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含恐惧,不含厌恶,更无那令他心烦的谄媚。
南哀时松开手,站了起来,高高在上地睥睨那蹲成小小一团的猫。
“你会死。”
魔尊轻描淡写道:“死在祭台上,见不到你想要找的人。”
他分明不该说这些话,他应当让这只猫妖一无所知地被抽尽鲜血,糊里糊涂地,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样,她的心中就不会有恨意与怨气。
但他莫名尝出几分不快来,于是心中恶念顿起,非要让这愚蠢顽固的猫妖知道自己凄惨的命运。
南哀时一眨不眨地看着竹瑶,想要从那张猫脸上看出恐惧,看出害怕来。
却未想到猫妖安静须臾,很快道:“兴许我与他之间缘分已尽。”
她的语气听着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洒脱,像是不惧怕死亡。
可她先前问“我们该怎么出去”的时候,神色分明还是惶然不安的。
心里那说不清的不快没有得到分毫安抚,南哀时神色阴沉下来。
就连上仙都怕死,她怎会不怕。
他抬手转了转腕上的镣铐,咄咄逼人:“你跟了我一路,对我百般讨好,就是为了去找那个人。”
“如今却平白横死在这里,什么都得不到,还白白葬送自己一条性命。”
“你真的甘心?”
南哀时这性格真真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竹瑶心想,自己这般态度对他来说分明有利,他却非要看到她惧怕,要看到她垂泪。
“为了进魔域找一个魔修所以才缠在他的身侧”,这个谎言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又在此时被魔尊重新提了起来。
或许是她答应得太快,竹瑶脑海中思绪飞掠,所以魔尊心中起疑,怀疑起她最初的目的,非得问出个究竟来。
……只是,她都要死了,南哀时纠结那些事情又有何用处?
“我并不知道其它破阵的法子,不甘心也无用。总归我出不去了,如果你能够离开这里,对我仍有益处。”
竹瑶在心中叹气,脑海中头脑风暴,不得不给自己方才那么果断的态度找补圆谎。
“我想要找的魔修,并不像大多魔物那般作恶多端。”
“他最初是因着走火入魔才堕入魔道,进入魔界之后,也不愿与其他魔头同流合污,故而饱受排挤欺压,日子过得并不好。”
“你答应了我会惩恶扬善,待你回去整治魔界,他的生活想来也会好过一些。”
南哀时面无表情地听着。
听到最后,他忍不住笑起来。
“好,好。”
他笑着笑着,声音忽地一顿,阴恻恻道:“念在你这一路上的服侍,若我回去撞见你口中的魔修,定会将那人抽筋剥皮,给你陪葬。”
竹瑶:“……”
白猫尾巴一僵,像是呆愣在了原地。
南哀时却已经移开视线了。
他抬手结印,幻影凭空显现。
长桌、牌位、香烛,与石室中的供桌一模一样,除了那盛放蔬果的碗碟。
牌位前的赫然是一只金色供杯,长得正如竹瑶先前放在竹篓里带回家的那一只。
脚下踩着的阔剑又是一阵嗡鸣,像是在哀哭。
无天灵是器灵,在鼎盛时期拥有神智。只是失去了主人的滋养,这些年来它逐渐沉寂,如今已经是在靠着本能行事。
在大殿中的时候,为了收服它,魔尊的魔识其实又遭遇了损伤,灵府宅院内都成了一片废墟,尚未重构。
只是谁也未曾发觉。
吵闹得很,南哀时太阳穴突突跳动,仍在刺痛,令他愈发不耐,心中狂躁。
想要叫这阔剑吃点苦头,目光落在剑身上的时候又忽地一顿。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深深拧起。
金色供杯落在了竹瑶的脚前。
“不是不怕死吗,”
他乌黑的额发几乎挡住了眼,在眼睑下投开阴影。
南哀时盯着她,扯了扯唇角,冷冷道:“动手啊。”
成为祭品的是她,可他却这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竹瑶用尾巴卷起金杯,站起来,在阔剑上行走。
这是她第一次御剑飞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栽下去,走得慢慢吞吞、小心翼翼。
南哀时冷眼看着她走到阔剑边缘,把金杯放好,伸出爪子。
猫探出一边前肢,在剑刃边上比划片刻,最终一闭眼睛,像是下了狠心。
她用力一划。
不住嗡鸣的阔剑倏然一静。
“嘶……”
