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旁人耳中无疑是古怪的, 但落在宁万雷的耳中,却像是一声平地炸起的惊雷。
被贬出内门之后,他远离了掌门师尊,远离了以往熟悉的众仙, 却仍然心怀不安。
从前那年轻青涩的宁万雷, 变成了如今这副冷淡的、唇边总带着讥笑的刻薄模样。
是心态所致, 也是因为他暗暗在调整自己的容貌。
在采霓庄见到魔尊是试探, 而在那次试探之后,他心中某块沉沉坠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魔尊不记得他。
……可如今,南哀时又想起来了。
宁万雷面上神色变幻莫测,有惶然, 有惊怒, 也有阴沉。
他将竹瑶带到妖王陵中, 本就是因为忌惮魔尊再度插手。这里连传音符都无法安稳穿行, 想要传出消息实在太难。
“那日之后,”邪魔冷淡的目光看着他,几乎将他钉在了那里,“你果然没有忍住欲/望。”
“……忍住。”
宁万雷喃喃重复了一声。
“我要如何才能忍得住?”
尝过那种修为一瞬间暴涨的滋味,要怎么才能抵挡心中的贪/欲。
使魔环绕着他,正在勾出被他掩藏的魔态。
他的手指慢慢握紧成拳,太过用力地在抵抗,以至于额角青筋都隐隐爆了出来。
宁万雷抬起脸,面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是你将遣去一身魔气的秘法告知于我,”他面色狰狞,“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终于取到药的竹瑶猛地一怔。
她脚尖轻点水池,几下跃出了房间,却并未站到宁万雷的身边。
南哀时与宁万雷方才的对话,竹瑶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仍是茫然的,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但本能令她没有接近宁万雷,站在了长廊的另外一侧。
“……这是什么意思?”
南哀时的眼睫轻轻一颤。
方才与她对上目光时,他逃避般躲开了视线。
怕她不信任自己,怕她站在自己师兄的身边。
“他吞食过仙丹,”南哀时舔了舔唇,终于又敢看向竹瑶,“已然堕魔。”
竹瑶陷入片刻怔然。
无天灵在身边低低地叫了声“天哪”,她侧了侧脸,看见丝丝缕缕黑气从宁万雷身上散开。
他眼珠泛红,像是终于抵挡不住,低低地怒吼了一声,企图要突破使魔的桎梏,又被那些奇形怪状的邪魔牢牢制住。
那副青筋突起、眼珠通红的模样,又哪有半分进塔时的翩然仙态。
“我要杀了他。”
南哀时启唇,得寸进尺般问询,好像他才是她的同伴一样:“可以吗?”
竹瑶回过神来。
“……留他一条命吧,”她抿了抿唇,低低地说:“理应带回去,让掌门师尊处置。”
她心情太过复杂,虽然她确实对宁万雷的态度有了变化,但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会落到这种地步。
竹瑶心中沉甸甸的,有些小小的难过,没有意识到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宁万雷徒然变化的神色。
下一刻,魔丹炸开,那被使魔制住的男人猛地挣开了桎梏。
——南哀时是邪魔,他口中的话,上仙定然不会相信。
只要封了竹瑶的口,昔日的那些同伴与师父,没有人会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献祭了魔魄的命招,哪怕是南哀时都没能将其挡住。
他瞳孔剧烈一缩,浑身邪气都往竹瑶的方向疯狂涌去,却也只是挡住了最后的半截杀招。
“……你该死!”
