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应声领命。
萧翊微微抬手挥退阿妩,垂眸,只见那册文书上写着:“颂余内乱,六王密结楼苍十部意图篡位。”
第62章
◎我不乱来◎
方柔如愿以偿回到宁王府, 等到她再度踏进西辞院,恍惚间有一丝不真实的错觉。
她望天,天高云阔,又转眸, 小院里秋意盎然。
原来她不自觉间已在京都度过了四季。
她也从没想过, 人的心境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柔知晓西辞院早已不一样了,离这里不太远的花园之后, 早已住进了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回府许久,沈清清并没有来与她见面。
初时逢春院来了个嬷嬷, 是随沈清清陪嫁到王府的亲信, 面上客气, 问过王妃有何需要,逢春院必然倾力相助。
冯江只说两院互不干扰,变相下了逐客令,方柔自知她与沈清清彼此间立场尴尬,不如不见,于是谢过了嬷嬷, 只说改日去拜访。
这改日, 一改便遥遥无期, 彼此心知肚明。
方柔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只觉下腹愈来愈重。
她在王府见着了个令她意外的故人, 秦五通每日都来替她请脉,说是临盆在即,坠胀感明显实属常事, 叫她无需多虑。
对于忽然出现的秦五通, 方柔没多打听, 但她细想来,这也符合萧翊的处事风格。
秦五通这样趁手的利器,他怎会轻易放过?若不取他性命,必然为他所用,萧翊从来目的明确。
如她所想,回到宁王府后,萧翊对她明面上的看护反而没那样严密,毕竟他自觉王府固若金汤,是他一手遮天的地界,比皇宫还要牢靠。
萧翊照例早出晚归,朝务仍需在宫中处理,以规正统。
这样的日子令萧翊心生不悦,他甚至想过,待方柔顺利生下孩子,他便自请辞去摄政王,做回原先逍遥自在的亲王。
只不过他当下春风得意,又怎会料到,这世间诸事得失自有平衡,所有的得到已暗藏价码,并非轻易全身可退。
吉古丽在此期间来过一回宁王府,为的是送药,顺便瞧瞧方柔的境况。
方柔不敢问她裴昭的行踪,宁王府不比皇宫,她的一举一动自有暗卫回传消息。
她见了方柔,只说她将要临盆,这煎熬很快结束。
方柔不知是因药石起了作用,又或是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自由的期盼。从她意外见过裴昭,确认他仍活着,还得了允诺,她的心情倒真好了许多,夜里也能安稳睡上一会儿。
萧翊看在眼里,只觉颂余使臣得他心意,特向皇帝要了赏赐。
一切顺心遂意。
皇城京都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方柔回心转意对他姿态和缓,她将要临盆,此际美满,他再无他求。
也正是在这样的圆满之际,沈清清终于派了人到景宁宫求见。
彼时李明铮正与他在正殿议事,何沉前来禀报。李明铮的话戛然而止,惹得萧翊拂了他一眼,他却即刻摇头否认,表明对此并不知情。
萧翊蹙眉,叫了李明铮先去书阁候着,随后叫何沉把沈清清请进来。
她仍穿着平日最喜爱的红裙,明艳夺目,萧翊之前倒没察觉,她其实很爱鲜艳的颜色,与她面上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
沈清清的眼下有些倦意,想来睡得不太好。
她福身行礼,萧翊让她入座,两人先是沉默着喝了几杯茶,萧翊没问,沈清清也不主动开口,彼此耐性极佳。
萧翊心道她这份沉稳和耐心,倒是方柔不曾有的。
他的阿柔心里不藏事,有什么情绪,好的坏的全写在脸上,哪怕如今学了些伪装的技巧,可他稍稍观察一会儿便能猜透,所以,萧翊从不觉得方柔能瞒得过他。
而沈清清不同,她与许多世家小姐一般,能将心思藏得很好。
诚如太后和皇帝所言,沈清清是宁王妃的最好人选。
他原先对此感悟不够深,只觉得不管换了谁都一样。而现在,他心底忽然有了阵怪异的感觉,他其实有些同情沈清清。
他竟也在想,沈老将军又好到哪去?
比起苏太傅对待苏承茹,起码皇后过了许多年好日子。起码,他也曾听皇帝说过,苏承茹最初也非那样惹人厌憎,若非苏家后来树大招风专横跋扈,他对苏承茹也曾有过真心。
而他于沈清清……到最后,他只想尽可能补偿她,让她日子过得好些。
萧翊刚打算开口,沈清清却已放下了杯子,“阿翊哥哥,我没去见方姑娘。”
她这话不仅无礼,更称不上规矩体统,可萧翊并不计较,只静静地望着她。
沈清清笑了笑:“你不会怪我吧?”
