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血液从他的心口流出来,那一块衣襟色泽变得更深。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 在她鼻尖前萦绕不散, 似乎也与她一样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结界里。
上一回进入这个世界, 竹瑶犹豫许久,在看见少年魔尊满身伤痕的狼狈模样后心生怜悯, 做出了选择。
她曾经想要拯救他,带着他改邪归正。
后来她意识到自己那时的想法或许太过天真。
而这一回,在七姐面前选择了上仙阵营的那一刹, 她就下定了决心。
她紧紧握着剑柄,想要靠它止住身体下意识的颤意。
莹润的指尖发白, 竹瑶听见沉闷的呼吸声靠近。
那一片胸膛一动不动, 连细微的起伏都捕捉不到,或许是因为痛楚陷入僵直。
过往的记忆如飞羽般散去了,竹瑶轻轻闭上眼,再次睁开的时候, 眸中一切纷乱的情绪皆被强行压下。
“我想要人间安宁, 歌舞升平。”
她回答他先前的话, “而你是这一切祸乱的源头。”
南哀时的面容苍白如纸。
他似乎轻轻晃了一晃, 长长墨发垂在脸边,衬得他脸色愈发惨白。
总是上扬的唇亦失去血色,只有那对瞳仁仍有色彩。
“……是吗?”
竹瑶听到弈戈的喊声,听到夜晚的风呼啸刮过, 听到树冠簌簌作响。
他的声音很轻, 几乎被埋没在这层层叠叠的杂音里。
凝聚的结界隐约有了破碎之兆, 南哀时忽地向她探手。
竹瑶从前便想过, 像南哀时这般强大的邪魔,必定拥有着致命的杀招。
在刺向他的心口之前,她心中也闪过诸种考量。
这一剑带来的风险无疑是巨大的,她或许冲动了些,但她不知自己能否还能寻找到这样好的时机。
何况以她的身份、以她的立场,这一剑来得理所当然,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只要血契能够抵住他的杀招,她就有极大的可能全身而退。
护身的金盾碎裂,南哀时脖颈上的血契骤然亮起。他唇齿间溢出血来,不知因为这一记破盾受了多少内伤,一双眸低低垂着,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竹瑶瞳孔紧缩,伸手又要掐诀。
南哀时动作更快,却不是要伤她。
她紧握着剑柄的手被他覆住,每一寸都被他冰凉的肌肤笼罩。南哀时笼着她的手,竟毫不留情地将流火往里推得更深。
竹瑶惊到失语,手上动作一滞,方才凝聚起的仙力顿散。
她终于肯抬起眼看他,也终于察觉到南哀时反常的神态。
他脸上不见半分惊愕意外,像是这把阔剑深入的不是他的身体。
竹瑶恍然意识到,南哀时或许知道自己会这么做。
她喃喃出声:“你——”
“还你一条命,”他说,带着血腥味的呼吸拂过她的额,一声声近似追问,低哑道:“够不够?要我十倍偿还么?”
竹瑶动了动唇,原本纤细白皙的指节染上南哀时的血,于是红了一片。
“可心脏并非我的命脉,”
南哀时侧头轻咳一声,吐出血来,嗓音变得愈发沙哑。
旋即他微微向前倾身,几乎快要俯伏在她的耳边,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从未有人知晓的秘密:“要杀我,你应当掏出我的眼睛来。”
言语仿佛拥有魔力,竹瑶怔住,情不自禁看向他的眼。
他轻声问:“想要试试吗?”
那上扬的眼尾像是染上了瞳孔的颜色,呈现出一片触目的嫣红,眼底仿佛有一捧快要烧尽的烈火,令竹瑶忍不住感到心悸。
她第一次在任务世界中这样对人下杀手,本就在强撑着故作镇定,而这份镇定在南哀时攥着她的手去够他的眼睛时濒临破碎。思绪都混乱了一刹,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在思考。
指尖碰到他薄薄的眼皮,在地窖中忍下来的反胃感一波一波涌上喉口,竹瑶轻轻吞咽一下,努力尝试去忍耐,手指阵阵泛麻。
……这一次来,是要除魔。她对自己说。
周边寂静无声,南哀时多用了几分力气。
竹瑶的指尖往里刺入,她能够感受到那单薄的一层皮肤下颤动的眼珠,能够看见自己手上染的血被蹭在了他的眼尾。
“……不,”
这种触感实在太过鲜明,竹瑶脑海中一片空白,终于忍无可忍地喃喃,“不行。”
如果真的这样生生地用手指掏出了他的眼,要有多少天的心理治疗才能够治愈这一幕?
她舔了舔嘴唇,惶然不安,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指节的血被蹭开一片。
“像这样,”南哀时却不让她抽离,沉沉地与她僵持,哑声道:“……然后将它们碾碎,将它们焚毁。”
“啪嗒”一声,竹瑶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断裂,手挣得发痛,无措道:“你疯了吗?”
