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着人群,往余日湖边走去。
……
“这是余日湖湖底,”
少女走到他身前,弯下腰与他平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嘱咐过你,拿完东西就快些跑吗?”
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浮现起担心之色,那双与以往一样明亮的眼看着他。
只看着他。
离得太近,南哀时几乎可以看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平凡、普通、懦弱的凡人少年。
南哀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水浪来得太快,”他的嗓子发哑,像是被湖水呛过,与许久之前生死梦秘阵中落海的她一样。
他伸手,指尖松松搭着喉,感受着皮肤之下细细的颤动,说:“我来不及跑。”
少女“啊”了一声。
她站了起来,抬头往顶端看了看,神色有几分苦恼。
他们刚才下来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剔透的海水,什么狭窄的洞窟、嶙峋的岩壁,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不落峰的神仙来到灵鹤城,此处的凡人对待他们却平静淡然,想来是他们刻意瞒下了身份。
在余日湖周边设下遮人眼目的阵法,亦代表着他们不愿让别人知晓自身的所作所为。
所以此时此刻,她在为着什么而感到烦恼?想要摆脱他么?
南哀时思绪骤转,眼睫低垂下来,左手伸向右臂,借着身体的遮挡,面不改色地猛一用力。
然后他轻轻拧眉,露出几分痛苦神色。
竹瑶的目光望来,关心道:“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嗯。”他从喉口低低哼了一声,像是很疲惫的模样,“好像流血了。不知会不会引来九婴。”
九婴会对血产生反应,这件事并不奇怪。或者说,“魔”之所以会被视为这世间的邪道反派,其中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毫无道德心。
人间常有吃脑补脑的说法,而在一些魔修所修的道中,这个说法被信奉到了极致,且不限于没有灵智的牲畜。
——仙、妖、人、甚至于自己的同伴,无论什么都能入口。
九婴从魔界中逃至这里,屡次在夜间掀起大浪,这并非它生性狂躁的缘故。每当水浪褪去,就会有那么几个人悄无声息地随之失踪。
为了避免恐慌,这事并没有在明面上议论,但半月宗的人猜测,九婴多半是受了伤,躲进余日湖底下也是为了方便时不时地便抓些活人滋补。
听到少年这么说,竹瑶瞬间便想到了这点。
为了抓人,九婴时不时掀起洪灾。有个受了伤的凡人掉进它的领地里,于它而言就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
——它定然在虎视眈眈。
她本来还琢磨着要怎么安置这个少年,现在看来,无论是为了引来九婴,还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都不能留他独身一人了。
少年捂着受伤的手臂,垂着脸,脸部线条绷得很紧,像是在咬牙忍耐痛楚。
竹瑶侧头看了一眼那诡异的海底宫殿,思索片刻,复而蹲下身,伸手探向他的右手:“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乖顺地伸出手臂。
她又离得近了,没扎好的几根发丝垂落在他的鼻前。
分明未曾触及他,却仿佛有根洁白漂亮的羽毛轻轻点在他的鼻尖,带来细微的痒。
南哀时的目光停留在那几根黑发上,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下一刻,她卷起他的衣袖。
温软的掌心搭在他的手腕下方,指尖覆在他淡淡的血管上,将他的手臂往她的方向稍稍托举了些,以便看得更加清晰。
酥麻感从她的指尖传递过来,顺着血管飞快蔓延到四肢百骸。南哀时喉结轻轻一滚,刹那间几乎忍耐不住,想要将她的手反握在手心。
“……好奇怪的伤,”她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有邪气残留?你是碰上了九婴吗?可如果是九婴出手,你应当已经……”
暂时不能见光的贪/欲被压抑下来,南哀时抬起那张平凡又无辜的脸。
这具身体仿佛提线木偶,而他是最完美的傀儡师,恰当又自然地模拟出了茫然的神色。
“我不清楚。”少年按了按眉心,似是在苦恼,慢慢地说:“……我被水浪打晕,什么都不记得了。”
竹瑶稍稍一愣,下意识一拍额头。
俞大郎是凡人,被卷进魔物掀起的水浪里头,五脏六腑不被拍错位都算他幸运,更别说能在水下强行睁开眼睛看清什么。
看来,要找出九婴的踪迹,还是得去那座一看就十分诡异的宫殿里头瞧一瞧。
就算这是九婴设下的陷阱,她也非得硬闯一趟——在破阵的那一刹,那暗中潜藏的邪魔定会露出马脚。
竹瑶心中想着,目光落在他手臂的伤痕上。
那处伤口血流不止,她看了一眼少年身上湿透的衣着,举起流火剑。
剑身上的微光不知何时淡去了,竹瑶怔了怔,有点儿小惊讶地睁圆了眼。
……难道无天灵是在配合她低调行事吗!
