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一怔,萧翊已带着何沉离开大帐。
他心中记挂着方柔,一路不停直奔州府驿馆。
萧翊顾不上胸口起了阵新的闷疼,大步走回别院,却见方柔正蹲在院子里熬药。
她听见脚步声,才回过头,萧翊已将她拉起。
“这些事情自有大夫安排,你别累着了。”他不舍得她劳累,忙将人带进屋,把她按在椅子上。
方柔忍不住笑:“眼下你才是病人,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得空煎药等你回来罢了。”
萧翊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否因方才与裴昭久别重逢,心中忍不住起了波澜。
他竟一时失言:“我只是不习惯……”
方柔怔了怔,抬眸望向萧翊。
他说:“你对我太好,我反而后怕。”
方柔忽然问:“那你要把我推开吗?”
萧翊哑然,他看着方柔,嘴角轻颤,良久说不出话。
“或者你本也没想好,那我们不如退回原先说的那样,你办好正事回京,我们只当没见过。”
萧翊立刻道:“不可能,你不能反悔。”
方柔佯作恼怒:“所以你还是做不到,我为什么不能反悔?你就这样霸道么?”
萧翊即刻站起身,大步走到方柔面前,急切道:“不,不是!我只不想你总要放弃与我重新开始,我小心翼翼,生怕你哪时忽然不高兴,又或者生我的气却不说,万一我没察觉……你不与我说,我总担忧自己没做好,或是哪里又做错了。”
他一股脑说个不停,方柔再忍不住,掩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萧翊一怔,疑惑地望着方柔,一时不知该陪她笑还是继续解释。
方柔轻轻握起他的手:“你可以放心,我愿意与你好好相处,所以,我对你做的事情全都发自本心,我若不想做,也会与你说的。你不必想这样多,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萧翊怔然点了点头,方柔站起身,轻轻抱住他。
脸贴着他的胸|膛,细声道:“伤口疼么?这一去就谈了大半日,你累不累?”
萧翊低声答:“我又不是废人。”
方柔闻言轻笑。
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方柔又道:“我有些饿了,可是在驿馆人生地不熟,也不好自作主张。”
萧翊轻抚她的背,静静听着。
方柔笑了笑:“我带你去城里吃些东西,好不好?”
萧翊点点头,当即安排下去。
他知晓方柔想在城中逛一逛,由此没叫马车,两人并肩走出了大街,何沉不放心,带了人远远跟着,自然没叫方柔察觉。
方柔先前听人说丘城新开了间江南小馆,这便想与萧翊前来尝鲜。
他重伤才愈,吃些清淡滋补的也适宜。
萧翊由她作主点了几道特色菜,另叫了茶,两人坐在沿街的二层雅座,路上人来人往,天色渐沉,长街点起灯火。
菜品很快呈了上来,方柔尝了那道牛肉羹,入口鲜美爽滑,她赞不绝口。
萧翊不爱吃羊肉,她点的这道牛肉倒很对他的喜好。
方柔催他也尝尝,满面期盼地望着萧翊,直到他露了满足的神色,方柔笑得开怀。
也正是此际,小馆大门外,有个身影驻足停下。
伙计欢喜地迎上前:“客官里边请,小馆二楼还有空座。”
他闻言,稍稍抬起头,隐约瞧见一抹碧影,那姑娘的侧脸隐在灯火下,她的模样变得格外模糊,可他刹那间认出她来。
他眼眸微敛,心间怅然无所思量,长街人声鼎沸,他却忽然落入一片空茫,一刹那,脸侧的那道疤忽而被途径的走马灯照亮。
裴昭滕然惊醒,低声礼别伙计,默默转身离去。
……
萧翊陪方柔吃过晚饭,本打算随她一同逛逛夜集。
可何沉忽然现身,说那帮马贼交代了新线索,李明铮召集众人一同前去衙门议事。
萧翊将方柔送回驿馆别院,嘱咐她早些休息不必等,匆匆喝过药便随何沉一同离去。
方柔的心境早已不同,以往她独自空等萧翊归来,只会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而今她按部就班点灯洗漱,坐在书案边看了会儿书,早早躺上床,心神安宁,只是有些挂念乘乘。
她今日奔波,很快进入酣梦。
西北的天时多变,昨日明明见冷,盖了厚被子也才刚好,今日忽又艳阳高悬,气温升高许多。
驿馆只备了四季被,方柔怕转天着凉,特地又叫人拿了第二床备着,入睡时不觉得闷热。
入后半夜,方柔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她迷迷糊糊转醒,眼前一片黑暗。
她兀自一惊,入睡前明明给萧翊留了灯,怎会忽然灭去了?
方柔霎时睡意全无,联想剿匪局势焦灼,她下意识睁开眼坐起身。
还没来得及摸黑点灯,却见窗缝漏进几缕月光,在幽暗的月色下,萧翊一身白衫,纤尘不染,神姿犹如玉中仙人。
也正是方柔转醒这刹,萧翊已缓缓掀起眼皮,一双深邃的眸子望向她。
他忙道:“阿柔,怎么了?”