南哀时静默须臾,弯眸笑起来,不答反问:“你舍不得吗?”
他像是被取悦了,终于放开她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抬指将自己的血抹在她的唇角,亲昵道:“如今的你也会像他们一样渴求我的血肉吗?这具身体送给你一人享用,好不好?”
“只是你身边的那一群神仙,恐怕会如同那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一样扑来与你争抢。同我走,好不好?把我藏在桥下,藏在沂水山的林间,藏在兰沧镇的院落里……”
“我不要,”竹瑶吸了口气,头皮都开始发麻,下意识用手背胡乱擦拭嘴唇,抗拒道:“——我不要!”
她似乎受了惊吓,手脚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紧紧靠在状若虚无的黑气上。
就像是靠在他的身上。
“你要什么,”南哀时得了耐性,看着她被染得鲜红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问,“还想要什么?”
“要得到什么,才愿意随我回去?”
竹瑶:“我不想和你走!”
这一句话语气太过坚定,几乎是掷地有声。南哀时稍稍一怔,眸光暗了下来。
竹瑶强凑起几分清明,伸手掐了一记仙诀。
清澈的钟声又一次响起,不同于面对那些村民,金色波纹像是利刃,在穿过他的时候割裂了他的皮肤,深得能见到森森白骨,逼迫他退开。
南哀时身形再次一滞。
他的手指颤了颤,抬起她脸颊的那一只手被她轻易挣脱。
那一定很疼,南哀时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站在原地,近乎困惑地问她:“可是你说过要留在我身边。”
摇摇欲坠的结界终于破裂,黑气尽都散去,竹瑶踉跄着往后跌倒,被赶来的上仙扶住了肩。
赤金长刀横在二人之间,白眉雪发的老者怒目圆瞪,震声喝道:“此乃登天桥脚下,容不得你猖狂作乱!”
南哀时抬起眼。
她被上仙护在身后,左手边满脸担忧的少年神仙在低声问询,右手边悠悠转醒的猫在蹭她的手腕。
他迟半拍地意识到,她身边变得满满当当,有了师门,有了朋友。
好像没有了他的位置。
茫然、酸涩、惊愕,妒火在那一瞬间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南哀时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想要将她抢走。
可是就算带走了她又怎样?她会不会又缩在无人的角落,与懵懂的剑灵说“我想回家”?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阴狠冷戾,像是淬了毒的寒针。他自己并未意识到,可他看见了竹瑶不安的眸光。
……
不能让她害怕,让她再一次逃跑。
南哀时恍惚间想,却在下一秒听到她脱口而出:“——他的命门是他的眼睛。”
脱离那片窄小的结界,她好像坚强地拾回了镇定,声音分明还在隐隐发颤,却寻不出犹豫不决了。
夜间的空气分外冰冷,顺着鼻腔涌入身体,裹挟而来的寒流几乎要将南哀时冻伤。
他胸前插着把长剑,身上被仙诀刮出的伤口在溢血,几乎成了血人。可他随手挡下劈来的长刀,视线不曾偏移一瞬。
她说过,她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她只是忘了。
像是漂浮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一块浮木,南哀时扯起唇角,竟是笑起来了。
……她只是忘了,他恍然大悟。
若她记起前世的一切,时间或许就能够倒流。他会问她想要回到哪里,同她一起回家。
“你要取走我的命吗,”他眼中像是没有他人,隔着人群与兵器交接的耀光,耐心地问了最后一遍,“瑶瑶?”
眼前上仙的攻势愈发凌厉,刀锋直指血色瞳仁,不让他接近:“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她没有应答。
南哀时被一步一步往外逼,又有数道流光划过天穹,不知有多少神仙马不停蹄地往此处赶来。
就像在望仙城外的那一天。
可这一次,她不会从血海中将他带出来了。
不知是哪根火把点燃了堆积在院边的柴火,乘着夜风眨眼间升腾起滔天火焰。
竹瑶发软的腿找回力气,借着弈戈的力重新站了起来。
灼目的火光迷了她的视线,恍惚间似乎有熟悉的气息从她身边掠过。
而待火光降下,涌动的黑气尽都散去。
南哀时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53章
◎“他们说魔尊开了情窍,为了一只妖把魔域搅得天翻地覆。”◎
生擒魔尊本来也就只有那一回, 还是因着魔尊自己闯进了仙界。在这种阴邪气格外重的灾年,不说生擒,就连杀他都近乎不可能。
那持着长刀的老者乃是七降山的一位仙长。
七降山司刑, 在仙界的诸个仙门门派里算得上特殊。
它不像不落峰有诸多弟子、还分内门外门, 这座仙门中一共就只有七位上仙, 分别掌管人间并仙界中的七处区域。
而这老者掌管七处区域中的蜀梦道,望仙城至青丘之间都被划分在他的手下, 因此也被众仙称为蜀梦道仙。
这么多仙人在场,那升腾起来的火焰眨眼间降下。蜀梦道仙走回来,并不失望, 多看了竹瑶几眼。
他们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就方才魔尊对竹瑶的态度, 任谁来看都能品出几分特殊来。
数位上仙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面生的少女神仙。
空气静默片刻,蜀梦道仙打断沉默,先和蔼问道:“那魔头的命门是眼睛,你从何知晓?消息是否可靠?”
