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先前乌泱泱跪着的一众妖魔都散了。
亲信往门外瞧了瞧,反复确认大魔头真的走远了,这才压低声音,做贼般悄悄道:“听说魔尊从仙界出来之后,身边便跟了一位相貌美艳的女妖。想来这猫妖就是传闻中那妖怪吧。”
朱厌心情不爽,脸色阴云密布,啐了他一口:“那种大人物的事情你也敢妄议。”
“还不是这事儿太过新奇……”亲信咕哝一声,啧啧道:“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朱厌烦躁道:“新奇什么,还不快去把禁阵要的材料给我买来。”
沉浸在八卦之中的亲信终于意识到了自家城主此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朱厌在酆都嚣张了这么多年,如今大势将去,能够肆意妄为的日子不知还剩下多久,心烦气躁也属实正常。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往朱厌的方向靠了靠,几乎俯在了朱厌的耳边,用气音悄悄开口。
“城主大人,我就是在想,猫妖的寿命都不长。”
“大魔头现在能把那妖怪救活了,等之后那只猫到了岁数,身体衰败,就是神仙来了,这命数也续不下去了。”
“到那时候……”
亲信没把话说完,朱厌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亮了亮。
天生自私自利的大魔头会想要施禁术救一只猫妖,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定不简单。
他扭过头,望着城主府前兽车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
“我倒是要看看,那邪物还能嚣张多久。”
……
竹瑶坐在凉亭里,百无聊赖地数着蹦出水面的鱼。
凉亭边被栽满了梦昙华。
无天灵的修为并没有南明上仙那般强大,这些幻化出来的梦昙华并无引魂的功效,但据无天灵所说,它们多多少少能够抚慰魂灵。
又一声沉沉叹息传来,竹瑶扭头看了无天灵一眼。
那只小团子最近身上的颜色越来越红了,每天都在唉声叹气,咕哝着自己不再纯洁。
竹瑶觉得,比起自己,它可能更需要梦昙华的安抚。
阔剑内愁云惨淡,竹瑶数了一会儿鱼,还是没憋住,分识出去飞快看了眼。
上回她分识的时候恰巧魔尊在泡澡,阔剑就放在他的浴桶旁边,惊得竹瑶又连忙溜回了剑里。
自那之后,她出去时都会小心翼翼地先飞速探一眼周围,确认魔尊没有在做什么她不太方便看的事。
这回她妖识一探,发现南哀时只身一人回到了酆都郊外的那片旷野里。
这片野外是魔域和人世之间的必经之路,在小说中有所记载。
它名为寂仙原,传闻中曾有数位前来除魔的仙人在此处陨落长眠。
阔剑被南哀时松松散散背在身后,竹瑶飘到魔尊的一侧肩上,瞅着他垂眼漫步前行。
他找到了一只在草丛里栖息的魔,随手制服了它,用锁链捆住了它的脖颈,强迫它随着自己走。
那锁链有些眼熟,竹瑶仔细一看,这才发觉,那竟是曾经被用于魔尊自己身上的缚魔链。
制服了这只魔物,南哀时继续往前。
越往寂仙原深处走,遇到的妖魔便越强大,反抗也愈发激烈。
只是它们最终都被锁链捆在了一起。
……这是在做什么,竹瑶有些困惑地想。
她知道魔域并不如仙界那般和平,魔与魔之间争斗至死是常有的事。
那里实力至上,没有忠心一说。竹瑶猜想,南哀时被镇压了这么多年,不知魔界此时的局势如何,或许是在为将掀起的腥风血雨做准备。
总归血契没有被触发,这些妖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竹瑶看了一会儿,觉得场面太过于血腥,又缩回了剑里。
之后几次竹瑶出来,遇到的都是相同的场景。
乌发红眸的少年人独自一人行走在旷野之间,如玉般瓷白的脸颊染上了暗红的色泽,双手血腥气弥漫。
春天已至,野花开了漫山遍野,他走在花丛之间,像是戴着笑面的修罗,又像是那荒山野岭中捕猎的恶鬼。
他身后拖拽着的妖魔一直在变,有时竹瑶出来会看到浩浩荡荡一大群,有时出来又只有那么一两只。
她不知道那些妖魔都去了哪里,也没法去问。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魔尊的血令无天灵修为大涨,阔剑中又慢慢立起了琼台玉阁。无天灵还会来找竹瑶聊天,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建筑。
“你是流火的第一位客人,小猫。”它的语气还有几分多愁善感,“我也不知晓自己能够记住你多久,只能用幻象来缅怀你。”
“……我在这小湖上搭一座长着猫耳朵的桥吧,你觉得如何?这样,我每逢看见这座古怪的桥时,应当能够记起你这位友人。”
竹瑶:“……”
她口中应和着,光团中隐约可以看见的猫尾巴因心虚绷得有些紧。
无天灵说做就做,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去搭桥。竹瑶站在湖边看着它,刚开始还饶有兴致,慢慢变得心不在焉。
她觉得有些恍惚。
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在回荡,眼前视野时不时变得昏暗。但这与先前所感受到的虚弱感并不相同。
在某个瞬间,她看见了一间鬼火幽幽的密室。幽暗的光在石壁上跳跃,映出一个蜷缩在一起的影子。
竹瑶心中一惊,下意识闭了闭眼,又睁开。
视野亮起。
“这样的耳朵怎么样?”