即便早有准备,比预想中强烈许多的痛感还是令竹瑶忍不住轻叫出声。
穿越司对员工有着保护机制,在任务途中,员工随时随刻都可以选择退出世界。
骤然遭遇致命打击的时候,也会瞬间屏蔽掉员工的痛觉,不让员工感觉到死亡的痛楚。
但这种痛觉,是无法被屏蔽的。
竹瑶强忍着痛意,将前肢放在了金杯上。
她的血液往金杯里流去。
金灿灿的供杯中盛着殷红的液体,像是供给人间帝王的葡萄酒。在杯盏近满的时候,有点点荧光自虚幻深渊中升起,浮在阔剑周围。
阔剑剧烈颤动,竹瑶抬起眼,注视着那黑漆漆的光。
她的身体变得疲倦,爪子变得冰凉,连抬眼这个动作都花费了许多力气。
那荧光慢慢靠近金色供杯,最后没入血里。
就在那一瞬间,供杯中骤然传来一股巨大吸力。
竹瑶身体中的血液像是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硬生生抽出去了,浑身血脉倒流,往供杯里溢。
金杯中液体本满到几近溢出,却在光团没入时骤然降下一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少。
竹瑶恍惚间听到南哀时沉沉道:“不够。”
她呼吸急促,抬起另外一边爪子,用剑刃割开。
乌黑光团泡在通灵猫妖的鲜血里,如墨般的色泽缓慢褪去。
深渊与天空似乎在震荡,视野中一切色彩变得光怪陆离,抽象又诡异。
竹瑶沉沉呼吸。
她蜷缩在地上,身上开始冒出冷汗,手脚无力,心跳剧烈作响,陷入半昏迷。
视野中南哀时的身影变得模模糊糊。
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金杯像是漩涡,竹瑶放尽了几近一身妖血。
快到时候了,她想。
系统弹出警告,询问她是否要断开与该世界的连接。
乌黑光团变得乳白,如夜空中的星一样泛着柔和光泽,溃散成点点荧光。
猫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空空荡荡的金杯与供桌渐渐消散不见。
幻境中不遥远的前方,一道仙雾萦绕的出口渐渐打开。
竹瑶点击确认。
【任务结束指令已收到,系统加载中,宿主将在二十秒倒计时之后从仙魔08号位面抽离。】
【二十、十九、十八……】
她的魂神浮出身体,晃晃悠悠地站在了剑上,忍不住低眸,看了一眼阔剑上一动不动的小猫。
竹瑶心生惋惜。
猫耳猫尾的美艳女妖,竹瑶还能记起自己第一次在水面倒影中看到自己这具身体模样的时候,心中升起的惊艳之意。
好不容易做一回猫,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再换一副躯壳。
竹瑶心中想着,听着倒计时在脑海中一声声响起,又去看一边的南哀时。
魔尊站在那里,低着脸,似乎在看她的身体。
她的任务是阻拦魔尊毁灭世界。
如今这位魔尊身上有两枚她烙下的血契,倘若是她的任务目标,有了这些束缚,想来也难以再犯下毁灭世界这种恶行。
倘若他不是自己的任务目标,既然马上就能脱离幻境,斩掉自己身上的桎梏,便不会再自身难保,频繁陷入危机。
竹瑶快速复盘了一下,心想,说不准这次回到穿越司,她会发现她已经成功扭转了世界线,不用再过来了。
【十三、十二、十一……】
倒计时一声一声响起,竹瑶沉下气来,不再胡思乱想。
她专心致志地等待抽离世界的那一刻来临,却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如冰锥般锐利的眸光。
南哀时在看着她。
——站着的她,不是地上躺着的“她”。
他的目光刺破虚空,直直地盯着她意识所在的方向,像是能够看见她的魂魄一样,神色晦暗不明。
竹瑶怔住。
【八、七、六……】
阔剑在幻境中飞掠而过,穿过了那道白茫茫的出口,落在了盛满返魂花的花圃里。
熟悉的大殿大门就在眼前,竹瑶看见南哀时踏下阔剑,并指一点。
那阔剑飞快缩小,被南哀时握在手心。
下一瞬,南哀时持着那把阔剑,往她魂灵的方向拍来。
眼前视野骤然一暗,与其同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小猫,小猫,你好呀。”
竹瑶:“……”
这、这是什么情况?
第26章
◎他真的想要救她,竹瑶怔怔想。◎
倒计时还在继续, 竹瑶愣了一下,在读秒结束之前飞快选择了中止。
她看向周围。
自己似乎被困进了一间狭窄的密室,密室里昏暗一片, 只有身侧那只正在上下蹦跶的淡红光团散发着微弱的光。
竹瑶茫然道:“你是谁?”