竹瑶下意识回答:“是魔尊他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 忽地顿住, 迟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
南哀时告诉她, 他的命门是他的那一双眼睛。
于是她便相信了, 连片刻的质疑都不曾有过。
……在竹瑶的记忆中,上一个相信过魔尊的,是如今修为尽失、淡出众仙视野的内门大师姐燕淸宁。
“魔尊口中谎话连篇,不能相信。”
她一句话没能说完便止住, 廖柏松却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立刻沉声接道:“他为何要告诉你这件事?或许这又是他刻意设下的陷阱, 我等不该重蹈覆辙。”
几位上仙面面相觑。
“我知道廖师兄指的是什么, ”
身边有好几位拥有仙号的前辈,气氛又有些严肃。弈戈不敢擅自插嘴,却憋不住八卦的心,于是只能悄悄地与竹瑶传音:“据说奉言仙子当初会前往魔界,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魔尊待她颇为特别。”
“听说魔尊刚逃出去那会儿,身上尚有仙器捆锁,所以师长们想要趁他虚弱重新将他捉回缚魔阵中。其中有一回,奉言仙子带队擒他,他分明被困在阵中,面对着好多法术仙诀,却还有功夫抬头,冲着奉言仙子一人笑……好多人都瞧见了呢。”
竹瑶张了张唇,听着他这一道接一道的传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廖柏松话音落下,蜀梦道仙沉吟片刻,先是点头肯定道:“你说得对,谨慎些总无坏处。”
随后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那魔物方才心口上插着把仙器,却仍旧能够轻松挡下我的攻势,可见攻他心脏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重伤。虽说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但往后若有机会,倒也可以试上一试。”
廖柏松颔首同意。
话说到这里,也到了散的时候。
采霓庄的村民行邪事却尚未堕魔,既然七降山仙人在此,便顺理成章地归了蜀梦道人处理降罚。
地窖中的一切,被一把仙火烧了个干净,也算是尘归尘、土归土。
其他奔来的上仙中,倒是有好几个揣着满腹问题想要询问。然而竹瑶乃是不落峰门下弟子,与他们并无关联,降魔一事也并非他们所掌权柄。
仙界中不同的仙门各司其职,掌握的权柄泾渭分明,他们被收到传音的廖柏松喊来帮忙,不好越界。
采霓庄事毕,竹瑶随廖柏松回了一趟不落峰。
在结界中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荒诞的梦境,她既不知道南哀时为什么凭借着一个名字便能认定她是猫妖的转世,也无法将这些事情合理地告知师长。
永恒不变的落日霞光瑰丽,庭院中的花草树木皆被镀上了一层余晖。竹瑶在掌门戚雪眼前静站须臾,心中好生苦恼。
在神仙面前说谎的难度也太高了些,她纠结片刻,只能半真半假地说:“……他把我错认成了别人的转世。”
立在一旁的廖柏松诧异望来。
戚雪察觉到了,轻声道:“柏松?”
“……无事,”廖柏松迟疑片刻,“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传闻。”
他在人间待得久,遇到的妖邪多。有时候,也会从那些妖魔鬼怪口中听来一些话。
戚雪问他:“什么传闻?”
“他们说魔尊开了情窍,为了一只妖把魔域搅得天翻地覆。”
廖柏松道,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唐:“都是传言,当不得真,听听罢了。”
“妖?”戚雪若有所思道:“是淸宁从前提起过的,那只血脉纯正的猫妖么?”
“是,”廖柏松抿了抿唇,视线从竹瑶身上移开,落至庭院中的竹林假山,低声说:“魔尊暴戾残忍、阴晴不定,那猫妖若是死了……多半是死在了他的手里。又怎会是开了情窍。”
戚雪沉吟片刻,开口道:“魔界近期确实易入难出,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魔尊的举动也实属反常……”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摇头叹息道:“罢了。”
他说着,侧头看向竹瑶,谆谆告诫:“魔尊待你特殊,却不知是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等身为上仙,不应忌讳惧怕邪魔,但那魔物修为高深、喜怒无常,谨慎些总是好事。”
廖柏松也转回视线:“他口中谎话连篇,无论他在结界中与你说了什么,切记不要轻信。”
别人在自己眼前谈论有关于自己的传闻,这实在是一种新鲜又奇怪的体验。竹瑶听着,见两位上仙扭头劝告自己,眉眼间皆有担心,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