方柔旋即放下心来,她坐在床沿解释道:“我见灯灭了,吓了一跳。”
萧翊低声笑:“你在驿馆很安全,何沉派了人手守在别院四周。”
方柔一时语塞,心中疑思蔓延。
萧翊既然回来别院,为何独坐在圈椅里?他没发出动静,方柔猜测他方才应当是在闭目养神。
明明夜深了,还不早些休息么?又或是……方柔不敢确定心中的猜测。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问:“你怎么不、不躺下休息?”
萧翊淡淡道:“我坐着也能休息,你接着睡,离天亮还早。”
方柔一怔,何时见过萧翊这般克制守礼?
她抿了抿唇,细声道:“你伤刚好,还是过来躺着吧。”
萧翊望着她没说话,方柔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又说:“我不碰你,你也不要碰我。”
萧翊被她逗乐,低声笑了笑,这便缓缓站起身。
他徐步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遮挡住方柔眼前一丝光亮。
她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实则脸红心乱,慌道:“你笑什么!”
话音才落,她只觉床榻微微向下塌陷,萧翊坐在那头,黑暗中一阵摸索,两人的手碰着了,方柔五指一颤。
她此时蜷腿坐着,乌发如瀑落在身前,一双莹亮的眸子泛着迷离的水光,天真懵懂又透着丝不应有的妖|冶。
方柔不知萧翊忍得多难受,他连呼吸都在压制着,一阵渴|望蔓延,可他只是沉息躺|下,很快闭上眼。
方柔眨了眨眼,慢慢动作,萧翊恰时道:“阿柔,睡吧。”
声音像沉寂大殿响起的钟鸣,空堂低沉,一阵心悸游历在四肢五骸,方柔心跳飞速,忙翻了个身紧紧闭上眼。
极静的夜里,彼此一丁点动静都牵引着对方,感官被无限放大,清晰而直接地往心里钻。
很快地,方柔听见身侧传来绵长规律的轻微呼吸,萧翊应当是累极了,很快陷入沉睡。
方柔今日休息早,上半夜睡得沉,此刻几乎没了睡意。她觉察到萧翊的动静,这便轻轻翻过身,面朝着他。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半撑起身子,凑上前细细打量。
他的眉眼骨相极佳,睡姿安宁,一张毫无瑕疵的脸风雅英俊。
方柔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心中感慨万千。
兜兜转转这样多年,她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再与萧翊产生交集,他是她在少女时期深爱的人,她曾日夜与他肌|肤相亲,她与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一点点改变,学着好好去爱一个人。
她垂眸暗自出神,没留意到一缕长发落下,扫过萧翊的脸。
一阵麻|痒惊醒梦中人,他双眸轻颤,没睁开眼,手却忽然扣住了方柔的腕。
她一惊,脱|口低呼,下一瞬却被萧翊压|住。
吻落下来,湿|润缠绕在她的脸侧,萧翊声音低哑:“阿柔,你是故意的么?”
第94章
◎新婚◎
方柔摇头欲辩, 萧翊当然不给她机会。
温凉的触感封住了她的唇,她脸一偏,那阵湿|漉漉贴住了她的耳侧,方柔的感|官异常敏|锐, 过电那般的颤|意蔓延全身。
她不得不怀疑萧翊有意为之。
方柔轻|喘:“阿翊, 别……”
他低声笑:“别什么?”
方柔脸梢发烫, 气他明知故问,只得抬手推了推他, 黑暗中没个准,竟碰着了他心前的伤口。
萧翊一声闷哼, 方柔紧张道:“疼么?”
她忽而撑起身坐好, 手慌忙地摸索着, 又被萧翊钳|制。
他声音喑哑:“你不想,就别再乱动。”
方柔试图与他讲道理:“你伤还没好,不能乱来。”
萧翊低声叹,随即笑道:“好,都听你的。现在能安分睡觉了么?”