阴戾怒意在那一瞬间爆开,宁万雷的身躯顷刻炸裂,成了碎末。
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南哀时血瞳猩红,伸手召来流火。
赤红阔剑因着方才宁万雷的杀招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纹,那痛意南哀时亦能感受得到。
他毫不在乎,只是有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幸好感受到这种痛意的是他。
脱离躯体的魔魄被他灌入了剑中,无天灵像是被热水浇着了,凄惨地尖叫起来。
南哀时置之不理,身形几秒间便移到了竹瑶身侧,单膝跪下,拨开她脸边散乱的发。
那一双明亮的琥珀眼眸紧紧闭着,她已然昏了过去。
她面上落了血,身上也是。
心脏仿佛被揉碎,致命的疼痛穿透身体,南哀时的呼吸也好似停止了。
在大梦中纠缠了他千年的心魔猖狂地叫嚣着,他眼前一晃,像是闪过了许多不同的画面,用力地刺穿了心扉。
魔尊身体绷得很紧,努力压下自己心中暴戾的破坏欲,去仔细倾听。
……她还活着。
南哀时吐出了一口颤抖的气,喃喃道:“……瑶瑶。”
他将竹瑶抱了起来,指尖比以往更冷。有妖物察觉到下方的动静,投来窥视的目光。
南哀时无法分出心神,闪身出了妖塔。
破裂的流火剑在身后急急追赶,口中嚷嚷着“小猫”。他像是没有听到,就要带竹瑶走。
一节枝桠缠住了他的腿。
那枝桠虚弱极了,力气微乎其微,还有一只不知哪来的野猫抓着他的裤腿,喵喵叫个不停。
南哀时连目光都欠奉,黑气涌动,便要腾空而起。
但下一秒,有声音传了过来。
“我能救她。”
魔尊身形徒然一顿,低眸一瞥。
他眼中涌动着数种情绪,眸光从未如此可怖。然而那低矮的小小树苗并未胆怯,对他说:“请放她下来。”
第73章
◎他亲眼看着那一仙一魔相残至死,便是他也无法阻拦。◎
在宁万雷向自己扑来的那一刹, 系统便自动发出了警报,为竹瑶屏蔽了所有痛觉。
她的魂识好像又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却又和之前离开世界时的感受并不相同, 亲眼看着她自己倒在地上, 看着她自己流出血来。
竹瑶:“嘶……”
她真想要皱起鼻子, 这看着实在是好疼。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是让她想要皱起脸来。
她看着南哀时靠近她, 露出了恐慌的模样,看着他将她的身体从地上抱起来,闪身便往外走。
……如果是因为别的某些原因想要带走她的身体, 那么他需要在她昏迷之后,露出这种神情吗?
她沉默下来。
竹瑶的魂识像是被系在身体上的气球, 颠荡着随着身体走。
妖塔外, 通碧不知为何变成了一株小树苗,喵喵也并未化形,仍然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看起来很是焦躁不安。
难道是它化形失败, 牵连到了通碧吗?可是通碧说过, 喵喵的化形应当不会很困难才是。
她脑海中杂七杂八地胡思乱想, 听到通碧说要救她, 看到通碧身上落下一截格外莹绿的、开着小花的枝桠。
那枝桠绕着她的脖颈,松松地化成了花圈。花圈上泛开浅淡的绿光,融入竹瑶的身体里。
“你不能带她回魔界,”通碧对南哀时说, “魔界魔气太重, 容易在她养伤之际侵扰她。”
南哀时神色晦暗, 瞥了那株小树苗一眼, 什么都没有说。
他抱着她的身体走了,后头流火剑颤颤巍巍地变大,载上了喵喵,也想要离开。正要起飞,喵喵扒拉着流火剑剑身上的那道裂纹,“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
那声音很是凄惨,无天灵不得不与一个脏兮兮的魔魄待在一起,本就很是烦恼。
听到它那么叫,有些不高兴地问它:“你叫什么?不过是一条裂纹,我之后找些材料修补修补就好了。”
喵喵:“树苗!树苗!”
它话尾也不加个喵了,无天灵愣了一下,看了眼那棵树妖。
通碧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树枝耷拉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无天灵迟疑了一下,对喵喵说:“树妖生在洮原,不一定会想要跟着我们走。”
没想到通碧听到了它对喵喵说的话,却说:“请带上我吧。”
无天灵很是吃惊地看了过去。
虽然它的剑身受了损,可多带上一株小树苗还是没什么大碍的。
不知这树妖为什么想要跟着他们离开,但是想到竹瑶身上的那个花圈,无天灵还是答应下来。
南哀时并没有将她带到多远的地方,他又回到了俞大郎的那间房屋,在屋中设下了障眼法,将竹瑶置于床上歇息。
她的身体被宁万雷死前的杀招侵袭,伤口上泛着浓郁的邪气。外伤他可以根除,但内伤却无能为力。
仙魔两别,若他的邪力侵进她的身体,企图拔除那些邪祟,无异于是在伤口上撒盐,没有半点益处。
怒火与恐惧一点一点地冷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有多么有限。
竹瑶看见南哀时在床边站了许久,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寸寸地在自己的脸上描摹。
她觉得有些奇怪,被看得升起臊意,好在南哀时终于转身出去了。
再往外,竹瑶的意识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通碧给予她的树枝一点一点地治愈她的内伤,竹瑶神思交错复杂,最后想到仍然在等待她的弈戈。
她轻轻叹息,收回魂识,凝神屏气,顺着那些治愈的光慢慢修复自己的内伤。
……
通碧被喵喵栽到了一只泥盆里。
身为世间最古老的树妖,通碧活到了现在,仍旧不精通于那些战斗之法。但她仍然颇受妖怪们的敬重,因为她饱具生机。
只是如今,通碧先是因宁万雷受了伤,又将自己最具有生机的枝桠交付给竹瑶,已然不复从前生机勃勃的模样。
树苗安安静静地待在泥盆之中。
它的枝叶枯黄,连人形都化不成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再次恢复。又或许它的寿命已经达到了尽头,毕竟即便是妖怪中最为长寿的那一棵树,也会迎来枯死的那一日。
通碧对这些其实并不在意。
活了这么漫长的时光,她在意的人与事,大多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中。
如今能够触动她的,无非便是……记忆的重演。
那邪魔从屋中出来了,树枝尖尖轻轻一动。
南哀时,通碧曾在无数处地方看见过他的那一张脸。
她见过他的许多种模样,却唯独没有今日见到的那一种。
其实通碧并不喜欢他,甚至与世人一样,对他心怀厌恶。
因为他手中淌着太多无辜者的血。
这世间最令人惊惧的邪魔,对一位上仙心生恋慕。
……多么荒唐,又多么熟悉。
邪魔面色阴沉,似是没有看到这角落的小小树苗,又或许是看到了,却毫不在意。
他眼中蕴含着风暴,走到桌前,伸手举起那一把赤红阔剑。
剑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魂魄,通碧感知得到。能够活得这么漫长的妖怪,大多拥有着无人能够相比的智慧,通碧亦是如此。
“魔尊,”
角落里的小小树苗开口,声音仍旧沉静,“你是想要折辱他的魂魄吗?”
