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手腕如玉般白,没了从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漂亮得像是雕刻。
他蹲了下来,手肘搭在膝上,懒洋洋支着脸。
与在登天桥下时一样,他说:“来取我的血吧。”
竹瑶抿了抿唇。
她划破了自己的指尖,血液在空中凝结,又化为一道血契。
上一道是“忌伤无辜”,这一道是“惩恶劝善”。
当魔尊回到魔域里,重新登上属于他的大殿,又会有无数妖魔鬼怪渴望得到他的青睐,愿意为他做尽一切恶事。
他不需要自己动手,便能为人间带来苦难灾厄。
所以,惩恶劝善。
南哀时挑起了眉。
“……惩恶劝善?”
南哀时像是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
那不是假惺惺的、虚情假意的笑,他笑得开怀,腰都直不起来,笑得向前倾倒,脸都往竹瑶颈间栽去,不得不用手臂撑住墙面。
他的气息因此靠近,竹瑶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缓过气来。
那漂亮的眼尾因为笑得太过而染上了红,如血般红的眼瞳蒙了一层泪光。
“我是魔,”他另一只手抚上了竹瑶的脸,笑着说,“不是佛啊。”
竹瑶咬了咬舌尖。
“我知道。”
他是做尽恶事的魔,天生心无善念,冷血残忍。
可她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要引着他向善。哪怕明知这是在逆天命,也要尽力一博。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搭在她脸侧的手像是蛇,阴冷地攀附着她。
竹瑶没有动弹,南哀时亦是。
最后南哀时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亲手划开自己的皮肤,笑着看那血液在空中凝结。
又一道血契在他的脖颈上显现,与先前那一道融合。
鲜红印记慢吞吞地扭曲、拉长,无数线条交织相缠,融成一道图案。
……像是一朵曼珠沙华。
南哀时站起来。
他抬手按了按结了血契的那一侧脖颈,又轻轻拨了拨禁邪锁。
然后他对着神殿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偏过脸看她。
少年魔尊的眸光落在竹瑶破了的指尖上。
“……啊,”他一声轻叹,“这点血可不够。”
第19章
◎少年魔尊嗤笑一声,冷声堵了回来:“痴心妄想。”◎
竹瑶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
她身后冷汗淋漓,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两道血契。
只要南哀时不死,她的任务应该便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她身上狼狈不堪,可精神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前所未有的振奋。
仙殿大门紧紧闭着,门扉上雕琢着各类奇珍异兽,表面蒙着一层如琉璃般剔透纯粹的光。
她划开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淋漓的手掌贴在门上。
流转的光遇到了看不见的阻碍,逐渐堵塞起来,最后慢慢淡去。
竹瑶一直按着门。
血流干了,她便再割开一道口子。
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往下坠,脑海开始发沉,发晕。竹瑶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觉得有些口渴。
流光彻底暗下去了。
在一侧冷眼旁观的南哀时轻轻挑了挑眉。
他欲往前行,抬步时身形却突兀地一顿,偏过脸看向那花圃。
一缕奇异的臭气拂过鼻尖,转瞬即逝。
南哀时眯起眼,注视着那片看似安静的花园。
……可一只小小毒虫又怎么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那大殿殿门雕栏玉砌,黯淡下来后也仍旧宏伟。
只是它失去了封印后不再紧闭,竹瑶只觉得自己倚着的、那牢不可破的高墙消失了。
门扉发出长长的一声“吱呀”,看似沉重的大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她整个人往前一倾,毫无防备地向地面跌落。
手腕被人握住,她整个身体被用力拉向身后。
肩骨抵上什么坚硬的东西,鼻尖血腥味弥漫。
她被锁在那冷得令人发颤的怀抱里,迟半拍地意识到,是南哀时拉住了她。
……真是难以置信。
按照魔尊的性子,就算有人在他眼前摔得头破血流,他应当也会无动于衷才是。
这个念头自竹瑶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瞬间,拉住她的少年便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的视线从花圃上收了回来,低下脸看竹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拉人的举止有多么古怪。
旋即他伸指摸了摸被她身上的水湿润的衣襟,双眉明显蹙了蹙。
“只不过流了这么点血,”少年魔尊拧眉道:“你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
竹瑶头晕眼花,很是难受。她张了张唇,却没有什么力气说话。
她在心中默默想,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一边走路一边无止境地流血,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
猫妖耷拉着耳朵站在那里,尾巴恹恹地垂在腿边,一声不吭。
南哀时的脑海中掠过刚才所看见的画面。
她站在门前,娇嫩白皙的掌心被割得皮开肉绽,莹润纤细的手指间血迹斑斑。
与他一样,被鲜血染红,浑身弥漫着铁锈般的气息。
他的舌尖隐秘地抵了抵齿关。
下一瞬,竹瑶便听见魔尊命令道:“变回你的妖身。”
她抬起脸,面露茫然:“?”
