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记忆,所针对的并不是他。
无天灵所组成的剑阵徒然溃散,他们落入水中。有无形的力道按在他的脖颈后, 压着他沉进水底。
一切感触都是如此清晰,她的恐惧又一次现了形。
就像她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一样。
“你……”
南哀时也失了神, 哑了嗓, 嘴唇动了动:“你记得吗?”
他的声音湮灭在水中,顺着水波消散了。
南哀时的瞳仁中掠过一丝血光。
那抹血光逐渐变得浓稠,占据了整颗瞳孔。
如墨般的长发披落,他的身形开始拉长, 褪去少年的轮廓。
猩红的桃花目, 天生上挑的微笑唇, 眼睑之下两点妖异红痣。
他丢弃了无害的虚假人皮, 一手揽住她的腰,带着她出了水面。
竹瑶能够清楚地感到腰腹上的力道,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隔着一层湿漉漉的衣物按着她的手指。
她睁开眼眸,带着惶然, 也带着恍惚。
“……南哀时。”
记忆好像陷入了混乱, 视野中的一切虚假又真实。
竹瑶屏住呼吸, 在熟悉的窒息感涌来的前一秒, 那迫使她浸溺于海水中,勾起她晦暗回忆的罪魁祸首带她离开了深水。
浓稠得仿佛要滴下墨来的黑气遮蔽了天色,也遮去了金色双月灿烂灼目的光。幻境在颤抖,她仿佛听到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自远方传来。
深色大氅近在咫尺,竹瑶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了他的胸膛。
她抬起眼,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有水珠顺着那弧度滴下,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神像被打翻,幻境被撕裂。
如今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与魔尊为敌,更何况九婴只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者。
南哀时眸光阴戾,踏在阵法残留的碎片之上。使魔随心而动,将仓皇想要逃跑的邪魔为他抓来。
那是一只拥有九目的彩鱼,历史记载中的身形恐怕比这余日湖更为庞大。为了方便隐藏逃跑,自己缩成了巴掌大小的一条。
被抓到魔尊面前,它心中自知大难临头,嘴中发出竹瑶先前听到的、那细细尖尖的声音:“尊上饶命,饶命啊!”
九婴被使魔提到了魔尊的眼前。
“我不知您在湖中,我怎敢向您动手!求求您大发善心,饶小的一命,我在北海还有一处宝藏,准备献给尊上——”
它口中的尊上看着它,忽地弯起一双桃花眼。
“是吗,”
他轻声问:“那么,你本想向谁动手?”
九婴噤了声。
那女仙至今还被魔尊揽在怀中,瞧着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九婴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它就该在意识到那少年是魔尊时早早逃离。
可是那世间最鲜美的血肉自投罗网般踏进了自己的阵法里,又有谁能够不升起贪婪之心?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彩鱼九只眼睛剧烈颤动,飞快瞄了魔尊一眼。
那魔头虽弯着眼,看着像是在笑,可眼中又哪有半分笑意,眸光分明阴冷至极。
它是上古邪魔,为了保命一时卑躬屈膝已经是极限,见魔尊并不为它的求饶所动,发狠挣脱了使魔的囚禁,身形开始膨胀起来。
余日湖中的水仿佛抽之不尽,水柱一缕一缕升腾而上,融成巨大的水龙卷风。
竹瑶被魔尊按在怀中,睁着眼,仍有些茫然。
她的视野忽然暗了下来。
南哀时松开了手。
黑气仿若蚕茧,将她笼罩,保护得严严实实。
这种感觉对上仙而言其实并不好受,被邪气彻底包裹,灵府都隐约开始刺痛。
但比起这种疼痛,她更怕水。
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中,竹瑶的魂魄像是终于归位,慢吞吞地恢复了理智。
竹瑶用手指盖住了酸疼的眼,身形靠着茧壁慢慢滑下,屈膝坐在了茧中。
……实在是太难堪了,竹瑶有几分懊恼地想。
就这样掉入明显的陷阱,被勾出了埋藏许久的噩梦,在别人眼前露出了最脆弱的模样。
她的爸爸妈妈都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没有人见过。
如今却彻底暴露在……在南哀时的眼前。
……
南哀时。
他换成另外一幅模样,隐藏在她的身边,破开了她的噩梦。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神仿佛又被搅乱,强迫自己打住思绪,不愿再想。
竹瑶用力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恐怕要花好久的时间才能从这一次经历中缓过来,身心俱疲地长长叹了口气:“这真是……”
她一声叹息,忽地听见有声音响起。
“……竹瑶?”