先前南哀时将竹瑶的魂魄拍进阔剑里的时候,无天灵便如此猜测过。
它说,大魔头对她恐怕是怀着什么深仇大恨,所以哪怕自身也会受到损害,却也要硬生生地将她的魂魄留下,施以折磨。
那一回,无天灵的猜测落了空。
这一回,它远远瞅着那被自己凭空变出来的造物压在最底下、因着恐惧而剧烈地打着颤的魂魄,觉得通碧多半猜对了大魔头的想法。
魔尊眉眼间阴云一片。
他的情绪显然已经坠至了谷底,连伪装出点儿属于常人的情绪都懒得,面间神色如雪川冰封。
南哀时并未回答,树苗继续问:“人死恩怨皆消,你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恩怨皆消?”
南哀时终于启唇,却是嗤笑一声。
他声音从齿间迸出,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得罪了我的人,怎能干干净净地一死了之。”
通碧却说:“你有没有想过,如今落在她身上的果,皆是因为你最初造下的因。”
——世间常有人论到因果轮回。
若当初南哀时在寂仙原上,看到那即将堕魔的上仙,不曾因为觉得有趣而靠近,如今那人又怎么可能仍然披着上仙的皮囊,接近到竹瑶身边。
通碧话音落下,那邪魔的下颌线瞬间绷紧了。
他握着那把剑,力度太重,器灵又呀呀地叫起来:“夭寿啊,我受伤了!你可轻些!”
“……那么,”
漫长的静默,南哀时垂着眼,红瞳几欲落血,说,“我捏碎他的魂魄,难道不是在除去当初造下的因果么。”
见他力道不减,无天灵吃痛之余,连忙给他出主意:“不如你把他的魂魄给小猫好了,让她带回不落峰去,对师尊也有个交代。”
“……”
魔尊静默一瞬,伸手放开那把剑。
“然后你再找个容器,把这家伙的魂魄丢进去……哎、哎,魔尊!大魔头!!”
南哀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无天灵很是生气,趁着他不在,愤愤地大声数落魔头的种种恶劣行径。
通碧却又安静下来。
这树妖说那一桶话,自然不是为了宁万雷。
她只是想要探一探,生性睚眦必报的邪魔,为了那仙子,究竟会将自己的本性压制到哪种地步。
微风吹进窗台,通碧又想起了当年。
其实这些年来,在这世间流传的传说故事,已经随着时间缺失了许多细节。
传说中的齐天大阵并非仅仅能窥见天道,更是能打开一条通往天道的道路。
那日大阵将开,一仙、一魔、一妖,三道身影皆站在阵坛之前。
正仙明像绕阵屹立,上仙靠近时,却面露惊疑。
……原来要开启大阵,并非只需要仙丹、魔魄与妖血,还有每座神像中囚禁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凡人的亡魂。
他自己愿为了破开那层层叠叠的天而舍了性命,却从未想过要拉着别人一同赴死。
做出此事的魔女却不明白他的悲戚苦痛,困惑地问他,只要能开了这路,那些人死了又有何碍。
无数亡魂在耳边哀戚诉怨,那上仙捂住耳朵,当下便眼睛赤红,落下泪来。
囚鹤在某次酒后,将那日所见的一切皆向她吐露,告诉她,在大阵开启之前,他亲眼看着那一仙一魔相残至死,便是他也无法阻拦。
而在他们死后,本该通往天外的道路却并未打开。
云朵散去,他看见的,却只是一些……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