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目力让她轻而易举地看清了那位不速之客的真面目,她稍稍一怔,往床边望去。
“……喵喵?”
她迟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
清清的月光倾洒在花园中。
洁白的引魂花随风摇曳,一个男人侧躺在绿意盈盈的草地上。
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侧脸,只露出一点如刀削般笔挺的鼻梁。他闭着眼,枕着左臂,兀自沉睡。
有动静传来,黑雾像是一阵风般掠近。旁侧大树树冠微晃,有鸟雀受惊飞起,渐渐消失在天际。
黑雾化成人形,俯伏于地,嘴唇轻启,快速说了些什么。
“……”
“广微?”
男人慢吞吞地重复那个名字,声音仿佛在舌尖碾过数次。随后他扯扯唇角,笑了起来。
“……蠢货。”
那使魔惊得手脚发软,险些栽向地面。男人却慢慢坐了起来,伸手按了按眼。
“怎么可能是他。”
位于登天桥旁,将要堕魔的凡人少年,又怎么可能与她口中的那个魔修是同一人。
但是无妨。
拥有相同的名字,又即将入魔。
他命中注定要当另外一人的替罪羊。
南哀时伸手,将黯淡的赤红阔剑握在手中。
这把仙器的剑灵当初被抓回来后主动选择陷入沉睡,不过他并不在意。它削铁如泥,算得上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采霓庄,”他轻声道,“是吗?”
殷红冰冷的瞳孔中倒映出剑身的轮廓,南哀时扯扯唇角。
他许久未曾踏出这里。
但见那个人,自然要隆重些才是。
第49章
◎黑白花耳朵往后压平:“喵呜……”◎
竹瑶下了床。
床边蹲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白花, 花色瞳眸与她在望仙城看见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喵?”听见她说话,那猫似乎吓了一跳:“你,知道, 喵喵?”
……这只小猫过了这么久还是没能修成人身, 在说人话这方面好像也没有什么长进。
竹瑶有些好笑, 没有回答,俯下身摸摸它的脑袋:“你来找我做什么?”
虽说喵喵认不出她, 但大半夜的溜进她的房间,总不能是毫无缘由。
黑白花听到她的问话,把方才的疑惑抛到脑后, 蹬着床单直起身体,爪子勾勾她的衣摆:“危险喵!”
竹瑶撸猫的动作稍稍一顿:“……危险?”
黑白花猛地点了好几下猫头, 猫爪子又勾了几下, 急迫道:“走喵,走喵。”
竹瑶稍稍拧眉。
她透过敞开的窗,往外望去。
夜已经深了,微弱的月光洒在院里, 能依稀看见院中的景象。
杂草矮树、篱笆推车, 水缸和一排不知作以何用的木桶并排放在角落草棚下。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
但即便是弈戈这种头一回下凡降魔的神仙, 都在踏入这个村落的时候感叹过一句“好重的邪气”。竹瑶曾与众多魔物共处一室, 更不可能感觉不出这种气息。
他们以为这邪气是魔尊的残留,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竹瑶神色微沉,猜测:“这村里还有魔物潜藏?”
黑白花:“喵?”
“你发现了什么?”竹瑶握住它扒着自己衣服的爪子,耐心道:“带我去好不好?”
黑白花耳朵往后压平:“喵呜……”
猫儿溜圆的眼睛与她对视, 半晌后猫耳朵一抖、脑袋一扭, 从床边出溜下去, 轻巧一跃, 转瞬消失在窗外头。
竹瑶猫语十级,自信地认为这是答应的意思。
深夜寂静无声,到处都静悄悄的。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竹瑶本以为这屋舍的主人已经睡着,没想到她轻手轻脚走到堂屋的时候,却恰好撞见年有五六十的屋主俯在桌边,在一盏烛火旁捏着针缝缝补补。
听见动静,那老人抬起头来,似是惊讶道:“仙师,这么晚了,这是要上哪里去?”
倘若告诉他这村子里或许有魔物潜伏,这老人家晚上不知会担惊受怕多久。
竹瑶弯起眼睛,笑笑:“不太睡得着,随便出去走走。”
“噢、噢……”三更半夜的出去走走……仙师果真与常人不同。老人眨了下浑浊的眼,动作迟缓地从桌边站起来:“外边路黑,您捎盏灯走吧。”
“不碍事,”竹瑶已经跨出门槛:“不用麻烦。”
她把门反手带上,刚才不知道跑去哪儿了的猫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摆着油光水滑的大尾巴在前边领路。
竹瑶跟在它的身后,十分好奇:“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你怎么吃得这么好?”
黑白花说:“吃饱饱喵。”
竹瑶眨眨眼:“我是说……算了。”
喵喵带着她在狭窄难行的猫路上穿梭,丝毫没有顾忌到她的人身。好在不落峰的晨练里头包含了轻功这门课堂,她一路上未曾太过狼狈。
七拐八弯了一路,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竹瑶脑袋有些发昏。她停下脚步,越过茂盛的树丛定睛一看,险些晕倒:“来这里需要走那么多小路吗?”