萧翊蹙眉,“王妃有话直说无妨。”
她忽而耸了耸肩,作了个如释重负的姿态,难得在他面前没了规矩。
沈清清对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我想过了,你我和离吧。”
萧翊先是一怔,随后略带惊疑地看着沈清清,许久没说话。可他想了想,也并不太愿意细问,他一向如此,只要达到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更何况,他对此事也有把握,因沈清清迟早会接受的。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接受毫无夫妻之实的婚事,哪怕眼下再笃定、再倔强,冷待之后,总会产生悔意,总会有一日想得清楚明白。
他不希望他与沈清清会走到那一步,也不希望他们需要那样久的时间才能彻底了断。
他既明白了方柔的想法,须得快刀斩乱麻,不让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
如沈清清先前意料,萧翊只是轻轻颔首,随后朝外作了个眼色,不多时,何沉已进殿呈上来一金纹帛册。
她当即竟失态冷笑了一声。
萧翊皱了皱眉,让何沉将金册搁在台上,冷声问:“怎么?”
沈清清幽幽道:“我以为你最起码会问一句原因,结果你还是这样沉得住气。是一早就意料到了我会答应?还是连个笑脸也不稀罕露给我。”
萧翊叹了口气,只说:“清清,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沈清清苦笑着点头,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可她一忍再忍,在萧翊有限的好奇心里最后决定沉默。
她望了眼金册,忽然道:“秋祭夜宴当日,女眷不随同家主出席。所以,我想向殿下讨个赏赐,也算是我离开宁王府前最后的体面。”
萧翊打量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默默点头。
沈清清垂眸,“我想在王府宴请出阁前交好的姐妹,也算对外有个交代,我曾是宁王妃,我该有这样的体面。”
萧翊点头答允,只说自然应该。
沈清清又道:“既然是为了体面,方姑娘那边我也照例派帖子,面上的功夫不能丢了。至于她好不好来、想不想来,全凭自愿,我也能与其他人作交代。咱们宁王府虽出了两位王妃,但并无家宅不宁的丑事,殿下与我是谈好了才和离,不为别的。”
萧翊先是蹙眉思忖了片刻,最后仍点了头。
“阿柔愿意去倒无妨,若她不愿去,你也不要多心,她只是身子不方便。”他像是不放心那般,特地提醒道。
沈清清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我不会为难她,我也没必要这样做了。”
萧翊望向她,沈清清终于挪开了目光。
方柔在当夜便收到了沈清清的请帖,瞧着倒十分正式。
她本来还有些想法,毕竟都是女儿家的交际,她心底感兴趣。可她想起裴昭那日与她说的话,冥冥中察觉当日应有大事发生,便让春桃送去秋宴礼,婉转拒绝。
春桃很快回话,沈清清说让她紧着身子,日后有缘再聚。方柔叹了口气,只道兜兜转转又成了这样的局面,她或许得以逃生,那沈清清呢?
可方柔也理不得旁人的命数,她梳洗过,刚躺上床,萧翊已徐步进了内室。
方柔倚靠在床边望着他,慢慢勾出一抹笑。他坐在小桌前,二人的目光在烛火下交缠,这一息安静里,萧翊终于找到了一丝无比熟悉的感觉。
多少日夜里,他曾与方柔静坐对望,甜心蜜意藏在心里。
他深知过不了多久,等到秋祭夜宴结束,沈清清将拿着和离书从宁王府离开,她可以拿着新的身份,以尊荣无比的惠仪郡主之身重回将军府开始新生活。
而他与方柔之间再无阻碍,她所求的那些事物,他能逐一做到,哪怕有些曲折波澜,但如他一直所想那般值得。
方柔察觉到他今夜兴致很高,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翊先是垂眸低笑了声,像是在想措辞,过后,他才低声道:“本还打算瞒着你,仔细一想,届时动静闹起来,你迟早会知晓,不如由我先与你说清楚。”
方柔皱了皱眉,只觉他嘴边笑意更浓,一时不解地望过去。
萧翊低笑:“沈氏已与我修书和离,待秋季夜宴后,我便拟旨吩咐礼部和宗室府,将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方柔失态道:“和离?”
她的音调稍稍扬起,瞠目望着萧翊,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从来没有想过萧翊会做出这个决定,从她当日知晓萧翊的婚约以来,无论他们是争吵还是起冲突,萧翊从没有说过要放弃他与沈家的这门婚事。
方柔原先不懂,看不明白这其中的恩怨前情。到后来,裴昭与她说过,苏玉茹也与她解释过,她明白了,知晓萧翊须得娶沈清清为妻,册封她为王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听懂了,可是她不愿接受。
所以她心甘情愿主动离开,成全他们二人。
而直到现在,到她已彻彻底底看透了这段令她痛苦的感情,打算干脆抽身做个了断之际,萧翊竟告诉她,他要与沈清清和离。
萧翊已站起身,徐徐走到她身侧,握起她的手,轻轻揉.捏着:“此事本该早些了结,只是沈氏一直没有想明白。如今她肯点头签下和离书,于她来说也是好事,阿柔,你以为呢?”