这只器灵现在高冷是高冷,但和她还是很默契的嘛。
竹瑶心中想着,奖励般地摸摸剑身,随后用剑尖割下了自己的衣袖,拿起布条为他包扎。
为了防止他注意到自己干燥的衣袍而心生狐疑,她又拍了拍手,飞快道:“好了,我们走吧。”
少年没有回应。
竹瑶已经站了起来,看见他僵着不动,盯着被包好的伤口瞧。她心中咯噔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他似乎吞咽了一下。
“……我只知道怎么绑蝴蝶结,”
竹瑶松了口气,跟着瞅了瞅他的右手,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眨巴眨巴眼,安慰道:“反正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其他人看得见。”
少年:“……嗯。”
他低低嗯了一声,声音越发沙哑。
竹瑶向他伸出一只手,手指相触,她扶着他站起来。
那座宫殿安静地屹立着,像是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们。
竹瑶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步往宫殿中走,又想起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凡人。
于是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他,解释:“待在这里不是良计,我们得找到出去的路才行。”
俞大郎安静跟在她身后,点了点头。
这座宫殿的大门不像生死梦中的那一座一样紧闭着,也不像魔域的那一座一样常年大敞。
它微微掩着,留出一道缝隙,窄小到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秒门会不会关上,会不会将正在经过的人挤得粉碎。
两扇门扉庞大得吓人,人类的身形在门边显得格外渺小。
无天灵给了她安全感,身后紧跟着她、需要她保护的凡人少年令她生起了责任心。
竹瑶握紧了手中的阔剑。
她穿过那道门,而它毫无动静。恐怖故事中常见的、在主角进入密室后出口骤然关闭的情节也并未发生。
门扉安然立在那里。
竹瑶扭回头,望向这座大殿。
生死梦中的宫殿明净空旷,魔域中的宫殿昏暗喧闹。
她站在大殿入口,看着眼前的大殿广场,下意识睁圆了眼、张开了唇,有着片刻的惊愕失语。
两侧是珊瑚奇树打造而成的水下园林,不知从何而来的紫色落叶洒了一地,梦幻得像是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景色。
晶莹石子铺就而成的大道直直向前延伸,尽头是一座巨大的雕像。
竹瑶在南明上仙的生死梦中也看见过这般高大的雕像。
但这座雕像与那座寄存了南明上仙情念的狐妖雕像不一样。
“……这是,”她喃喃道,“正仙明像?”
仙界仙人分三六九等,其中仙尊最为尊贵。
这些仙尊皆为灵仙,执掌凡间权柄,在人间立有正仙明像,吸纳香火,是仙尊在凡间中的耳目。
正仙明像所看到的,仙尊能看到;正仙明像所听到的,仙尊也能听到。
竹瑶未亲眼见过正仙明像,但她曾经去过的不动山上,就立了一座不动仙尊的正仙明像。换句话说,不动山乃是仙所。
这几年灾年,不动山中通往那座神庙的羊肠小径不知被踏过多少回。可惜不动仙尊执掌人间匠魂,并不在乎凡人的生死,而其他仙尊其实大多亦是如此。
人间出现仙尊的正仙明像并不奇怪,但这里是余日湖底,是被邪魔九婴所占据的地盘。
而再往旁边一瞧,屹立在这湖底的正仙明像竟然还不止一座。
它们一排排立着,像是候在这水中的方阵,令竹瑶感到震撼,也感到毛骨悚然。
“……无天灵,”她一时间将诸种顾忌皆抛在脑后,呼唤阔剑中的剑灵:“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少年同样侧脸看来,眸光不知为何晦暗不明。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无天灵钻出了阔剑。
小小的光团离开流火剑,在离剑身不远的空中飘荡一圈,似是在观察那道路尽头的仙像。
竹瑶不知所措道:“……九婴的宫殿里为什么会有仙像?”
她心中升起数种猜测,例如九婴之前或许是个神仙,跟堕魔的凡人一样,修了邪术、走火入魔,成了一个堕仙。
“或许是因为……”
无天灵起了个话头,又忽地顿住。
竹瑶:“因为什么?”
又是短暂的沉默。
光团忽然往回缩了些,凑近了竹瑶,贴在了竹瑶的肩膀上,像是在窃窃私语。
然而它并未压低自己的声音。
无天灵问她:“你还记得百年之前,魔尊南哀时闯入仙界的事情吗?”
