚板的不好预感。
步孤城抱拳往皇宫的方向一揖。“陛下的旨意要是能朝令夕改还称圣旨吗?父亲对我的作为不满之前,可以先问问母亲她对我和妹妹这对前妻子女做了多少好事,再发火吧。”
步轩将目光投向妻子,却见她先是有些呐呐,接着腰杆一挺,花言巧语的开始推卸责任,以她惯用的技俩指桑骂槐,责怪步孤城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又泪眼蒙胧的自怨自艾,试图要倒打步孤城一把……
步孤城环顾这两个他所谓的家人,眼眸里是一片淡漠。“你做了什么好事,不用我在这里重复,我今日所为,已经是看在两个弟弟的分上,”他长指一伸,冷若冰霜的道:“没要你的命已经是宽厚。”
步孤城气势凛然,钱氏一来心里有鬼,二来心里还是有鬼,她被步孤城那种“你干了什么好事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说穿”的神情给骇得腿软,便想往步轩身上跌过去,可惜每次都能得逞的招数,这次却未能如愿,要不是婆子反应快扶了她一把,这下就糗大了。
步轩目光灼灼的盯着步孤城,“你说!”
步孤城一径冷笑。
钱氏心中惊疑,这才意识到莫非事情暴露了?
她把丝帕捏得死紧。不可能,那件事她做得非常隐密,消息送回来也说他们的确绑走了那丫头。
这臭贱种一定是在诈她,她不能自乱阵脚,对,一定是这样!
步轩在感情上仍是相信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他几步来到步孤城面前,“你无凭无据,、这般抹黑对你一片苦心的母亲,实在是大不敬!”钱氏是他自己看上的女子,他相信她的人。
“我说了什么吗?父亲何必这么紧张。”步孤城忽然觉得厌倦极了,厌倦和这样的家人纠缠,厌倦这里的一切,他整颗心都凉透了。
“天字号,把人带过来,别忘了画了押的口供证词。”他最后看了步轩一眼,满眼的心灰意冷。
“父亲,有了新人忘旧人,身为儿子的我不怪你,可是,原本我心目中那么明辨是非、威武勇猛的父亲,也随着娘亲的过世忘了你还有我和妹妹这双儿女了吗?”
身为父亲的人,只要多看他们一眼就会知道他们受到了什样的待遇,但是没有,他装聋作哑,只为了维持王府表面上可笑的平静与和谐。
父亲想要的平静,他给了他,从此,大将军府与中山王府便是两家人,再无关联。
“你这不肖子给本王站住!”步轩咆哮。
步孤城的脚步停都不停一下。
这些人、这些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他大步流星的离开正厅,跨出大门,小厮替他牵来坐骑,他跨上马儿,雪骢马仰天发出一声嘶鸣,如疾风般飞驰出去,炎热的日光从后面射过来,笼罩金光的一人一马看似风光无限,却又显得无比凄清。
第十章 首次的被了解(2)
步孤城不知道自己恣意纵横的奔驰了多久,东城望先门、崇明门,再穿过无数的街坊。
他能上哪去?哪里是他可以喘息安歇的地方?
行人只看见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驹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它一直跑到东城温家门前,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昂首嘶鸣,听到动静的温家门子出来一看,却只见一匹无人乘骑的玉花骢正大口的嚼着他们家石墩前的嫩草。
此时的温宁宁正就着浣花的手在喝药,药汁一入口,苦得她眉头和小脸都皱成一团。
冷不丁,一只大手覆上她的额。“敢情好,这是退烧了?”
靠在迎枕上的温宁宁一下没回过神来,愣愣的用苦瓜脸瞧着那只手的主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小碟蜜饯来到她面前,“瞧你喝个药苦成这样,这是伽罗斋出了名的陈皮咸金枣,你吃上一颗甜甜嘴。”
温宁宁看着那金黄、金黄的陈皮赃金枣,乖乖的张了嘴,一入喉,果然生津止苦,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我是被贼人砍了一刀,看起来不好,怎么你的样子看起来也像被人砍了一刀?”
向来干净整洁的人,下巴的青髭没刮,眼下还带着想掩饰却掩饰不了的疲惫,这人是都不睡觉的吗?还是心里有事?
她把碟子接过去,放在被褥上,一粒粒拣着吃,眼角余光却没漏掉步孤城蹙起的眉峰。
这人以前就冷,这会儿根本就是个移动的大冰窖,谁看谁躲,难怪她屋里的几个丫头一看见他来,全都躲个精光了。
“不是不让你吃,吃多了,要是克化了药效就不好了。”步孤城见她小脸上除了少些血色,眼睛亮晶晶的,不知为什么看着心里就敞亮了些。
“你一个大男人还懂这些?”这陈皮咸金枣真好吃,要能配上咸甜的霜瓜子就更妙了。
“我从小和妹妹相依为命,什么都得懂上一些,就算不懂的也要设法弄明白。”
相依为命,听起来很是辛苦的味道。“说到令妹,她可还好?堂堂一个郡主怎么会让那些贼人给拐了?拐带郡主,是嫌命不够长还是脑袋叫驴子给踢了?再说王府的护卫小厮丫鬟婆子都躺着领工钱不干活的吗?居然就让几个贼人把人给掳了?”随便想想都是破绽啊。
步孤城露出温宁宁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苦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府里当家作主的是我继母。”
“哦……”温宁宁哦了好长的音,“我懂。”
权贵世家后宅的肮脏事从来没少过,身分地位越高的人家只会更惨烈,何况她前世还曾嫁入均王府。
“你所谓的‘懂’是什么意思?”他笑问,只是眼光黯淡。
一个被兄嫂捧在手掌心上的人儿能明白什么?接着他便看进了温宁宁温柔又充满真挚的水眸里。
是的,原本的温宁宁应该不懂才对,但是上辈子的叶曼曼却是非常明白,那种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而后快的人和态度,掩盖在算计、自私自利面具下所谓的家人,会让人觉得非常空虚,有时候空虚得都想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