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阔剑高高扬起,剑身燃起赤火,几乎撕裂了空气。
脖颈上的桎梏松开,竹瑶被丢在了一侧。
不知是因为杀害善妖有损功德,还是因着一些其他事,廖柏松并未杀她。
她滚进魔物堆中,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身边的妖魔窃窃私语。
“这可是仙人,怎么如此弱小。”
“倘若我吞了他的仙丹,说不准能成为与尊上一样厉害的魔。”
“在你炼化仙丹的时候,我会先吞了你。”
他们嘴中念叨归念叨,但有那只被砍成两半的魔作为前车之鉴,终归没有妖魔鬼怪擅自冲她动手。
竹瑶好不容易喘平了气,睁着一双迷蒙泪眼,抬头看去。
各色符咒在大殿中亮起,赤红阔剑带着狠劲破开空气。
地砖被劈得乱七八糟,还有好几只小魔死在了阔剑之下。
刀剑不长眼,殿中的妖魔生怕被波及,离战场挪得越来越远,最后悄无声息溜出大殿。
魔尊挥剑向廖柏松时,总是毫不留情,带着浓烈杀意。当他面向燕淸宁时,却又总会收着几分。
不仅战场之外的竹瑶注意到这一点,燕淸宁也有所觉察。
她虽不知道这魔物为何想要留她一命,却明白要借此创造优势。
三人战成了一团,竹瑶扶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
她的思绪很乱,一时间也无法理清,怔怔站在那里,远远看着战局。
一只七彩妖蝶飞入殿来,窸窸窣窣落在她的左肩上。
“竹姑娘,竹姑娘,是你吧?”
那妖蝶细细开口,“快跟我来。我找到出梦的道路了。”
有声音从离耳朵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竹瑶吓了一跳,骤然扭过头来。
撞见这只妖蝶,她愣了一下,迟疑道:“你……”
“我是班二郎呀,”妖蝶细细碎碎念叨,“我是斑蝥,班二郎。”
“竹姑娘,你那枚仙咒救了我一命,我斑某人感恩图报,自然也得还你一命。”
“……斑蝥,”竹瑶有些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生死梦是想取走一件宝物。你瞧,就是它。”
妖蝶翅膀扑扇,细细的前肢抱着一枚红豆大小的宝珠,得意道:“这是梦珠。可以用来做幻梦的阵眼,巩固梦境。”
“没了梦珠,他们不顺着角色剧情走,又打得这般激烈,说不准会把这个梦境打塌。你快跟我来吧。”
竹瑶犹豫片刻,摇摇头。
“……我现在还不能走。”
魔尊身上有两道血契,如果出不了这幻梦,她进入这个世界后所做的一切,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轻声问,“梦境出口在哪里?”
妖蝶翅膀扑扇扑扇,有些着急:“不会是因为那个大魔头吧。”
竹瑶不语。
“他想要利用你,你顾着他做什么?”
“他先前让你往门上按血,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
“罢了,罢了。”
妖蝶不解的碎碎叨叨停顿片刻,再次开口:“那秘境出口,就在赤血渊下。”
竹瑶对它说:“多谢你,斑蝥。”
妖蝶抱着梦珠,摇摇晃晃地振翅飞离。
它未曾发觉,一缕妖识附在了那枚宝珠之上。
竹瑶确实不会什么仙术,但分识所需的并非仙气,而是她的魂神灵体。
那缕妖识跟着斑蝥,一路晃晃悠悠,最终到了赤血渊边。
——斑蝥未曾骗她。
竹瑶稍稍松了口气,将那缕妖识收回。
左肩没来由地隐隐发疼,竹瑶伸手按了按,忽地一愣。
她抬起手,看向自己指尖上的几滴鲜血,偏过头去。
左侧肩膀上的衣料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两道带着血丝的割痕清晰鲜明。
第24章
◎“以血为祭,超度亡灵。”◎
斑蝥取走了她的血。
竹瑶看着指尖的血珠,心生茫然。
……为什么?
她的血能够开启生死梦,是进入秘阵的一把“钥匙”,很是特殊。
可如今他们已经入了秘阵,她的灵魂寄于南明上仙的身体里。斑蝥所取走的血液,是南明上仙的血。
竹瑶不知道斑蝥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尚未能够很好地掌控梦境中妖蝶的足肢与弯爪。
在这个世界中,血液能够成为许多东西的媒介。双方打斗时,如若尚有心神顾及,还会特意去焚烧自己落下的血。
如果斑蝥是刻意拿走了南明上仙的几滴血液,它如此行,是想要对这个幻梦做些什么?
