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竹瑶才看清楚,它那一对锐利的爪子里紧紧攥着一只红皮猪妖。
那猪妖浑身是血,肚子破了一个大口,器脏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
都成了这副模样,它竟然还在剧烈挣扎。苍鹰松开爪子的那一刹,它口中染了血的獠牙暴凸,狠狠咬住了一边鹰爪。
两只鲜血淋漓的妖兽在赤血渊上方缠斗,蛊雕却视若无睹,越过高耸的悬崖,直径往深谷的另外一头飞去。
无天灵硬着头皮,跟在它的身后。
悬崖上窄小的吊桥被掀起的风浪吹得狂荡,有一回甚至整个桥都翻了过来,倘若上面站了人,此刻已经被甩进了深渊里。
苍鹰将红皮猪妖从高空上丢下的时候,载着竹瑶的流火正巧经过它的身侧。
那只红眼鹰有上百个白猫那么大,竹瑶趴在流火上与它对视的时候,耳朵都无意识地折成了飞机耳。
她悄声问无天灵:“它会来打我们吗?”
“不会吧,”无天灵也悄声回答,“它断了一只爪子,飞都不会飞了呢。”
苍鹰确实没有追过来。
它显然也受了伤,飞行的姿态歪歪扭扭。竹瑶看见它往赤血渊外的方向飞去,还时不时回头忌惮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瞥一眼。
等距离拉远了,那只苍鹰才不再频频回望,很快便没了踪影。
“它受的伤太严重了,回到魔界里太过危险,得先去找个安全些的地方,稍作休养。”
无天灵嘀嘀咕咕:“不过现在外面有许多上仙,我看它印堂发黑,命不久矣啊。”
竹瑶忍不住问道:“那我的印堂黑不黑?”
小小的器灵从流火上冒出一个剑柄,真的认真观察起来。
竹瑶是猫身,浑身都是白毛,照她的想法,无天灵应当什么都看不出来。
哪知道它仔细察看了一会儿,剑柄又缩了回去,说话的语气竟变得有几分闷闷不乐。
“大凶之兆,大凶之兆啊。”
竹瑶眨眨眼。
腥风热浪扑面而来,深不见底的赤血渊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熟悉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开。
南明上仙记忆中的魔域应当是几百年前的魔域了,但这片地方这么多年以来似乎没有过丝毫变化。
岩浆在坑坑洼洼的红岩地旁流淌,几只妖魔围坐在那处空旷之地上,似乎感觉不到熔岩的炽热,懒洋洋地玩着用妖兽牙齿制成的骨牌。
听到赤血渊传来的动静,一只人模人样的魔伸了个懒腰,随手把手中骨牌丢下。
“红眼这家伙,倒也真敢回来——哦?”
那只魔物化了人形,长相穿着像是个潇洒倜傥的贵公子,偏偏一头长发与旁边的岩浆一样红。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蛊雕身上,舒展身躯的动作一滞,慢慢把大开的手臂放下。
其他在地上围坐的妖魔也探头探脑地看来。
“这谁啊?”
“呀,是生面孔。”
还有魔物调笑道:“怎么还有一只可怜的小猫儿呢。於晟,你不是最喜欢吃猫肉吗,怎么站着不动呢。”
被叫作於晟的魔物似乎这才察觉到那只蛊雕身后还跟着一只白猫,面上生起戾意,毫不留情道:“闭嘴。”
入了魔域,蛊雕依旧未停,似乎尚未抵达此行的目的地。然而这回它未能直径向前。
那些妖魔不似先前的苍鹰,他们守在这赤血渊的入口玩骨牌,本就是为了找事。
数只妖魔飞上前来,最先站起来的於晟盯着蛊雕看了片刻,并未出手。
余下几只心细些的妖魔见他不动,神色产生了些细微的变化。
於晟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本是凡人修士,据说曾离修成仙人仅有一步之遥,却在突破关头时得知亲人徒儿被一群作乱的猫妖屠了满门,堕了魔道。
死在於晟手中的猫不知有多少,每年每逢灭门忌日,他都会离开魔界,前去凡间屠妖。
如今一只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猫妖入了魔界,他竟然没有立即出手,没有扑上去将那妖怪撕得粉碎。
是什么令他心生忌惮?是猫妖身下那柄一看便不似凡品的阔剑,还是那只浑身黑漆漆的妖兽?