黑白花:“不能、不能看见喵,危险喵!”
竹瑶好困惑:“不能看见,不能被谁看见?”
“人类喵!”
竹瑶越发迷茫。
黑夜中猫咪的眼睛像两盏小小的灯泡,她瞅着喵喵看了片刻,意识到套不出更多信息,果断选择放弃。
她抬头再次看向黑夜中的屋宅,喃喃道:“……这里的邪气确实比其他地方更重。”
那是他们刚进村庄时敲开的那一户人家。竹瑶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一家里有个少年的名字好巧不巧地与她曾在魔尊面前瞎编出的名字撞上了,走的时候回头多看了几眼。
白天是从前头进的,这回喵喵带她到了后院。这只奶牛猫在灾年还比从前要胖上几分,走起路来却无声无息,跃进院子里,在一处角落边蹲下来。
竹瑶拨开横在眼前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跨过篱笆。
天亮着的时候被恭恭敬敬迎进屋内,天黑了偷偷摸摸潜进别人家的后院。她看了眼屋宅的方向,发愁若是被人看到该怎么解释。
“喵呜……”
“喵喵,”竹瑶蹲下来,耐心道:“你要带我来看什么?”
黑白花俯下身来,尾巴在身后一晃一晃,爪子抓了抓地面。
见过猫抓树皮,没见过猫抓泥地。竹瑶目光落在它身下的那片地上,忽地一怔。
那片土地的色泽明显与其他土地不一样,她手指按在地面,摩挲着寻了一圈,找着了机关门。
将机关门拉开,窄小的方形洞口出现,黑白花“嗖”一下跳得老远,隐在草丛里头,露出两只眼睛。
竹瑶撑着地面往下看,一架腐朽的木梯直挺挺通向下方,里头黑洞洞的,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农人家中有个地窖并不算稀奇事,可没有什么人会将地窖藏得如此隐蔽。
她拧起眉,想到喵喵之前说不能被人类看见,心中不禁一跳。
远处村中小路上传来声响,竹瑶收回思绪,从空间法器中抽出传音符,夹在指间。
符纸微微亮起,泛着莹润光芒。她指尖轻轻一点,两张传音符便往两处不同的方向掠去。
竹瑶轻轻呼出一口气,翻身下了地窖。
她并未使用那腐朽得看着随时都会崩塌的梯子,轻轻一跃,身形如同猫咪一样无声无息。邪气混着血腥气直冲天灵盖,竹瑶忍不住在鼻前扇了扇。
再一转身,地窖打开时跳到远处观望的黑白花竟然也跟了下来。
“你刚才不是很害怕吗?”竹瑶登时被感动到了:“怎么跟我下来啦。”
黑白花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小,好像从喉咙里咕哝:“危险喵……”
奶牛猫压着一对耳朵,本来一甩一甩的尾巴紧紧夹在腿间,身体稍稍弓起。
这是紧张的姿态,竹瑶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可厉害了。”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并未莽撞行事。从长梯下来,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道,瞧着只有一人半宽。
竹瑶观察片刻,先掐了个隐形诀。
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仙术,只能在毫无修为的凡人眼前简单隐蔽身形,不过放在此刻也够用了。
喵喵在她脚边打转,她抬步往前走。
仅有的那一条路其实并不长,很快就走至了尽头,她顺着路往右拐弯,没走一会儿两侧的墙壁骤然消失,能够感觉到前头的空间变得稍稍开阔起来。
作为照明的微弱月光都消失不见,地窖中阴暗无光,黑洞洞一片。伴着那愈发浓郁的邪气,有点儿像是恐怖片。
脚腕被毛茸茸蹭得有些痒,黑白花好像是害怕了,紧紧黏在她的脚边,喉中发出细弱的低吼。
竹瑶并起双指,指间泛开仙力,在眼前晃了晃。
她给自己开了灵眼,于是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清晰起来。抬眼看去,神色登时怔住。
在地窖中的那条窄路上走的时候她脑海中闪过数个画面,如此重的血腥味和邪气,她猜想过这里的村民会不会是在地窖里头偷偷藏了个受伤的邪魔,也猜想过会不会看见什么大型□□现场。
却未曾想到看到的会是一排排石缸。
那些石缸看上去和农家人腌菜会用的石缸一模一样,普普通通,没有半分特别之处。
可竹瑶知道那里头装的一定不是鱼肉蔬菜。
她拧紧眉,脸色从未如此凝重过,在原地驻足片刻后终于抬步,靠近了一个石缸。
腐烂的味道丝丝缕缕扬起,她给石缸开了封,往里头极快地瞥了一眼。
刹那间弥漫出来的臭味激得黑白花弹跳到老远之外,竹瑶心中像是被重重一锤,反射性地干呕一声,匆忙放下封盖,神色惊愕难言。
恍然间有许多画面掠过她的脑海,她想起听见他们是玄羽宗弟子时屋主刹那的怔愣犹豫,也想起年迈的男人独自在桌边缝补衣物。
——也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的地面传来细微的动静。
有人在说话。
第一个人的声音弱了些:“……她进去了。真的可以……”