无天灵站在湖水里,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和你的耳朵好像哦。你觉得呢,猫?”
竹瑶张口,回答:“是很像——”
眼前暗下,她的声音撞上石壁,化作回音向她荡来。
那蜷缩在一起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
“我真真是天赋异禀。”无天灵扭回身去,溅起一片水花,雀跃道:“那我等下再造一栋有猫尾的湖中小屋好了。”
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断在眼前交错,她觉得头晕目眩,耳朵涨得生疼。
竹瑶用力闭上眼,伸手揉了揉。
她等待了许久,终于再睁眼。
幽蓝色鬼火跳跃,竹瑶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闪烁的火光,屏着呼吸,在心中默默数数。
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火苗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底,竹瑶盯得有些累。
她轻轻眨了眨眼。
小湖、凉亭、尚未造好的猫耳桥,并那些华丽精致的亭台楼阁,都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坐了起来。
石壁上那蜷缩在一起的影子也坐了起来。
竹瑶伸手。
影子一并伸手。
那是她的影子。
竹瑶低下头,看向那粉嫩粉嫩的猫爪。
这是她的猫身,真真切切的猫身,而非光团灵体。
她长吸了一口气,目光在四周一扫而过。
这是一间密室,她坐在密室中央的一座石台上。石台上刻着繁复的纹路,四个边角有四个凹槽。
那四个凹槽各安着一块小巧的血玛瑙。
不知为何,玛瑙的颜色令竹瑶想到了魔尊的瞳色。
她的魂魄回到了这具身体里,因着南哀时的缘故。只是那魔尊本人此时不知在何处。
竹瑶的心情有些复杂。
当初毫不犹豫地送她上祭台的是他,如今莫名其妙决定救活她的亦是他。
她弄不清魔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吐出一口气,跳下石台。
“哗——”
石台周围安了一圈石头水槽,水槽里液体猩红腥臭。
她从高高的石台上跃下,肉垫一脚踩进血水里。飞溅的液体落到她的身上,竹瑶尾巴笔直地炸开,头皮有些发麻。
她飞快跳开,连续抖了抖身上的毛。
等都抖干净了,这才心有余悸地看了那石槽一眼。
那石槽后边、石台之下,似乎是空心的,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味道很重。竹瑶吞咽了一下,不太想去查看。
这地方有些像是什么邪术现场,处处都透着诡异邪祟。她不想在这里多留,直奔密室中唯一的那一扇门。
竹瑶化为人身,试探性地推了一下。
门开了。
眼前是一道长廊,长廊尽头是向上的阶梯。
竹瑶反手将门关上,快速往阶梯的方向走。
那阶梯不长,她踩上最后一个台阶,眼眸因外头灿烂的天光稍稍眯起。
这里是一处花园,她刚从花园中藏着的地下密室中出来,视野中便撞入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白首赤足,外貌不似凡人,正快步穿过花圃,往密室入口的方向走来。
在看见她的时候,那男人脚步稍稍一顿。
竹瑶也怔了怔。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
“……南哀时?”
第29章
◎“小猫醒过来了。”◎
魔尊身怀傩面, 可以易形成诸多模样。
竹瑶试探地问了一声,话音刚落,就看见那人身体一僵。
这便是认错人了。
她心中想着, 正想着开口说些什么, 就见那男人忽然开口, 刻意压低声音,低低“嗯”了一声。
竹瑶:“……?”
他在“嗯”个什么?
她面露迷茫, 便见那男人对她招了招手,压着声音说了声“过来”。
竹瑶:“?”