方柔觉着萧翊这话古古怪怪,像是意有所指那般, 怎么听怎么心虚。
她忙应了一声, 翻过身, 再也不敢动弹。
萧翊笑着叹了叹,轻手轻脚地躺好, 缓缓闭上眼。
这一夜徐徐过去,方柔睁开眼还有些发怔。
她转过身,手边空荡荡, 被子拢在她这一侧, 就如以往那般, 萧翊生怕她掀被子着凉。
他早已睡醒离去,照例没有扰她清梦。
方柔又在丘城留了几日,期间何沉问过要不要将乘乘一并带来,免得她牵挂。
她想了想,还是不愿让孩子了解过多,只托何沉多看着些沈映萝和乘乘,以免穆氏暗中使诈。
斩草除根讲究雷霆手段,如萧翊一惯的做派,云尉营众将即刻领命行事。
大火烧了一天,穷寇败走,他们不费一兵一卒活捉了剩余的马贼,裴昭单独带了人手亲自擒获达乌合。
也正是事闭当夜,西北暴雨,一夕间浇灭山火,没有酿成余祸。
萧翊早已命钦天监军师监测天象,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大捷,祸事平息,李明铮也松了口气。
案犯尽数被押入云尉营大牢,由李明铮亲审。
萧翊坐在大帐拟奏章,此事细则明悉,预后皆交由李明铮主理,他这份差事总算尘埃落定。
何沉安静地候在一旁,萧翊落笔如飞,帐外有人求见,何沉独自外出相见。
过了半晌,他折返归来,望着萧翊欲言又止。
萧翊沉声道:“老毛病还改不了?有话就说。”
何沉忙答:“公子,裴昭一行准备离开了。”
萧翊闻言笔尖一顿,随即轻轻颔首,继续挥毫。
何沉又道:“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萧翊最后一字落定,旋即搁笔站起身。
何沉一怔,呆愣愣地望着萧翊,只听他淡声道:“去送送他。”
萧翊潇洒地提袍走出大帐,何沉快步跟上。
裴昭本只带了十名心腹,今日又来了几十增援,想来担忧达乌合暗中作梗。
萧翊瞧见了老熟人,张成素亲自押解达乌合。
他见了萧翊,冷冷地转过眸子,只将那几名苟活的颂余反贼往前押了一段距离。
裴昭正与谢镜颐和陆鸣辞行,见萧翊缓步走来,不由正色转过身,安静地看着他。
谢镜颐的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深深一叹,找了个由头将陆鸣带走。
萧翊瞥了眼何沉,他也格外识时务地退到了一旁。
他望着裴昭,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眼下那道疤。
萧翊问:“从蜀地逃走时留下的?”
裴昭轻哼,并没有多言。
他稍稍颔首,过了半晌,终于道:“裴昭,幸好你活着。”
裴昭轻蔑一笑:“原来你也没那么蠢。”
萧翊挑了挑眉,只说:“你带达乌合回到颂余,交给让女王发落。如今阿柔身边有我,她再也威胁不了你,换回自由身,天高海阔任你闯。”
裴昭沉默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翊,过了很久才道:“虽然我仍不认同你的作派,不过此事之后也稍稍能懂你一些。为达目的,手段并不重要,对么?宁王殿下。”
萧翊轻声笑了笑,只说:“我已不是宁王,裴昭,今时不同往日。”
裴昭望向萧翊,“你不怕我带人杀回来?”
萧翊:“你是君子。”
裴昭忽而朗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冲萧翊摇了摇头。
再无言,他转过身。
萧翊叫住他:“裴昭。”
裴昭脚步轻顿,挺拔的身子一动不动。
萧翊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他微微蹙眉,后又复了本来的神色。
他看着裴昭的背影,沉声说:“山水相逢,后会有期。”
裴昭沉默了很久,过后,他如释重负般轻声一笑。他没再回头,抬手一挥,迈步走向那群随他出生入死的同袍。
远处的谢镜颐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裴昭远去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萧翊身上。
陆鸣挠着后脑勺:“他俩说啥呢?神神秘秘……”
谢镜颐看了看他,“君子一笑泯恩仇,只可惜有人算不得君子。”
陆鸣更糊涂了。
……
流寇除尽,丘城和宁江内暗中勾连分赃的官|差也被连根拔起,穆老爷举家潜|逃之际遭到阻拦,穆宅当即被查|封清抄。
穆珩被押解出大宅时,一眼瞧见端坐马背气定神闲的萧翊,当即吓得双腿一软。
西北终于复归安宁。
方柔与萧翊已事先谈好,他暂时没打算跟乘乘透露身份,一切从长计议。
乘乘只以为方柔和萧翊偷偷去了丘城幽会,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见他们二人感情增进还暗自欣喜。
这日沈记食楼分外热闹,杨楼街来了几位衣着华贵的外地人,好热闹的百姓围在食楼外看新鲜。
方柔原先在后院清点囤货,直到她被沈映萝拉到大堂,她一时不明所以。
沈映萝笑着凑在她耳边:“媒人来说亲呢!”
方柔一怔,这才瞧见那妇人头顶紫盖,心道不妙。
在大宇朝,媒人也分三六九等,而像这类带着紫色头巾的媒人更身份特殊,向来只为望族世家说媒。
她心中暗暗生了埋怨,萧翊说好不泄露身份,怎还是百密一疏?宁江人再没见识,也不会不知这位媒人身份尊贵,由此才来了这样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知晓前来提亲的绝非那狼子野心的穆家人,可这么些时日,也没听说方娘子与哪位权|贵结交来往,一时议论纷纷。
那媒人察言观色,应当也受过萧翊提点,一张巧嘴伶牙俐齿,车轱辘话说得好上天,可没泄露半点那如意郎君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