竹瑶认得这声音。
她怔了怔,放下手。流火剑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她眼前上下漂浮着。
像是在确认,它又喊了一声:“竹瑶?”
它的语气有些奇怪,竹瑶勉强打起精神,小声问它:“怎么了?”
无天灵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竹瑶也不说话,下巴搭在了膝盖上,垂着眼睛。她实在太累了,心绪更是复杂到无以复加,现在只想要一个人静静。
但无天灵现在心情显然也很复杂,在安静良久后再次开口,却是突兀地喊了一声“小猫”。
竹瑶抬眸看它。
流火剑与她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些天来,无天灵跟她的相处也是这样。
明明曾经那般亲密,它会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也会跟她吐槽有关于魔界与南哀时的事。
或许是因为刚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此时变得有些感性。
所以她张口,却不是否认,轻轻地答了声“嗯”。
流火剑猛地一震。
它溜进这个巨茧中,就是想要得到答案,如今听她亲口承认,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你真的是小猫?”无天灵问,“以前经常和我待在一块儿的小猫?”
竹瑶答:“是我。”
“可是、可是你……”无天灵不知道在喃喃自语着些什么,剑身又猛地一晃,狐疑道:“那你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在流火剑里。”
竹瑶轻轻眨了眨眼:“那儿最开始只有一间狭窄的密室。”
无天灵骤然一震,甚至结巴起来:“……什、什么!可、可是这时间分明对不上呀?”
看着无天灵那副震惊的模样,竹瑶的心情慢慢舒缓了下来。
她支着下巴,轻声说:“我以为你说过,哪怕我转世投胎,你也能认得出我。”
话音落下,竹瑶自己都恍惚了一瞬。
无天灵是这么说过。那时语气还很是自信。
……可最后认出她的,竟然是南哀时。
听她说出这句话,无天灵呆了呆,彻底信了。
方才还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在跟她对峙的赤红阔剑“嗖”一下飞到他的身边。光团从剑身里钻了出来,要往她身上贴。
“天哪,小猫,真的是你!我就觉得你的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你当初怎么就那样走了?”
它竟然还哽咽了起来:“你跟我说你要回家了,我还信以为真,直到后来、后来魔尊说要拿我为你陪葬,我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个大魔头对你做了什么!”
这只器灵分明活了漫长的时光,却又这么真诚纯粹。
竹瑶的心不禁也柔软下来,抬手摸摸流火。
她说:“对不起。”
顿了顿,又道:“他没做什么。是我自己要走。”
“可你为什么……”
它的话音骤然一顿,将距离拉远了些,上下打量竹瑶一眼,恍然大悟道:“小猫你当初是通灵妖兽,难道是有什么与转世相关的秘法?”
竹瑶安静一瞬,顺着它的话:“对。”
“所以之前的事情,你才会全都记得?”
竹瑶点点头。
无天灵显然没有过相关的猜测,惊讶了好久后终于回过神来,围着竹瑶喜庆地转。
和小猫被困在荒芜的魔界时,它就想过要带小猫去仙界看一看。
没想到现在小猫她自己成了仙人,和它的适配度也大大提升了。
它满心欢喜,和竹瑶絮絮叨叨地聊了不少话,大多是它在说,竹瑶在听,惹得竹瑶忍不住弯弯唇角:“先前你对我还一副冷淡的模样。”
“那是因为——”
无天灵声音骤然顿了顿,小光团一个倒仰,被竹瑶接在手心。
她有些意外,问它:“怎么了?”