疑虑自他们心中一掠而过,又很快有了答案。
黑漆漆的蛊雕张开巨口。
它的身形在那一刹变了,凝成身躯的黑气在妖魔扑上来的瞬间弥漫开来,像粘稠的墨一样缠住他们。
那几个妖魔尖叫着挣扎起来,可黑气仿佛那沾上衣物的烈火,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挥散不去,疯狂腐蚀他们的身体。
冷着一张脸看着的於晟脱口骂了一句脏话,用力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瞬间退出数尺远。
“是那位的使魔。”他遥遥道,“没活腻的就别过去了。”
这一群妖魔虽喜欢聚在一起狼狈为奸,但彼此之间实际上分毫情谊也无。
听见於晟如此说,几个没有冲动上前的妖魔心中一惊,也马上与被黑雾缠上的同伴拉开距离。
使魔是由魔物养在灵府中的妖魔,乃是一类低阶邪术,再弱小的魔物都能够造出几个使魔来为自己所用。
低阶邪术易学,威力却不甚高强,大多数使魔离开主人不远处便会溃散开来,更别提与人作战。
但魔尊不同。
他是天生邪物,灵府等同于至邪的温床。幻化出来的妖魔被最为纯粹的邪气所滋养,与真的妖魔并无什么差别,每一只使魔的修为都远超大部分邪魔。
而这只使魔的出现,也寓意着数百年无主的魔域终于要重新迎来它的王。
被黑气缠上的妖魔须臾间成了一捧灰烬,而黑气重新凝结,所化成的蛊雕似乎比先前的那一只更庞大了些。
於晟脸色难看,不愿在那只使魔身侧多待,很快便没了踪影。
赤血渊前安静下来。
身前再无障碍,蛊雕一路疾飞。
石灰色大殿逐渐出现在竹瑶的视野里。
魔界中人人都知道,这座位于魔域最中央的大殿被南哀时炼成了一座法器。在主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大殿殿门紧闭,从未敞开过。
蛊雕笔直往前,一路经过无数妖魔。
路过的虫子都滞住了脚步,在天空中盘旋的妖鸟在巨树上停驻。
趴在巨石上的魔修懒洋洋抬起眼,嗤笑一声。
竹瑶的耳朵动了动,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
“又有傻子要去送命了。”
“听说那位已经从仙界出来了,怎么会有蠢货在这时候去擅闯大殿。”
“嘻嘻……嘻嘻……”
“那把剑上趴着的是什么?”
数百年来,不是没有妖魔想要占有魔界大殿,却无一例外地死在了殿前。
血染红了通往那里的道路,无数窥视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殿门就在眼前。
那些目光变得明目张胆,看好戏般等待他们一头撞上殿门,被护殿阵法绞杀成肉沫碎片。
却听见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响。
灼目血光大亮,整座大殿似乎都震了一震。
慵懒趴在岩石上的魔修瞪大眼睛,险些从石头上栽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尘封已久的魔域大殿缓缓敞开了大门。
第32章
◎“我本来就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魔域炸开了锅。
被炼成法器的大殿认主, 在魔尊离开的这么多年期间一直无声无息地沉寂着。
现在它终于敞开了大门。
虽然那殿门只是开启了短短一瞬后便重新关上了,但魔界中还是掀起热议,众妖魔皆道那位消失已久的魔尊终于要回来了。
——而事实确实如此。
在大殿开启过后没几天, 赤血渊中出现一道身影。
那人影披着深黑大氅, 未曾束起的乌发散在背后, 脚踩木屐,裸/露在外的脚踝苍白伶仃。
有在赤血渊附近徘徊游荡的魔头恰好与那身影对视。
乌发红眸, 两点血痣。
魔头当场便被吓到险些湿了裤子,仓皇跪倒在地,冲着那方向弭耳俯伏。
然而那人未曾理睬他, 木屐在红岩地面上踩过,渐渐走远了。
至此, 魔尊南哀时回来了的消息终于在魔界彻底传开。
众多魔物反应各异, 有不快愤怒的,有平静无波的,也有妖魔摩拳擦掌行动起来。
魔尊不喜安静,当他回归, 那随意散落着各样金银秘宝的魔殿必然再次开启。
他们开始搜刮可以用于讨好魔尊的贵礼, 曾经是魔尊侍从的那一批妖魔尤是。
……
在南明上仙的记忆中, 这个地方充斥着百鬼众魅、魑魅魍魉, 喧嚣吵闹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几百年前,也确是如此。
魔尊南哀时不喜安静,此事众魔皆知。他的殿中常年聚集了各类魔头,任那些妖魔吃喝玩乐, 甚至做一些不堪入目之事, 有时还会任人击鼓助兴。
紧闭的大门再次开启, 这一回不再关闭。
南哀时踏入大殿, 脚步散漫,目光游转。
这座熟悉的大殿中安安静静,半点声响也无。
他分明可以探知使魔蛊雕的位置,可他并未如此做,在大殿里慢吞吞地行走。
直至他终于听到声响。
因烦躁而蹙起的眉稍稍展开,南哀时没有片刻犹豫,推开了那一扇门。
在窗台边梳理羽毛的蛊雕,于空中晃荡摇摆的阔剑,与龇牙咧嘴着锤着腰的猫妖。
这座大殿看起来富丽堂皇,实际上很多房间都空空荡荡,只堆了无数金银珠宝。
竹瑶这几天里找遍了大殿,发觉这里并无卧房,甚至连一张可用于歇息睡觉的床铺或是沙发也无。
唯一能让她蜷缩着睡觉的地方是魔尊的那张宝座,但那地方给竹瑶的印象并不太好。
听到声响,她抬起眼来。
刚来到大殿的那几天竹瑶还很是警惕,生怕有妖魔撞门进来——现在她巴不得有妖魔把门撞开,好让她跑出去找点吃的东西填填肚子。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饿到无精打采的竹瑶眼眸一亮,激动到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你终于来了!”