竹瑶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安之情,但已经无暇去深想了。
斑蝥说过,梦珠能够作为阵眼,巩固幻梦。它说这话时语气不像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如今阵眼已失,这个梦境随时都可能崩塌。
他们应当尽早离开这里。
竹瑶的目光落向大殿中央。
那缠斗在一起的三个身影势均力敌,不知何时才会分出胜负。
她的思绪渐渐清晰过来。
燕淸宁和廖柏松想要擒拿魔尊的魂魄,所以缠着南哀时打得难解难分。但南哀时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得到他口中的那个“秘宝”。
那秘宝多半是那附于南明上仙佩剑上的、可以斩尽一切的无天灵。竹瑶心想。
否则的话,他未必真的会坐在这大殿里,等着梦境中投射的南明上仙前来找他,再“看一出戏”。
地砖被劈得粉碎,赤焰烧红了灰岩。
竹瑶抿了抿唇。
南哀时已经拿到了那把阔剑,没有必要在这里久留。燕淸宁与廖柏松缠着他不放,她需要给他制造出脱身的机会。
周遭一片刀光剑影,杀机四伏,竹瑶长长吸了一口气。
上仙的身体构造与妖怪的身体构造不同,但燕淸宁照样能够操控着狐妖的身体,使出诸种妖术,那么她为何不能。
竹瑶在脑海中快速开始搜寻与仙术有关的记忆。
她自知自己不可能短暂时间内迅速习成太过复杂高阶的仙术,于是只在一些入门级别的小术法里搜寻。
竹瑶的目光划过一道名为“雪仙封”的仙术,稍稍一顿。
雪仙封,名字听起来颇有诗意,后面跟着的系统介绍却是:烟雾弹。
即便是在如此紧张急迫的局势之下,竹瑶还是情不自禁静默了片刻。
……好朴实无华的简介哦。
寻常的烟雾大抵拦不住上仙,但这雪仙封也是仙法,即便级别偏低,或多或少也能够制造出些许混乱,好让南哀时有机会抽身。
竹瑶心中想着,长长吸了一口气,开始聚精会神地学习这道仙术。
——其实也并不太难。
或许是因为这里本质上是个梦境,并非现实;又或许是因为这具梦境投影出来的身体有着类似于肌肉记忆的效应。
第一缕轻烟漫开,竹瑶心中一喜。
——她还是很有天赋的嘛!
烟雾在大殿中迅速弥漫开来,竹瑶喊道:“南哀时!”
手挥巨锤的廖柏松身形稍稍一滞,下意识扭头,往殿堂入口处看了一眼。
萦绕的烟雾阻隔了他的视线,他看得不甚清晰,但他知道那里站着一位脖颈上仍有通红指印的仙。
他乃是仙家人,一眼便能认出这白烟是什么术法。而在场的仙人,除了他之外,便只有被猫妖寄身的南明上仙。
雾气中魔尊的身形若隐若现,那魔物似乎也往南明的方向看了一眼。
巨锤狠狠抡向身前,廖柏松喝道:“休想逃跑!”
魔尊似乎轻呵了一声。
竹瑶站在烟雾之外,有些焦急地往烟里张望。
在某一个瞬间,她恍惚间感觉到,这座大殿似乎在隐隐摇晃。
于是她抬起头,便看见大殿上悬挂着的吊灯在来回摆动。
竹瑶脸色一白,忍不住又张唇喊道:“南……”
一道黑影应声急掠而来,猩红眸光在她身上一点。
在看见她的时候,南哀时的眉似乎轻轻蹙了蹙。
“南哀时,”竹瑶双眸一亮,“我们得去赤血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魔尊并指一点,赤红阔剑涨长数米,落在了她的脚前。
“踩上。”
竹瑶稍稍一怔。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把阔剑——或者说,这把阔剑上所附着的器灵无天灵,便是她先前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原因。
然而此刻事态紧急,不容许她拒绝。
她踩上阔剑,南哀时也飞踏而来。
赤红阔剑悬浮而起,向大殿外掠去。
魔域中带着热浪的腥风扑面而来,掠起了她的头发。
先前赤红阔剑在身侧时那压得她无法动弹的束缚感迟迟未曾袭来。
竹瑶不知其中原因,但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她伸手虚虚挡在眼前,急急将先前的话说完:“去赤血渊,幻梦出口就在那里。”
他们的距离极近,南哀时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他没有立即说话。
竹瑶看见他稍稍抬起眼,似乎看了一眼她的头顶。然后又垂下眼睫,往她身后扫了一眼。
她心生疑惑,不知南哀时在看什么,却又在某个瞬间反应了过来。
腿脚被什么熟悉的东西轻轻拍了一下,竹瑶震惊地低下头。
她的身后长出了一只尾巴。
身上属于南明上仙的衣着在逐渐消失,她的视野越来越低矮,最后“扑通”一下,四脚落在阔剑上。
眼前成年魔尊的腿脚变成了虚幻的黑雾,沾染了洗不净的血迹的缚魔链坠在阔剑剑缘。
毛茸茸的白猫惊愕四望。
天际裂开了长长的口子,裂口中黑茫茫一片,看起来幽深吓人。
在短短须臾时间内,那裂口迅速吞没了大半天空。
而底下,遍布群魔的大地在慢慢下坠,逐渐分崩离析。
阔剑在一片虚无混沌中飞行。
南哀时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平淡,“是谁告诉你,出口在赤血渊?”