“……完了。”
无天灵懊恼道:“大魔头在我身上打了他的烙印,强迫我认了主。我们刚才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竹瑶稍稍一怔。
她垂下眼,看见倚在她腿边的流火剑泛着微光,剑柄上隐约有着什么记号。
那记号有几分眼熟,竹瑶将剑柄拨了拨。
那是一朵……
一朵曼珠沙华。
就像是他脖颈上的血契。
黑气终于散开几缕,将竹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茧敞开了一面。
余日湖平静了下来。
作乱的邪魔、肆虐的水龙,一切都像是未曾出现过。
竹瑶抬起脸,看见那手刃了远古邪魔的男人低下眼,走进茧里。
她仍在发着怔,紧紧抿着嘴唇。
他身上还沾着血腥气,单膝在她眼前跪下,张了张唇,又合上。
终于出声时,却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你还记得。”
第62章
◎“南哀时,我不信你,一点都不。”◎
少女坐在巨茧中, 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她好像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又好像只安静了短短一瞬。
“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 “我都记得。”
南哀时看着她。
无天灵钻回流火剑中, 警惕地在他与竹瑶之间飘荡, 好像随时准备着阻拦自己的主人出手。
竹瑶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
难以否认,她对南哀时的情绪是复杂的。
那些难以理清的心绪, 在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与心理疗愈师待了一个星期后被冻结,掩埋在记忆深处。
而在经历了余日湖底下的那一切之后,它们又隐约有了被重新挑起的趋势。
她不想这样。
南哀时沉默不语, 竹瑶也一声不吭,赌气似的与他对视。
——是, 她不曾丢失过任何记忆, 她什么都记得。
可那又怎么样?
她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南哀时缓慢地眨了下眼。
然后他抬起一侧眉峰,像是在困惑。
“……为什么?”
竹瑶的手指紧了紧。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为什么刺了他那一剑?
为了这天下苍生, 为了世间安宁, 为了她自己。
竹瑶在心中回答, 却听到魔尊慢慢地说, “你都记得,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她心中一震,张了张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搭在膝上的手指愈发用力, 将湿透的布料掐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流火剑在旁边转来转去, 里面栖息着的剑灵想必也在茫然。
但很快, 一股更加激烈的、未曾表达出来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神。
“……为什么?”
竹瑶重复了一遍, 却是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此时此刻的竹瑶绝非理智的,她的举动对任务无益,甚至有可能激怒魔尊,让自己陷入危险。
但她终究不是活了漫长时光的仙,更何况就连真正的仙人都会意气用事。
南哀时似乎很是疑惑,竹瑶想,可是对这一切困惑不解、露出那种迷茫神色的明明应该是她才对。
巨茧之外传来声响,不知是她的同伴在九婴死后终于脱离桎梏,还是半月宗的弟子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
竹瑶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南哀时,我不明白。”
“我跟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对我分明不是这种态度。”
魔尊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事实与记忆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轻易被否认、被忘记。
竹瑶静默几秒,问他:“是我记错了什么吗?刚才幻境里出现的那些记忆,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双猩红的瞳猛地一紧。
他信誓旦旦地要斩去她的心魔,却不料自己也是她的心魔之一。
南哀时舔了舔嘴唇。
他的喉间发涩,声音也低哑难言,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惧水,也不知道那时的你不会避水。”
“嗯,好。”竹瑶说,“可我还记得很多事。”
“我记得你讨厌我的接触,让我不要碰你。记得你救下别人,说我死便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为你流血,因你受伤,但我的命在你眼中,从始至终都不值一提。”
她又想起在赤血渊前听到的话,想起他那般随意地对燕淸宁答了一声“好啊”。
“……所以现在是为什么?”竹瑶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道,“我从前是通灵妖兽,所以你不愿放我离开。但现在呢?”
曾经的她是通灵妖兽,他渴求她的血,所以容许她待在身侧。
竹瑶想破头脑,也想不出答案:“现在的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南哀时”这个名字,无论是在仙、魔、人还是妖之间,都家喻户晓。
他是令世人惧怕、令孩童惊哭的至恶修罗。
可他如今却单膝跪在她的面前,面容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
“我只想要你。”
竹瑶的手指紧了一紧。
薄薄布料下的肌肤都因着这力道在作痛,或许已经红了一片。
“是因为我曾经说过要留在你的身边,所以你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吗?”
隔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回答了他之前与她再次见面时困惑喃喃问出的话,“可是我后悔了。”
像是胸口被人重重锤了一拳,隐秘的钝痛随之袭来。魔尊整个身体都晃了一晃,被刺到了痛处,瞬间咬紧了齿关。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却好像没有察觉,哑声重复。
“……后悔?”
活生生掏出心脏都无法制止的痛楚,告诉曾经的他悔意该如何书写。
又是什么教会了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