“上回搞定沂水山的那两个和尚不是稳得很么,”另一个人声音大一些,也更为熟悉:“动作快些。”
她迟半拍地反应过来,后一人是这家的屋主,前一人……似乎是那名叫广微的少年。
“吱呀”一声,似是机关门被关上了。竹瑶神色一凛,快步走回通道,往来处一看。
黑暗无光的地窖亮起了点点火光,向上木梯不见了,数支燃起的香被卡在机关门边,缕缕白烟弥漫开来。
脚下的猫咪喵呜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竹瑶心中一惊,仔细探了探它的气息,好在它只是晕了过去。
再度抬头往上看,怒意一点一点从她的心中升起。
竹瑶从未感觉到这么生气过。
石缸里在血水中浮沉纠缠的长发自她眼前一晃而过,她眼睛都被气得有些发红,用力咬了咬下唇,抱起晕倒在地上的猫咪,眸光肃然地伸手掐诀。
被巨石死死压住的地窖门轰地破开,等在出口边的村民们惊吓四散,看见那本该昏迷在地上的道士竟站立在半空中,冷冷地垂眸望向他们。
“你们在等什么?”
第50章
◎南哀时的身形骤然僵住,猛地抬眸望去。◎
底下几个村民瞠目结舌, 有惊恐的,有惊愕的。
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须臾死寂后最先见着的那屋主上前一步, 先发制人:“仙师, 您、您怎么会在我家地窖里头?”
他手中攥着一根狼牙棒, 棍棒上头沾着泛黑的痕迹,面目愕然地解释道:“我夜间听见院中动静, 还以为是进了贼人。”
竹瑶冷声道:“此处邪气冲天,我本以为有妖魔作祟,却没想到作祟的是人。”
那人眼神一冷, 知道她看到了地窖中所藏之物,隐蔽地打了个眼色, 口中却装傻充愣:“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话期间, 宁万雷和弈戈匆匆赶到。竹瑶不欲与这些恶民多费口舌,轻轻吸了口气,扭头对宁万雷道:“这地窖中藏尸无数,这个村子的人恐怕在行巫邪。”
弈戈倒吸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眼见事情败露, 那些村民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广微伸手从衣襟间掏出系在脖上的口哨, 尖锐凄厉的哨声登时响彻夜空。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不知有多少村民带着刀剑棍棒往此处赶来, 他们很快就被包围。竹瑶目光一扫,只见先前坐在桌边缝缝补补的老人也赫然在场。
原来三更半夜不睡觉坐在堂屋中缝衣,为的就是监视她的动向。
放眼望去,眼前所见的皆是男性。再回想进村至今, 就连个年迈老太都未曾见到过。
全村都找不出一个女人, 宁万雷脸上没什么表情, 抱臂问道:“炼的是女尸?”
竹瑶点点头, 想起刚来到这里时看到的那个孩子,无辜又懵懂,不知自己的亲生母亲或许在生下自己不久后就被残忍扼杀。
她紧咬嘴唇,听见宁万雷又道:“女子属阴,这是铁了心要入魔道。”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在和谁说话,言语中饱含讥讽,轻声喃喃:“悬壶济世,世人如此肮脏不堪,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济。”
话音刚落,一道粗粝厚重的声音响起。
“仙师却是说岔了,”采霓庄的村长站在人群中,“若不是这世道实在太黑暗,不给我们留半分活路,又有谁愿意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
他白天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如今阴着一张脸,森森模样像是人间恶鬼:“以人身入魔,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可惜在如今的世间,清清白白的好人却死得比恶人更早。”
又有人出声应和,愤然道:“村长说的没错!我们只是被逼到了绝路罢了。要是能好好地当人,谁会愿意去做鬼?你们这些道士得天独厚,又怎么明白我们的苦衷!”
弈戈没忍住,唾骂道:“说得委屈无辜,其实就是丧尽天良,狠毒地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若让我这样背负无数命债苟活于世,倒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宁万雷目光稍稍一动。
“是吗?”那村长说:“等你们回到玄羽宗,只怕我们采霓庄人就要被诛灭全族了。到时候这沉甸甸的命债压在你的身上,你会不会心慌难眠?既然你都亲口这样说了,不如现在就替我们去死!”
黑夜被摇晃的火把照亮,村民一拥而上,武器的尖锋在清清月光下映出冰冷辉光。
姓广的屋主高高举起狼牙棒,冲着她怀中的猫扑来,狠狠道:“这畜生不知坏过多少次事,这回可算落入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