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万雷猝不及防一声闷哼,捂住下巴倒退一步,正要发火,就见那赤红阔剑飞快蹿到了竹瑶身边,不知为何抖了好几抖。
弈戈惊奇道:“它是不是害怕了?宁师兄,你吓着它了!”
这动作确实看着就跟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宁万雷揉了揉下巴,一脸莫名其妙:“这剑灵竟还醒着?无天灵,你又不是不认得我,从前你主人还在的时候,我还曾找他锻造过一对拳套。”
无天灵一声不吭,与他离得远远的,却又没有往竹瑶身后躲。
流火剑虽被宁万雷评价为“蒙了尘”,但它总归是仙人所锻之剑,凡间再怎么有名的刀剑武器与它比起来都会骤然失了色彩。
不远处粥棚中那位阮姑娘频频在往这里瞄,宁万雷目光终于从流火剑上收回来,看向竹瑶。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嘱咐道:“既然那魔头是冲你而来,便不要独自一人行动了。”
竹瑶点头应是。
流火剑重新被收回了她的空间戒指中,竹瑶转过身,重新望向粥棚。
里头的修士看见这么大一柄阔剑凭空消失,意识到她身上携带了储物法器,打粥的动作都因惊讶而顿了一瞬。
竹瑶却不是在看她,目光在队伍人群中一扫而过。
少年捧着碗,背对着她,稍稍垂着脸,在安静地等待。
先前的对视短暂至极,竹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却记住了他的眼睛。
可如今从背影看着,他又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与周边的凡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究竟是不是她多虑了?
竹瑶抿了抿唇,有些迟疑地收回目光。
她觉得自己所想的实在是有几分离谱,然而自从她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见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
见阮姑娘这条路不通,宁万雷并没有久留,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也未曾告知他们自己要去哪里。
弈戈这才凑近到竹瑶身边,摇头晃脑道:“唉,这魔也不知能不能降得成。”
“下次九婴发难的时候,我们抓准时机出手便是了。”
竹瑶回过神来,不觉得这是值得费心思的难事,稍稍一顿,又问道:“你先前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啊,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弈戈指了指粥棚的方向,嘿嘿一笑:“就是听说他们这个粥棚颇缺人手,总归也是闲着,想来问问小师妹你想不想与我一起给他们搭把手。”
竹瑶稍稍一怔。
“不过这事儿若是被宁师兄知晓,只怕他又要骂我们不务正业。”弈戈抓抓脑袋:“小师妹你不愿也成,我……”
“无妨,”竹瑶顿了顿,道:“我与你一起。”
她转过身,与弈戈一起往粥棚的方向走去。走过那少年的时候,竹瑶没有忍住,又侧眸多看了他一眼。
那五官平平的凡人少年垂着眼,唇线压得平直,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抬起眼来。
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身侧的弈戈。
竹瑶:“……”
心中那股不对劲的直觉愈发浓重了。
竹瑶站到粥棚内修士身侧,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问道:“阮姑娘,向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那位少年人是谁?”
第56章
◎装死的无天灵心中一震,很是困惑。◎
阮雪滟疑惑道:“……啊?”
这问题来得奇怪, 她心生茫然,抬头顺着竹瑶眼神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些外来修士手中奇珍异宝不少,不知是哪个大门派的弟子, 虽莽撞了些, 但还是与他们打好关系比较好。
阮雪滟心中想着, 答道:“那是俞家大郎。”
这回愣上一愣的成了竹瑶:“……俞家大郎?”
“是啊,这俞家就是离余日湖最近的那一户人家。九婴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掀了回大水, 他的父母都在梦中被淹死了。整个俞家就剩下这么个年轻孩子。”
阮雪滟低声告诉她,说着说着叹了口气,问道:“姑娘打听这些是要做什么?”
弈戈也在探头瞧, 视线明晃晃的,毫不遮掩地打量:“对啊, 小师妹, 你打听他做什么?这俞家大郎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啊。”
竹瑶心道恐怕是认错了人,不由得庆幸自己先找人问了一嘴,故作坦荡地回答:“没什么,我只是瞧他精神奕奕, 不像旁人般面露疲态、眼底青黑, 因而有几分好奇罢了。”
阮雪滟说:“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睡得死, 他平日里干活又勤快, 晚上睡得沉了,白天精神些也正常。”
弈戈也没有多想,与阮雪滟解释起来意。
他们讲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也未曾刻意压低。那俞家大郎分明离得不远, 面上却始终没什么表情, 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竹瑶收回目光。
这段时间水灾频发, 半月宗也忙碌不已。
许多资质平庸的外门弟子都被派遣去处理水涝过的田地、房屋, 而内门弟子与一众师长则忙着在余日湖旁重设阵法。
这些阵法虽拦不住九婴,但多多少少能拖延拖延时间,或是起到警示的作用。
竹瑶与弈戈主动提出要帮忙分忧,阮雪滟自然不会拒绝,对他们的态度还好上了几分。
而在竹瑶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几枚宁神丹、提议下次煮粥时将其放在锅中化开后,阮雪滟脸上的笑便更加真挚了些,还带着几分惊喜。
这宁神丹放在仙界确实是较为低级的仙丹,但拿到人间来就成了宝贝。
阮雪滟连粥都顾不上打了,将丹药拿在手中,大步走出粥棚,特意在明亮的光线下细细查看一番。
“我们半月宗算得上这方圆十里内以炼丹术闻名的宗门,却也炼不出这种品质的丹药来。”
她似是有几分兴奋,惊叹不已,“光泽、质地、气味,每一样都堪称仙品——这位姑娘,敢问你姓甚名谁,又是师从何人?”