竹瑶喃喃道:“是斑蝥。”
魔尊露出恍然之色。
“……啊,”他的目光落在竹瑶的身上,难辨喜怒,“它还活着啊。”
这并非南哀时第一次踏入生死梦,也并非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景象。
他入生死梦取仙丹,早有准备的上仙以逝者之血重构秘阵,扭转幻梦。
真实的幻梦变成了虚幻的真实。
幻梦的“梦”被剥夺,只剩下了幻。
看见南哀时的神色,竹瑶终于意识到,他们被斑蝥困在了这个秘境里。
她不知道斑蝥为何要多此一举,但它之所以能够成功,多半是因为它得了南明的血。
竹瑶神色惶然不安,耳朵压得很低,像是自己做错了事:“那我们该怎么出去?”
南哀时垂着眼,不发一言。
完了,竹瑶后悔地想。
都怪她自己粗心大意,缺乏警惕。
她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但这好不容易被她打上了两道血契的魔尊如果被困死在这里,她会懊悔到想要撞墙。
这个念头从她脑海中闪过,竹瑶如此想着,便听南哀时忽地开口。
“……超度亡灵。”
南明上仙的生死梦中执念深重,但那位上仙本人未必不曾想过放下执念。
否则,秘阵中也不会栽满了引魂花。
狐双月的死困扰着他无数年,在心口穿了个洞,来回折磨,使他日夜不得安眠。
爱意有多深刻,痛苦便有多深。
逝者之血能够扭转幻梦,是因为幻梦中本就有逝者之灵残留。
他几近入魔,在他死后,生死梦中生成了梦中梦。
生死梦中的魂魄本该如甘露般反哺世间,直至消散,再入轮回。
幻梦能够护佑魂灵安息,驱赶入侵之人。待魂灵彻底逝去,幻梦也会随之散开。
然而倘若残留的魂灵在幻梦中反复经历相同的痛苦,又怎么能得到安息。
猫妖茫然地看着他。
“超度亡灵……?”
少年魔尊倾身。
他的手指在她折起来的猫耳上轻轻一按,掌心落至猫咪额间,温柔抚摸。
“以血为祭,超度亡灵。”
他轻轻一叹,眸光怜惜,“只有你能做到。”
第25章
◎是否要断开与该世界的连接。◎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 带着低低的哑,听起来便极近温柔。
然而他的眸光却是冷的。
想要超度仙人亡魂,又谈何容易。
这世间通灵者寥寥可数, 出现在史记上的仅有四位。一妖, 一魔, 一人,与一灵仙。
天上的仙人感知仙气, 地狱中的邪魔纵使邪力。
通灵者则能与天道共鸣。
他们的血脉特殊,纯粹温和。那深重到就连栽满花园的引魂花都无法洗涤的执念怨气,倘若世上有什么能够将其净化, 大概就只有通灵血祭了。
……只是,如果祭品心怀怨恨不甘, 又怎能安抚得了带着痴念的亡灵。
他的手掌按在猫妖的额间, 指尖在长而柔软的绒毛之间轻拨,漫不经心地抚弄。
猫妖的身体似乎轻轻颤了颤。
以血为祭,祭奠仙灵。她似乎也知道,成为祭品所需要的, 比开启一个秘阵大门要多出太多。
要让她心甘情愿。
南哀时垂眸, 睨了眼阔剑之下无底的深渊, 回想起他刚碰见这只猫妖不久的时候, 听到过的话。
她想要去魔域,为的是去寻找一个魔修。
他正要启唇,便听见猫妖开口。
“……要怎么做?”
声音滞在了喉口,南哀时目光凝在那一对澄澈的琥珀猫眼上, 一时静默。
她跟着他来到这处秘境, 在海中呛到溺水, 在秘阵前一次又一次割破手心, 在那一群面目可憎的妖魔鬼怪面前跪下。
即便是天生冷血冷情,对无用的感情漠不关心的他,也难免在心中困惑。
……倘若她真的如她自己所说,是要去找一个魔修,才留在他的身侧,与他“交易”。
那魔修该是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她如此对待。
猫妖看着他,见他沉默,又焦急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从未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念出过他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