“我是剑灵呀, ”那只光团子说, “幸会,幸会。”
剑灵。
竹瑶立即反应过来, 这只光团,就是南哀时口中可以斩尽一切的器灵无天灵。
再去看那只光团子时,她倒也能够隐约看出一柄小剑的轮廓了。
……只是, 她怎么会和无天灵被一起困在这间密室里。
竹瑶心生困惑,问道:“这里又是何处?”
“流火, 我的家。”
无天灵转了个圈, 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可能有些简陋,我一直在沉睡,许久未曾拾掇这里了。多谢你把我唤醒。”
“……唤醒?”
“是呀, 你给我喂了好多血。虽然主人总说以血养灵是邪术,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你是一只好妖。”
她什么时候给这只器灵喂过血?
竹瑶迷茫一瞬, 忽地反应过来。
先前献血祭的时候, 她曾经借着南明上仙的赤红阔剑割开自己的皮肤。
无天灵口中的“流火”大抵是那柄阔剑的名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血唤醒了这柄剑中沉睡的器灵。
思绪稍稍理清了些,竹瑶喃喃道:“但我为什么又会被困在这把剑里……”
“是禁术吧, 囚死人之魄。像那种大魔头, 会这种禁术也不稀奇。”
无天灵碎碎念道, “不过这种禁术对自身也会带来损害。常理来说, 谁都无法看见魂魄,何况人死恩怨消,倘若不是结怨极深,可没有什么人会这么做。”
“小猫,”它好奇问,“你是做了什么事,才让这魔头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
无天灵理所当然道:“是呀。他总不可能是想要将你救活吧。那可是逆生死常伦、有悖天道的邪中至邪,就算是天生邪物的大魔头去做,也得抵上几百、几千年修为。”
竹瑶安静下来。
见她沉默,无天灵围着她转悠了一圈,身上的光芒慢吞吞地闪了好几下。
“不要发愁,小猫,你是我的恩人,我会帮你的。但我得先找到合适的时机。”
竹瑶有些发怔。
囚死人之魄,逆生死常伦。
流火是仙器,还是生了器灵的仙器。器灵也是灵,流火能够承载无天灵,便同样能够成为竹瑶灵魂的载具。
而且,流火喝过她的血,无天灵并不排斥她的到来。
这把剑对她的魂魄而言确实是一个合适的容器。
可是这个容器的出现,大抵并非如无天灵口中说的那样,是为了折磨她。
竹瑶不清楚南哀时对她抱有何种感情,但总归应当不是极深的怨恨。
不是为了折磨她,那就是为了救她。
竹瑶在心中迟疑地想。
南哀时,那令凡人惧怕的恶鬼修罗,用了对自身有害的禁术,耗费数百上千年修为,要救活一只猫妖。
……这话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
即便是那勾栏瓦舍中最受欢迎的说书人恐怕都编不出这种荒谬无理的故事来,说出去都会叫人笑掉大牙。
竹瑶也不敢相信。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她绞尽脑汁地想。她是通灵猫妖,血液有特殊的作用,兴许魂魄亦是。
猫耳猫尾的光团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字不吭,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看起来好生可怜,无天灵心生怜悯,上前安慰地用剑柄拍了拍猫耳朵。
在流火中的时光很漫长。
据无天灵所说,在它功力强盛的时候,曾学着它主人的住处,在流火内幻化出过琼楼玉宇、楼阁台榭,看上去美轮美奂。
但它已经沉寂了太久,剑身都蒙了尘,阔剑里空空荡荡,狭窄逼仄。
“小屋”中破天荒迎来了一回客人,无天灵在那儿忙碌起来,想要重新幻化出一些新的物件。
竹瑶则尝试着分出神识,打探外界。
以单纯的魂体分妖识要困难许多,她不知道自己折腾了多久,视野中才终于出现了一丝丝天光。
在看到外界的景象时,竹瑶倒是忍不住怔了怔。
南哀时正倚在一辆兽车上。
拉车的并非马匹驴子,而是一只长着三头六眼的怪物,不知是魔还是妖。
那怪物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鼻孔里嗤嗤喘气,神色又像是怒,又像是恨。
仔细一看,它的脸上还有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这只怪物多半是被南哀时打服,强行抓来驱使车辆的。
竹瑶心中想,又看了南哀时一眼。
魔尊懒洋洋倚着车壁,支着脸,歪头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流火被置于他的腿上,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剑柄,神色疏懒。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长长的木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竹瑶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那从她最初见到他时,便一直牢牢锁在他手骨上的缚魔链,与那锢在他脖颈间的禁邪锁,皆已经消失不见了。
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本该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但不知是因着她为了分识折腾了太久,还是因为没了束缚的魔尊自愈能力太过恐怖,那些伤疤都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