“我姓竹,”竹瑶搬出之前宁万雷使用过的名号来:“是玄羽宗门下弟子。”
“玄羽宗?望仙城的那个玄羽宗吗?十五年前蜀梦道大比的时候,我还和你们带队的师长说过几句话。不过那时候好像没有见过你……”
竹瑶对这个所谓的玄羽宗实际上一无所知,带着点儿心虚连眨了好几下眼,打着哈哈想要岔开话题。
“十五年前,玄羽宗在丹药大比上落后我们数个名次,没想到如今已经能炼出这种品质的丹药来了。不过如果我们宗主闭关全力炼丹,炼出的丹药说不准能与之相拼……”
阮雪滟说着,又把恋恋不舍地将宁神丹推了回来,“这种好东西用在此时未免太过浪费,竹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浪费,”
这时候再说这种丹药自己一晚上便能炼出许多炉来或许会有些太过招摇,竹瑶只道:“我们三人在半月宗门下落脚,也不曾交付什么金银灵石,区区几枚丹药,你们拿着便是。”
听她这么说,阮雪滟也不好再多推拒,将药瓶揣进袖间,爽朗道:“既然如此,竹姑娘,你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便尽管开口。”
这位女修的好感度显然从方才与宁万雷沟通时的负等提升至了优良,弈戈在旁边看完了全程,忍不住凑到竹瑶身边。
“小师妹,”他压低了声音,惊奇道:“原来你带这些丹药出来,还有这种贿赂人的妙用!”
碗底磕到桌沿,发出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竹瑶被吸引了注意力,侧头看了一眼。
轮到那俞家大郎上来打粥了。
他面色平静,递碗、拿碗、转身离去,一系列动作神态都没有什么异常。
那清瘦普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角,她回过神来,又忍不住多问一嘴:“回湖边不是往那边走么,他这是上哪里去?”
“这是要上田里吧,”阮雪滟还没回答,桌前下一个上前来的人抢道:“我跟他一片田的,俞大郎天天都待在田里头干活儿,一大早就在,夜深了才回家。也是个可怜人啊。”
弈戈跟着叹息道:“恐怕是因为家里是伤心地,所以不想一个人待里头吧。”
竹瑶心中的疑虑彻底被打消,摇了摇头,忍不住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无奈。
弈戈刚才所说的话这才延迟地进入她的脑子里,竹瑶皱皱鼻子,反手用胳膊肘将他推开了些:“什么贿赂人,说得这般难听。”
接下来的几天,竹瑶和弈戈两人时常去粥棚帮忙打粥。喵喵偶尔也会来看一看,大部分时间都蹲在粥棚边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竹瑶无聊的时候会跟它说些话,伸手摸摸它的脑壳:“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跑到这么远来?”
黑白花从喉咙中咕哝几声。
竹瑶撸猫手法娴熟,深知要碰哪儿猫咪才会觉得舒服。黑白花被伺候得很是舒畅,转过来露出肚皮,尾巴甩得起劲。
下一个拿粥的人走上前来,“啪”的一下,那只毛茸茸的大尾巴拍到了他的裤脚。
喵喵不是普通的猫,它是只猫妖,凡人被它的尾巴这样抽上一下,恐怕腿上会青肿一片。竹瑶“哎”了一声,抬头就道:“不好意思——”
她声音稍稍一顿。
俞家大郎拿着碗,站在桌前。
也不知他的耐痛能力是不是较强,被抽了下大腿也只是轻轻拧了拧眉,稍稍避开了些。
竹瑶见到是他,稍稍怔了怔,接过他的碗,低头看了眼:“没事吧,你的腿疼不疼?”
