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多久,那名宫娥就回来了,倾身跟皇后耳语两句才退下。
皇后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孟御史素来忠君爱国,勤勉清廉,如何能勉强其子婚事。云程,你回去之后把定亲之物送还就行了。”
这是同意了。
孟云程松了一口气。
之前父亲按着不让退婚,宫里的七公主他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娶她。现在拖到了及笄,按照本朝的风俗,定了亲的女子过了及笄就该走婚嫁流程了,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被一群人怂恿着,孟云程就一时冲动跑过来退婚,现下觉得对不起七公主,但人说出来的话也不能收回,孟云程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所幸结果是好的,以后再慢慢补偿七公主吧。孟云程这样想着,却听得有人惊呼:
“七公主晕倒了——”
孟云程慌忙查看,重重人影下,只见一抹翠绿衣裙映入眼帘,随即被人群遮掩。
乐秧快要倒在地上的时,被身后的女官及时扶住,随即被一旁叽叽喳喳的命妇们团团围住。殿里因为她这一招喧闹无比,又是叫太医又是叫她名字的,但任由那些人如何唤她,乐秧就是不睁眼。
正猜想着皇后何时让人送她回去,远离这是非之地,吵闹的殿里却突兀的响起一阵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乐秧思绪被打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是殿外的禁军进来了。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乐秧听见皇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还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殿里安静异常,突兀的响起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声声的响彻在乐秧耳边,像是擂鼓一般。
脚步声终于停了,面对皇后娘娘的勃然大怒,那人也是气定神闲:
“公主及笄是宫中大事,自当更加小心,方才听见殿里吵闹,以为进了刺客,这才闯了进来,还请娘娘见谅。”
“好一个奉命行事,河东薛氏果真教子有方!”皇后讥讽出声。
原来那人竟是禁军指挥使薛放,乐秧心头一跳。
“谢娘娘夸赞。”
那薛放声音悠扬,好似浑不在意。
殿里又安静下来,乐秧凝神去听,却注意到那薛放的脚步声慢慢地向这边过来,周围围着她的命妇在薛放摄人的威压中,不住地往后退,光刚打到她的眼皮上,一道阴影就遮住了她,紧接着,乐秧察觉到一道强有力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丝冷意缠绕上来。
乐秧心无旁鹫,呼吸平缓,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半晌,乐秧感受到了那道视线消失了。
待到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薛放懒散却不容拒绝地吩咐,“既是如此,那就早些送七公主回宫,卑职派人去请太医。”说完转身离去。
堂而皇之越过了皇后,禁军如此霸道不讲道理的做法,引得围着乐秧的命妇们小声讨论。
“这禁军越发的没规矩了。”
“竟是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小声点,那薛放不是好惹的,别给你老爷找麻烦。”
随着皇后下令送她回淑华宫,乐秧被宫人们带着出了地坤宫,她及笄礼的闹剧终于散尽。
淑华宫里的人来了又去,让破败萧索的宫殿添了一点人气,在女医官得出只是伤心过度加上体子虚,只要好好的多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众人才松了口气,之后御史府就送来了大量珍惜补品,看的众人啧啧称奇,这种量,怕是把给孟大准备补身体的东西都给七公主送来了。
皇后又命尚食局今后好好给七公主补身体养身子,还赏赐了云州的织云锦、汝窑上好的白瓷,一些宝石珍珠做的珍贵头面首饰等,又派了几个宫娥伺候。
因着准备及笄,乐秧好几天都没睡好,又在地坤宫里一阵表演,耗费心神,乐秧竟也真的睡了过去,等到乐秧悠悠转醒时,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见她醒来,在寝塌旁的女使卷起帷幔。
“七公主,皇后娘娘还在外间。”女使在她耳边低低说道。
乐秧睡意消散,不知为何皇后怎的还在外面。
“快扶我起来,怎好让皇后娘娘等我!”乐秧惊慌地站起来,女使紧跟着给她披了一件外袍,乐秧已经推开了门。
皇后娘娘果然坐在淑华宫的主位上,已经换过衣裳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了眼,冲她露出个慈善的微笑来:“好孩子,你可算醒了,可好些了?”