第59章
◎用来对付竹瑶的阵分明与那笼罩着魔域的大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广场中分明没有水浪, 两侧的珊瑚却像是在随着波浪摇摆,甚至可以感受到阵阵带着腥气的海风。
倘若细看,还能看见彩色的鱼在植被之间穿梭。
这问题来得突然, 竹瑶怔了一下, 下意识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
她回答道:“……我记得。”
实际上这件事情竹瑶了解得并不多, 唯一知晓的传闻来自于当年沂水山的小和尚。
——那个和尚曾说,当年魔尊闯上仙界, 是为了与南明上仙有关的狐妖狐双月。
可后来她得知这个传闻多半是虚假的,狐双月的空间法器中之所以会有南哀时的傩面,是因为南明上仙孤身一人前往魔界, 从魔尊手中将它求了去。
像是看出了她面上的困惑,无天灵说:“南哀时入仙界的时候, 我已经陷入了沉眠。但我想, 他杀灵仙、取仙丹,十有八九是为了破天。”
竹瑶重复道:“……破天?”
“那几座正仙明像未曾点上眉目口鼻,收不了香火,并非真正的神像。”无天灵却话音一转, 顿了顿, “……它们只是容器。”
“不知多少万年前, 据传曾有一神一魔合力布下齐天大阵, 以仙丹魔魄作为阵子,窥见了天道的真面目。”
“而这无脸的正仙明像,便是构阵的祭石之一,也是承载仙丹的容器。”
它说:“自那之后, 其实每隔上几千年, 就会有苦苦寻求修为突破的大魔效仿当年的秘阵, 只是一直无人成功罢了。”
器灵轻而细的声音在广场中回响, 竹瑶仰起脸,视线越过那长长的大道,落在巍峨的神像之上。
它们确实没有脸,身体或坐或站,姿势精雕细琢,却顶着一张空茫茫的面容,平添出几分诡异来。
竹瑶迟疑道:“……可是这余日湖底,为何会有这般多的正仙明像?”
九婴虽是远古魔物,在魔中也算得上是威名赫赫。但它再怎么凶残,也不可能在夺走过这么多神仙的仙丹后仍安然无恙。
这些“容器”分明没有什么可以承载,却这样突兀地立在宫殿广场的最前方。
“或许它们并非作为容器存在,”
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少年忽然开口,“而是祭石。”
竹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她的武器中突然冒出了一只会说话的光团,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些仙魔秘辛。
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少年却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神色。
……看着寡言少语,没想到关键时刻这般冷静沉着。竹瑶心中升起几分佩服来。
“既然这样,”她说:“我便把这神像毁了试试。”
无天灵又缩回了流火剑里,仿佛在默认。
高大的神像立在广场的尽头,圣洁肃穆,沉默威严。
虽然知道这些仙人像算不上真正的正仙明像,竹瑶还是在心中对这个身体的仙长师尊们默默拜了拜,道了声罪过。
她从空间法器中掏出护身符,分别给自己和身边的少年贴上,握紧手中的剑。
——如果这些神像是法阵的祭石,那么九婴定然不会让他们轻易靠近。
忽然塌陷的道路、从暗处射出来的冷箭、彩色的珊瑚迸溅出毒雾,甚至连那些看起来无害的鱼都有可能突然暴起,露出鲨鱼般的利齿。
竹瑶心中提防着,踏上那条萤石大道。
然而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是先前所感受到的,挾裹着腥气的海风,似乎越发猛烈了。
在某一个瞬间,她的视野忽然暗了下来。
竹瑶脚步骤然一顿。
什么摇摆的珊瑚海藻、穿梭的彩色小鱼,大道旁的一切都骤然消失不见,被一片漆黑取而代之。
泛着点点荧光的石子映亮了她脚下的路,浅浅的水纹一层一层漫上石子边缘。
再往前看去,那些高大的神像也消失不见了。黑暗中有建筑物的轮廓在若隐若现,从远处看得不甚清晰。
一种古怪的、不妙的直觉突然涌上心头,竹瑶心中一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她好像朦朦胧胧地知道那是什么,又觉得那建筑的影子模糊而遥远,她理应认不出来才是。
心跳在加快,竹瑶下意识侧了侧脸,确认身边的少年仍在。
她在这个世界中遇到过数个阵法。
沂水山中可以困住妖魔的防御阵法,不动山中的海底秘阵,南哀时献祭她、复活她时用的禁术。
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怎么了?”
俞大郎见她停下,稍稍歪了歪头,面露关切。
那神态动作有些熟悉,然而竹瑶心情紧绷,没有心神去多想。
“此处应有危险,”她道:“跟紧我。”
她说罢,转头向前,没走几步,只觉得衣袖忽地往下一沉。
少年牵住了她的袖口。
竹瑶一手握剑,另一只手其实一直在准备着施诀。袖口被他牵住,多多少少成了几分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