但她确实流了太多血,维持着人形这种放在平日微乎其微的消耗此时此刻也变得格外费力。
猫妖变回了猫身,爪子间还沾着鲜血,蜷缩在地面上,顺服又可怜。
少年魔尊满意上前,伸手掐住了猫妖的后脖颈。
他把猫妖单手拎了起来。
竹瑶:“……”
她被抓住了命运的后颈肉,于是动也不敢动,变成了一只僵硬的猫条,只能用眼神震惊地控诉。
“你走不好路。”
南哀时并未垂眼看她,语气淡淡,理所当然道:“莫非要我慢慢腾腾地与你并行不成。”
竹瑶缓了好半拍。
整个肚皮都暴露在了空气里,她忍不住哑着嗓子建议道:“我可以蹲在你的肩上。”
“呵。”
少年魔尊嗤笑一声,冷声堵了回来:“痴心妄想。”
他们穿过殿门,走进了大殿里。
世人皆以为成了仙便能够长生不老,能够不死不灭。
可这世间哪有真正意义上不死不灭的生灵,即便是那逢魔之刻诞生的邪魔,还是要在死寂一片的赤血渊下度过一次次轮回。
神仙为自己搭建的坟陵,名为生死梦。
他们的魂魄在梦境中残留,如甘露般反哺世间,直至消散,再入轮回。
脚步声在空寂大殿中回荡。
狐耳长尾的女人雕像立于大殿中央,发丝根根分明,就连眼波都好似含着绵绵情意,美艳精致得犹如鬼斧神工。
在这座雕像前,他们犹如蝼蚁般矮小。
竹瑶有几分震撼地看着那座雕像,心中升起感叹,下一秒便听见南哀时在她头顶上冷嘲:“自欺欺人。”
竹瑶:“……”
大殿穹顶华美,壁画精美绝伦,殿堂中却只有这么一座雕像。
竹瑶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一双猫眼四处张望,不知魔尊想要得到的那秘宝究竟在何处。
南哀时信步往前走,绕过了那巨大的狐妖雕像。
然后竹瑶便看见了雕像后方底部上开着的一扇小门。
这座雕像里头竟别有洞天,拉开门走进去,便能看见两道玉石长阶。一道盘旋而上,一道直直向下。
南哀时未曾犹豫,迈往向下的那一道长阶。
猫妖嘴巴张开,似乎又要说话。南哀时目光一扫,“啧”了一声,道:“别用你那破锣嗓子和我说话。”
先前咳嗽咳到嗓子哑掉了的竹瑶:“……”
顿了顿,南哀时又道:“上面是那只狐妖的坟墓。”
“下面是他自己的墓穴。”
猫妖一双眼瞅着他,南哀时却懒得解释,直径往下走。
那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货在想些什么,他一眼便能看穿。
从他那里求来傩面,将隐去了妖气的狐妖带入仙地里,想要仙妖长伴,贪婪至极。
最后得到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身,心生癫狂愧疚,就连死后都不敢与那妖怪同葬。
这一切,世间大抵没有比“笑话”更合适的形容词。
向上的台阶边缀满鲜花,壁上悬着明亮灯火。
向下的台阶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猫妖的瞳孔不自觉地变得又圆又大。
阴冷湿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模糊糊。
她看得不太清晰,所幸自己不用往前走,被魔尊带着向下,什么也未曾磕到。
不知走了多久,南哀时脚下的阶梯终于变成了平地。
眼前视野稍稍亮了些。
这里是一间石室。
石室里是一方水潭,水面没过了他的膝。那水潭寒冷刺骨,南哀时感觉不到,却能察觉手上拎着的猫妖蜷了蜷尾巴。
真是麻烦,他心中道,抬眼望向四周。
石壁四面有四个门洞,而水潭中央有一朵仙气萦绕的花。花瓣通体洁白,如水晶般剔透,隐隐散发着光。
那花名为梦昙华,只会生长在生死梦中,又名为引仙魂。
无论是炼器还是入药,梦昙华都是极有用处的天材地宝。
南哀时走向它,指节分明的手搭在脆弱的花茎上,将它摘下,随手递给手上拎着的猫妖。
他懒懒道:“收着。”
这并无什么特殊,以往在魔域里,那高不可攀的尊主便时常会给予他的侍从一些赏赐。
那些妖魔反应不一,有的因着小小的恩惠而感恩戴德,有的面露贪婪、期冀得到更多,有的心生怨恨嫉妒。
他们尽力掩藏的情绪在南哀时眼中无所遁形,他就像是在看戏,被他们拙劣的演技所取乐。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南哀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手上再无任何重量,他低下头,红瞳自空荡荡的掌心一扫而过。
那猫妖不见了。
……
拎着自己后颈肉的手忽然一松。
竹瑶毫无防备,整只猫猝不及防地掉进水里。她吓了一跳,呛了好几口水,才反应过来变成人身。
扶着墙壁站稳的时候,竹瑶第一次在心中骂了魔尊一句。
……这阴晴不定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的手上都是未结疤的伤,沾了冷水后又痒又疼。
竹瑶在落水那一瞬间变得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过来,在黑暗中放大的猫眼往四周打量。
她稍稍怔了怔。
“……”
“南哀时?”