“多想皇后娘娘关心,儿臣已经好多了。”乐秧乖乖上前行礼回话,还看了眼坐在皇后下方的元氏。在她冲皇后行礼时,元氏也冲她见礼。
兴许看出她眼里的疑惑,皇后招她去了身旁,抚摸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导:“小七啊,这件事是云程做的不对,不仅本宫,连孟御史都狠狠惩罚云程了……”
乐秧垂眸听着,理清楚了事情的前后。
原来在她被送回淑华宫后,在家的孟御史听闻此事后,把回家的孟云程上了家法,听说把他后背抽的血肉模糊,还把他压到了淑华宫外长跪。
“小七啊,本宫知道你平日最乖了,云程已经知道错了,你会原谅他的,对不对?”在皇后的循循善诱下,乐秧却是酝酿着红了眼,紧绷着身体不为所动,也不跟皇后充满探究的眼神对视。
皇后见乐秧久久不言,随即冷了脸,张口欲言却被旁边的元氏拦了下来。
乐秧看着元氏走到她的面前,姿态作的很低,满怀歉意地说:“七公主,是我们御史府背信弃义,云程是个不争气的,我跟他爹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让那混小子再冒犯您,以后能帮得上忙的,我御史府能力下的绝对不推辞。”
乐秧慢慢抬起头,看见元氏双眼红肿但精神头还不错,条理清晰,并没有仗势欺负她无依无靠的意思。
皇后站了起来,牵引着她的手往宫外走,乐秧顺从地跟着走出去,还未踏出正殿,就看到宫门大开,孟云程正跪在宫门前,颤抖的双手托举着一个黑漆盒子。
“小七,你要是原谅云程了,就把那盒子拿回来吧,那里面装着你跟御史府定亲的信物。”
听见是定亲信物,乐秧浑身一震,皇后只当是她还未接受噩耗,看似安抚实则带有警告意味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乐秧回过神,缓缓抬脚朝孟云程走过去。
待的乐秧走进,才知道皇后并没有框她,孟云程的情况是真的很糟糕。
地坤宫那位骄阳一般意气风发的玄袍少年已经不见了。此时此刻的少年低着头,额间布满冷汗,发丝濡湿胡乱黏在脸上,随着她的走进,乐秧甚至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走到跟前,孟云程微微一抬头,俊俏脸上是巴掌印扇出来红肿到发紫的指痕,乐秧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掩藏下去,所幸孟云程这时已是头晕脑胀,并未看清,他坚定却缓慢地就地弯腰,声音颤颤巍巍给她见礼:“见,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乐秧并没有应声,孟云程弯腰的一瞬,她眼尖的瞥见了孟云程身后糟糕的情况,衣裳破破烂烂,明显能看到鲜血染红的贴身衣物,不用看就知道里面的惨状。
这孟二多半是被孟御史教训后,直接拖到了淑华宫门前跪着,连伤口都没有包扎。皇后之所以让她出来,不就是以为她这个没见识的,见此情景多半得吓慌了神,再心软绕过孟云程。
皇后倒也歪打正着,无论今日她心不心软,她都没有打算闹到最后,于是她接过了孟二托举的黑漆盒子,孟二双手得到解放,顿时无力垂落于身侧。
“谢公主!”元氏喜出望外。
皇后也莞尔:“本宫就说,小七是个好孩子。”
乐秧跟着浅笑,听见孟云程低头闷闷地回谢。
“好啦,既然小七原谅了,云程就起来吧,好好处理伤口。”
听见皇后娘娘的吩咐,孟云程谢过后,缓缓挪动已经麻木的双腿,却突然迸发出钻心的疼痛,他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幸好被内侍及时扶住。
“云程,没事儿吧?”虽然气恼傻儿子做的蠢事,但见他面如白纸的样子,元氏到底还是心疼。
孟云程微微摇头,哑声说:“母亲不必担忧,只是跪久了,双腿麻木有点不适,缓一时就好。”
元氏虽然担忧,但因着冒然退婚一事,她还得跟皇后娘娘多多商讨赔偿措施,不能跟孟云程一起回去,便快速嘱咐道:“回去之后别跟你爹犟,好好上药,别落下病根。”
“儿子知道。”
等到母亲等人离开后,孟云程这才屏退了内侍,自己扶着宫墙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离开,等走到永安门已经看到自家的马车时,孟云程却被守门的禁军拦下了。
第3章
“怎么了?”这还是孟云程第一次被拦下来,他阖了阖眼,眼前的事物才清楚了些,从制服规制来看,这是禁军副千户。
“藏书阁失窃,卑职奉命检查进出宫人员,孟二公子多多担待。”副千户不苟言笑地说道,孟云程也不疑有他,咬着牙让他检查。
过了一会儿,孟云程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一没乘坐车驾,二没随身包袱,最多摸摸身上内袋,可那副千户却是用刀不住地在他身后碰触,有好几下力度不小的碰到了他背上,这一下孟云程也忍不住了,脚步虚浮地退后半步黑着脸问:“检查完了吗?”
副千户抱拳行礼,不卑不亢地说:“孟二公子见谅,兹事体大,卑职需得好好地检查。”
等到身边出宫的人都过去好几个了,他还没有检查完,孟云程终于察觉出来他被针对了,他伸手接住了再度落下来的刀柄,冷笑着说:“怎么,旁边的人都不查,就查我一个?”
早就听说禁宫里的禁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薛放那个浪荡子的统领下,在彧都横行霸道,阴冷诡谲深入人心,可他平时跟禁军没有打交道,也不知何时得罪了禁军。
那副千户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反而是对着他身后行礼:“指挥。”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碰撞声沉闷声从后处传来。
“哈哈哈,孟二公子千万别误会,手下人也是尽职尽责嘛,你也别让我们为难嘛!”