方柔怔然望着暗处,任萧翊握住她的五指,这于她来说并非惊喜,而是巨大的意外。
沈清清与萧翊的纠缠并不会影响到她已经作出的决定,可冥冥中,方柔深感不安。
她直觉此事并非巧合,也绝不是萧翊所言,沈清清“恰逢其时”忽然想通那样简单。
可她并不能对萧翊坦白,眼下更无法找到合适的人打探内情。
会是裴昭么?这蛛丝马迹极不可察,偏巧是秋祭夜宴后和离,偏巧在秋祭当日摆宴邀请诸世家夫人小聚,偏巧当日萧翊须在宫中陪宴各邦使臣……
偏巧,裴昭让她于秋祭夜宴当日留在宁王府。
直到萧翊又唤了她几声,方柔如梦初醒,怔怔望向萧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萧翊蹙眉,颇为不解地打量着她。
方柔忙道:“可我临盆在即,婚仪诸事……”
萧翊心间一宽,低声安慰道:“大婚自有礼部派人操办,宗室府也会派足够的人手打点,你无需担忧。更何况,筹备婚仪也需要数月,届时你已休养好身子,我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正正当当做我的宁王妃。”
方柔淡淡一笑,埋下头去,只教萧翊误以为她起了羞怯。
她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心间思绪纷乱,只盼裴昭的筹谋快些兆显,也好叫她有所准备,以免夜长梦多徒留心惊胆战。
方柔侧.卧着胡思乱想,萧翊已独自.洗.沐好,轻轻.躺在了她身旁。
她忽感一阵暖意.袭来,身.子.被拥.进.他的怀中,萧翊的下巴贴着她的脸,本还好好地轻嗅着她的发。
方柔被他轻/抚/着,神思.迷迷糊糊,将要入梦,随后,她长睫一颤,察觉他的动作。
“别动。”萧翊察觉到她要挣扎,低声在她耳畔轻.吻,“我不乱来。”
他的吻贴着她的脑袋,她越来越困。
萧翊轻.叹:“忍了许久,你总得让我顺顺意。”
语气里竟还有了些委屈和不满,力道逐渐加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蔓.延开来,令方柔格外害怕。
方柔紧张地按着他的胳.膊,过了许久,萧翊忽然有些怨恼地撒了手,从.床.上.坐起,默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浴.房。
方柔低低叹息,这才知晓那日隆冬清晨,萧翊一大早去浴.房所为何事。
她拧着眉,慢慢闭上眼,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
两日后,秋祭正日。
萧翊起了个大早,西辞院来了几个嬷嬷替他着整制吉服,方柔卧在床上静看着。
他今日神采奕奕,穿着这身金纹宽袍更显仪态端方,俊朗不凡。方柔不由自主想起初初随他回到京都时,她也曾见过几次萧翊的这身装扮。
许是临到大事稠缪之际,方柔的心境竟出乎意料的平和安稳。
许是她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她对裴昭和谢镜颐有着无穷的信任。他们给出了诺言,势必不负所托。
萧翊朝她淡笑,独自理好腰封:“我今夜尽量早些回来。”
方柔难得牵出一抹笑,无尽温柔,萧翊心满意足地离了西辞院。
她目送他离开,心如止水地侧过身面朝里,闭上眼继续休息。
日头高悬之际,方柔才慢悠悠地起床梳洗。春桃在旁为她罗发,嘴里还念叨:“今日王府可热闹了,小南门停了不少马车,都是各府夫人给逢春院那位王妃送的见秋礼。”
方柔一叹:“若是早几月,我倒能去瞧个新鲜。”
春桃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欢,今后咱在西辞院摆个冬日宴,也热闹热闹。”
方柔笑着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春桃见她心情好,这才低声:“今日外人多,殿下说若姑娘不想被吵着,就留在西辞院躲清静。”
方柔长睫微颤,过了半晌才道:“我身子不利落,哪儿也不想去。”
春桃识时务地收了话口。
她起得晚,早饭就喝了碗甜汤,正经吃过午膳,人懒洋洋的,本还打算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人刚在院子里走了不久,院外徐徐来了几人。
方柔仔细瞧了眼,是秦五通按规矩前来西辞院为她请脉。
只是今日有些不寻常,他身后跟了位样貌无奇的年轻人,肩头挑着个大箱子,像是秦五通请来的苦力。
在他们之后,是两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瞧打扮像是医馆的随从。
方柔与秦五通问了声好,随后慢慢走回屋内。
春桃扶她在床边靠坐着,秦五通将人带进来,快声吩咐:“春桃,你将药炉子备好。”
春桃这些日子里惯常给他打下手,顺从地领了吩咐,快步出了门。
那年轻人恰好将箱子缓慢地搁下,好似十分宝贝箱子里的物件那般。方柔探头望了一眼,随即转眸,自然而然地朝秦五通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