南哀时脚步稍稍一顿。
原本精神不振、盘腿坐在地上的猫妖飞快爬了起来,一脸欢喜地看着他,眼中的雀跃再明显不过。
……
看见他回来,她就这么高兴。
南哀时眼睫稍垂,抬手收回窗台边的蛊雕,懒散“嗯”了一声。
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逗竹瑶开心的流火一看到南哀时便唯唯诺诺地缩了起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这回那大魔头并未用布将它包裹起来,阻隔它探寻外界的视线。
——于是无天灵便看到了极为怪异的一幕。
比如,小猫摇着尾巴,对大魔头说,“我想吃点东西”。
又比如,那不近人情、残暴阴戾的大魔头稍稍拧起眉,冷着声音刺了一句“麻烦”,旋即转身便出了房门。
……而小猫竟然还屁颠颠跟上了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天灵震惊住了。
它在房里徘徊不定、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能憋得住心中的好奇心,悄悄飞出了房间,往左右一瞅。
一个方向隐约有声响传来,无天灵贴着墙壁,做贼般飞了过去。
那是大殿中的一间厅堂,比房间要宽敞许多。无天灵出现的时候,正有妖魔往里头抬桌椅,小猫则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她的手中拿着一盘子看上去有些奇形怪状的肉,皱着一张脸,看起来有些抗拒的模样。
“嫌弃?”魔尊倚着墙冷嘲热讽,“那便饿着吧,魔界只有这些东西。”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脑袋很大的魔物放下手中的椅子,积极谄媚道:“大人,大人,我还能找到些新鲜的蔬果来。”
魔界不像人间那样有各座城镇,也不似仙界那般有各个仙门。这里鱼龙混杂,秩序混乱,但也有不同的职业,修为不高的小妖魔们靠着做一些杂活求生。
那大脑袋妖魔便是一位农魔,会栽种一些农作物。
但魔界这里并无土地,农作物皆是用死人血肉喂养起来的。吃了这么一顿蔬果,哪怕是没杀过人的善妖恐怕也要被认成恶妖了。
无天灵瞧见小猫亮起的眼睛,有些焦急。
然而还不待它想到要做些什么小动作来暗示猫,南哀时便拧起眉,冷飕飕睨了那魔物一眼。
他眼中似乎起了杀意,但那杀意不知为何仅仅是转瞬即逝,最后只是冷声命令那妖魔道:“滚出去。”
大脑袋妖魔吓了一跳,飞快翻滚着出去了。
无天灵心中的震撼更甚。
这是巧合吗?
无天灵抖了抖,心中想,说不准南哀时就是不想让小猫吃蔬菜吃果子,要逼着她吃下她不喜欢吃的东西。
……可是这种“酷刑”未免也太过幼稚了吧!
无天灵有些许崩溃。
它是剑灵,对杀意的感知比任何一种器灵都更为敏感。
就在刚才,南哀时确实想要杀了那只大脑袋妖魔。
但他并未动手。
再仔细想想,从进入那间房,看见小猫的那瞬间直至现在,多么漫长的时间,大魔头却未曾对小猫起过一次杀心。
……那他将小猫救活,是为了什么?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从无天灵脑海中掠过,又跟什么烫手山芋似的飞快被它甩开。
……怎么可能。
绝无可能!
它心中想着,剑身忍不住又往墙上靠了靠。倘若器灵也有身体,它此刻恐怕全身都布满了鸡皮疙瘩。
当它准备再仔细观察观察大魔头的神色时,却发现南哀时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只留下小猫独自一人对着那块肉愁眉苦脸。
无天灵身体一震,飞快掠了过去。
“小猫,”它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竹瑶抬起头,看见从房间里跟出来的无天灵,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她用叉子叉了叉那块奇形怪状的肉,心情还有些郁闷。
这块肉非但长得奇怪,还带着血丝,看起来半生不熟的模样,竹瑶实在很难下口。
但南哀时实在太过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大发善心,让妖魔给她送肉来吃,下一秒听见有妖魔要给她新鲜的蔬果,反倒把它赶了出去。
竹瑶叹了口气,试图以一个有病的人的思维揣测南哀时的想法,琢磨片刻之后,张口回答无天灵。
“可能是因为那妖魔的脑袋太大,碍着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