孟云程还没来得及侧身,后背就被人猛的一拍击。钻心的疼痛让他没忍住“嘶”了一声,一个身形不稳往前扑去,又被逮住衣领给拉了回来,一来一回间,一股热流从背后溢出,孟云程脸色又白了几分。
身后的人好像才后知后觉一般:“哎呀呀,孟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一下孟云程脸色也不黑了,直接惨白一片,冷汗涔涔。
黑甲黑袍的身影,气定神闲的慢慢踱步到他眼前,正是禁军指挥使薛放。
没戴头盔的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他听十六皇子他们说过,薛放就是一头皮相好看但却不好惹的玉面阎王,见谁都带笑,稍微大意,怎么被他玩死的都不知道。
还不待他说话,薛放那厮抬起打他的右手掌转了转,挑眉着打量他,懒散轻佻地说:“怎么孟二公子年纪轻轻身体就如此不好,以后如何能娶亲,将来遇到危险是你保护姑娘啊,还是姑娘保护你啊?”
“你!”
孟云程只觉得日头一点也不毒辣,竟然没晒死薛放这面目可憎的阴刹。
薛放在带人离开前还抬了抬手:“行了,本指挥就暂信孟二公子一回,您请回吧。”
孟二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虽然喜玩,但来往的都是一些大家子弟,从来没有薛放这样式的,加上家里管教的严,他也骂不出来什么污秽之语,可这样又难解心中之愤,他大口喘气心中郁结,就想追上前去,结果没走两步眼中薛放的背影就颠倒起来。
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薛放蹙眉不耐“啧”了一声:“抬出去,别挡道。”
待到淑华宫只剩她一人时,已经入夜。门从外面合上,寝殿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通过菱花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乐秧一身白色里衣坐在窗前,黑墨般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月光下未施粉黛的乐秧眉眼上没了怯懦之态,倒是比白日还要璀璨夺目。
黑漆盒子已经被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半枚最为普通的双鱼玉佩,保存极好,本来她也应有一枚的,但她的不小心磕坏了,现下却是拿到了另外半枚,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乐秧端详片刻,把盒子阖上收了起来。
她抻了抻腰,随意用月牙木簪挽了个发髻,便走到堆积如山的赏赐物边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十一给她的镯子,她套在了皓白的手腕上,对着月色观看,倒是通透好看。
“笃笃笃。”
“嘎吱——”
敲窗跟老旧窗户被推开的时间间隔很短,乐秧没有丝毫意外地转身,因窗户被推开,窗前月光更加的明亮,让乐秧看到了庭角那株开的很好的桃花,耳畔传来低沉充满讥削的男声。
“听闻七公主不堪受辱晕倒在地坤宫,现在可好些了?”
乐秧面色不变,没过一会儿,薛放便出现在了窗前,他身形修长,一身绛紫色便衣穿出来倒人模人样,腰间除了一把刀鞘镌刻着河东薛氏蝴蝶图腾的横刀再无其它装饰,仍气势迫人,她缓缓勾起嘴角,笑的纯善:“那薛指挥夤夜潜到公主窗前,这又当何罪?”
薛放桃花眼里墨色浓重,薄唇弧度不变,微微一挑眉冰冷英俊的面庞便邪气横生,倒是符合他那名满彧都各大花楼,纵情声色、有史以来最放浪形骸的禁军指挥使身份。
他从窗户里面翻进来站在她身边,垂眸整理护臂,冷笑着说:“七公主这会儿倒是伶牙利嘴,怎在那地坤宫就是锯了嘴的葫芦?”
乐秧没搭理薛放这夹枪带棒的语气,趴在了窗边抬头看天上的明月自嘲:“殿里的人身份尊贵异常,岂是我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可以得罪的?”
听到这话薛放反笑,一把拉过她禁锢在怀里,距离近的乐秧能闻到他从外面带来的霜气,没了故作严肃,薛放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调笑,右手抚过面颊,替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公主的意思是,薛某位卑权小,可以得罪?”
上扬的语气,让乐秧敏感地察觉到了薛放的不满,她捉住了薛放的手缓缓移动到脸颊,抬眼看他,勾唇挑衅地说道:“得罪了又如何?薛怀逸,你以下犯上的事情还做的少吗?”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两人的发丝像是山谷中缥缈的雾,被吹的在空中时而缠绕时而分开。两人对视良久互不相让,倏地,薛放唇角溢出几声轻笑,眼里的邪气荡漾开来。
“啊——”
猝不及防的,乐秧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薛放放到了窗沿上。
背后是皎洁的月光和仿佛镀了银的破败庭院,眼前是沐浴在月光下的薛放,俊美好看犹如天神,真是一副好风景,乐秧居高而下的欣赏着,由着薛放专心致志地给她理清纷乱的发丝。
等到薛放把手放下,乐秧这才察觉到头顶有点异样,便伸手摸了摸,顺滑的木簪不见了,转而变成了粗糙的树枝:“这是什么?”
“新鲜的桃花枝,”薛放拍拍手,把摘下来的木簪放进怀里,补充道,“不是院里那颗。”
院里那颗是当年母妃栽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