那少年听她问了,这才迟半拍地伸手去撩裤腿。
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农田里劳作的缘故,他的皮肤不白,但大腿处不常晒到太阳,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比起来要白皙许多。
裤腿被撩了起来,那片肌肤上浮现出一道红肿的痕迹,像是被戒尺用力打过一般。
俞家大郎低着头,盯着那片红肿的皮肤,不知在想些什么。
竹瑶也瞧见了,那痕迹显眼得很,不知道得有多疼。她稍稍吸了口气,拍了旁边的猫头一下:“我给你拿点膏药涂涂吧。”
俞家大郎:“不用。”
竹瑶不听他的,在储物戒指里翻找一番,好不容易找出个品质普通的外伤膏药,伸手递给他。
少年迟疑一瞬,还是伸手接过。
黑白花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咕噜咕噜几声,心虚地跳下来溜走了。
竹瑶拿起大勺往他碗里打粥,听见他说:“你和那只猫的感情挺好。”
他用的是陈述句。
竹瑶其实心中猜测过喵喵可能喜欢抱大腿,之前逮着个会化形的猫妖,兴高采烈地想要跟她走,现在遇着个下凡的神仙,又巴着她不肯放。
但这些话自然不会跟这陌生少年说,竹瑶笑了笑,把打好的粥递给他:“它比较亲近我。”
一滴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丝丝的凉意。竹瑶抬起眼来,越过人群,往粥棚外看去。
天空不知何时起了乌云,沉甸甸坠着。
手中重量一轻,竹瑶收回视线,想起先前听到的有关于他的话,温和提醒:“快下雨了,早点回家吧。”
过了半个时辰,天上真的落下雨来。
阮雪滟早晨时邀请她晚间去自己的院中探讨炼丹术,竹瑶在她的院子里与她相谈甚欢,还认识了其他几位半月宗的弟子。
到了要回去的时候,阮雪滟还依依不舍地提着灯笼走出来,要送她一程,被竹瑶摆手拒绝。
夜已经深了,先前的雨仍未下完。竹瑶提着阮雪滟给她的灯笼,心情变得愉悦许多,一路沿着有屋檐的小路边边,慢悠悠往她的住处走。
黑白花跟在她的脚边,不知为何黏得格外紧。
它身上的绒毛蹭着竹瑶的脚踝,脑袋时不时晃到她脚前,令她有些难以迈步。
竹瑶往左边移了移,它很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你干嘛呢,”她觉出几分好笑,索性停了下来,两手撑着膝盖,弯腰问它:“不让我走路啦?”
黑白花从喉咙里低低喵了一声,身上的毛都开始炸起来了,含含糊糊地说:“不好喵。”
竹瑶奇怪道:“什么不好?”
她话音刚落,天边忽地炸起一声响雷。
大雨刹那间倾盆落下,先前淅淅沥沥的雨珠顷刻之间变得急湍。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狂风,路边栽着的小树都被压折了。
眼前骤然亮起一道白光,闪电映亮了深夜的天穹。竹瑶直起身来,若有所觉地往余日湖的方向望去。
幢幢房屋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察觉到余日湖上像是有一个漩涡,强烈的魔气一缕缕溢了出来。
“……糟糕。”
有脚步声自她刚才走过的路上响起,半月宗的弟子都奔了出来。
喵喵身上的毛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一双大而圆的猫眼都睁不开了。
竹瑶抿住唇,拍了拍它的屁股,示意它自己回去:“待在房间里,不要到处乱跑。”
喵喵缩着脑袋瞧她:“快跑喵!”
竹瑶说:“我可不能跑。”
传音符飞到了她的眼前,上上下下地漂浮着。竹瑶伸手接住它,又催促了一声:“快去吧。”
黑白花磨磨蹭蹭地走了。
竹瑶掐了个隐蔽身形的仙诀,从储物戒指中取出流火剑。
这把剑又沉寂了下来,但竹瑶知道里头的剑灵醒着,说不准在暗中观察外面的一切。
“无天灵,”她喊了一声,如同见着老友般亲切熟悉,对着阔剑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会御剑。”
流火:“……”
这年头竟然还有不会御剑飞行的上仙吗,装死的无天灵心中一震,很是困惑。
少女神仙对着它说完这句话,就不动、不出声了,站在那里举着它瞧。
无天灵犹犹豫豫老半天,看在她仙识的气息令它不知为何颇有好感的份儿上,慢吞吞地从她手上下来,拉长了自己的剑身。
变大不少的流火剑悬浮在地上,周身亮起了一圈浅淡红光。竹瑶愉快地坐了上去,夸奖道:“我与你真有默契。”
她说着,又想起了上个周目无天灵与她的承诺,拍拍剑身:“既然南哀时把你给了我,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当你的主人,你说好不好?”
无天灵却还是没有吭声。
这只器灵从前哪有这么高冷,竹瑶心中有些遗憾,刷起来的好感度丢失了,又得重刷一回。
阔剑掠过半月宗上空。
竹瑶坐在阔剑上,倾身往下看去。流火飞得并不高,地上奔跑的凡人面容清晰可见。
她看见半月宗的弟子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屋子里的人叫醒,也看见白天时沉静平和的余日湖像是发了狂,湖面上阵阵狂浪。
水流诡异地形成了数道龙卷风,分别卷过了好几处栽着作物的田地。
竹瑶忽然想到了什么。
俞家是离余日湖最近的那一户人家,也离半月宗最远。等半月宗的人到这里敲门救人,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