用傩面易形后的身形面貌皆不一样,但竹瑶未曾听魔尊改变过他的声音。
再者先前她刚出密室, 乍然看到一个人走来,没注意到太多细节;此刻仔细观察, 便发现眼前这人举手投足之间的姿态与南哀时也无半分相似。
只是她现在刚刚复生, 身体发软无力,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魔尊不在这周围,即便眼前这人不对劲,她也不能贸然打草惊蛇。
竹瑶余光注意着四周, 慢吞吞走了过去。
朱厌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谁也未曾料到, 南哀时那魔头的报应来得竟然如此之快。禁术刚刚施行的那一刹, 就有浩浩荡荡一群仙人从天而降。
登天桥距离酆都如此之远, 他们简直像是早有预备,一直等在这里一样。
不仅仅如此,禁术还引来了执掌平衡的仙尊下凡。
酆都乃是平衡的反面,是失衡无序。万物皆存在相对面, 这样的地方必定会存在, 只要没有闹出什么事, 那位灵仙平时对酆都向来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
只是强行活死人这种大邪之术, 那位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在看到那浩浩荡荡一群仙的瞬间,朱厌便一路奔到了这座后花园里。
——以一对多,其中包括一位仙尊。
无论是谁来看,那刚从镇压之地逃离不久的魔尊都没有任何胜算。
那么多上仙来到这里,也必然会嗅到他朱厌的气息。等他们解决完魔尊,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了。
朱厌知道自己逃不出这座城,于是急中生智,想要擒拿那对魔尊而言颇为特殊的猫妖,献给那些仙人,期望能换得自己继续逍遥一段时日。
看见猫妖从密室中出来后,他本来愣了一下,心道这下不好,不知这妖怪修为如何。
却没想到她看着自己,竟是喊出了一声“南哀时”。
魂神何其脆弱,如果她在返魂期间遭遇了什么,变成了个傻子,或是丢失了一段记忆,这都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
真是天助他也,朱厌舔了舔嘴唇,继续压着声音:“醒了?”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人模仿得好生拙劣,脑子也好像不太好使的样子。
竹瑶心中想着,装作浑然不知,跟在他的身后。
而朱厌计谋得逞,往前走着,心中暗暗发痒。
果然是魔尊看上的妖怪,长得倒是惊为天人,身段也千娇百媚。
还有那毛茸茸的猫耳与尾巴,任谁看了都想将其抓在手中把玩。
朱厌抬头,掠过高大的城墙,看向城外的天际。
城外的天像是蒙了一层金银幕布,光辉灿烂辉煌,却也刺眼灼目,不容许人窥视。
那是灵仙所设下的阵,阵中的一切术法都不会波及到城中游荡的亡魂。
阵法仍未散去,魔尊不知会负隅顽抗多久。
朱厌心中想着,扭头又看了眼猫妖。
那一对如琥珀般漂亮的猫眼朝他望来,眼尾轻轻一挑,似乎在疑惑他为何滞住脚步。
“怎么了?”
白首赤足的男人眸光闪烁一下,舔了舔嘴唇。
“没什么,”朱厌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刚从祭台上下来,身上沾了血腥。”
“此处不远有一方温泉,不如我先带你去那温泉里头,泡一泡澡,去去腥气。”
竹瑶目光稍稍一顿。
“……好啊。”
……
黑雾凝成的妖兽魔物密密麻麻,遮蔽了阵内的一方天穹。
不落峰掌门戚雪持剑砍去一只妖兽的头颅,看见那黑雾腾地散开,又归于魔尊手中。
而魔尊本人,他们此番来捉拿的对象,正立于妖魔群身后,手持一把赤红阔剑,神色懒散地接下灵仙的每一招一式。
有弟子恨恨道:“是南明上仙的流火。那魔物怎么敢!”
戚雪眉间紧蹙。
南哀时的这一招数在他闯仙界的时候也曾用过,那时便挡下了众多上仙。
他是天生邪物,邪力取之不尽,捏造出了上百只魔物为他作战。
但他被困于缚魔大阵之下如此之久,那魔物军团竟然还壮大了不少,甚至还多了一点灵气。
就像是它们并非幻化之物,而是真的有如此之多的大妖邪魔、上古神兽,在冲他们张牙舞爪。
此处乃是寂仙原,倘若他们不能速战速决,不知要引来多少贪图得到仙丹的魔物邪妖。
戚雪稍稍分了神,手中又应付着诸多魔物,没注意到一只赤鷩自天上俯冲直下,长喙冲着他的天灵盖狠狠钉来。
“铛——”
身边的一位不落峰弟子为他挡去了那巨鸟的长喙,虎口震出了血,急声唤道:“掌门师尊,小心。”
戚雪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魔尊身形稍稍一滞。
有血光自他的脖颈上一闪而过。
戚雪倏然睁大眼。
……倘若他没有看错,南哀时脖颈上闪起的血光,是一枚血契。
只是,魔尊身上怎么会有血契?
戚雪心中惊疑不定,屡屡向魔尊那边看去。
血光又亮了数次,南哀时的神色也愈发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