石室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一波一波荡来。
——南哀时不见了。
竹瑶的小腿浸在冷冰冰的水里,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这地方有问题,她心中想。
南哀时消失得太快,一瞬间就不见了。更何况他若是有意将自己丢弃,压根没有必要拎着她走出这么远。
如果他有意利用自己在这里做些什么,他只会像先前直言“我要你的血”一样,直白而傲慢地命令她这个“近侍”。
竹瑶攥了攥手心。
这石室寒冷又阴森,先前散发着点点荧光的梦昙华也不见了。竹瑶尽量睁大眼睛,在黑暗水潭中摸索着向前。
她不知道石室中的四个门洞分别通向什么地方,但她不能在这水潭里坐以待毙。
竹瑶走进离她最近的那个门洞。
她似乎在往上走,身下的水慢慢变得浅了。比起从长阶走到这里时那漫长的时间,这回她抵达光亮要快上很多。
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面对那灼目的光时有些敏感,她伸手挡在眼前,眸光在五指缝隙间往外一扫。
……
她看到了一个棺材。
第20章
◎能聚集起如此多魑魅魍魉的地方,只有一处。◎
华美的水晶棺安安静静地躺在寂静石室里。
那水晶棺底下铺着白色长毯,棺木四周盛满了怒放的梦昙华。
花束挡住了水晶棺里的景象,竹瑶迟疑地顿住脚步。
水晶棺前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上陈设着香火蔬果,中央供着一座金色牌位。
奇特的是,那金色牌位上空空如也,并未写明所祭祀之人。
烛光幽幽,将竹瑶映在石壁上的影子拉长。她犹豫须臾,还是走上前去。
她的视线越过花丛,小心翼翼地、飞快地往水晶棺里瞄了一眼。
本以为会看到一具尸身,或许已经腐烂青紫、狰狞丑陋,又或许保存完好,宛若只是陷入了安眠。
却未想棺木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剑。
一把通体赤红的阔剑。
那不是如魔尊眼瞳般血腥妖异的红,而是似红水晶般璀璨剔透、浑然天成,比起一把武器,更像是应当摆在展柜里的装饰品。
竹瑶的目光在石室里扫了一圈。
这间石室不大,也没有通向其他地方的门了。
竹瑶在水晶棺旁又来回搜寻了一番,拨开了盛放的梦昙华、往花丛底下瞅,甚至走到石壁边,用指节慢慢敲过一寸寸壁面。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连个机关都没有触发。
……这不应该,竹瑶想。
她对生死梦并不了解,但她知道许多有权有势之人在修建自己的坟陵时,都会在坟陵中设下陷阱暗器,为了防止盗墓贼,庇佑魂灵死后安眠。
这藏在秘境中的仙人墓穴又怎会毫无设防,任由外人进出自如。
……又或许,她与南哀时分散开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触动了某种他们并未看见的机关?
长桌上烛火摇曳,海底石室中寂静的水晶棺与空白一片的牌位,一切都显得诡异又阴森。
竹瑶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决定先退回最初的那片水潭,去其他三间石室里看一看。
身上湿漉漉的,向下的台阶又渐渐昏暗起来。她一步一步往下迈,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在黑暗中滑倒。
脚底台阶一阶又一阶,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
竹瑶停住脚步,按了按自己的胸膛。
她的心脏跳得愈发快了,像是在打鼓,一下一下,几乎蹿到了喉咙眼。
……就算她走得再慢,也不至于这么久了都没回到那片水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