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茨比抬头,被一抹明亮的红色冲击着眼球。
他整个人愣在那里。
红裙美人用着睥睨的目光扫视楼下的人群,她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成为了整个舞厅的焦点,扶着把手下楼,姿态从容得宛如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她身上的是裙子是如罂粟花一样的红,纯净而灿烂。
红色是一种非常抢眼的颜色,亦很难驾驭,因此舞会上极少能见到红裙,就算有那也是暗红,而黑白永远都是最安全的。
但原来只要驾驭得了,是这般的好看。
她走下来的时候,大家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一步,两步……鞋跟轻轻的没入柔软的地毯里,不发出一点声音,那件裙子轻盈得不可思议,垂坠感十足的流线剪裁在行走之间勾勒出窈窕的身姿,修长笔直的双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但裙摆很长,只露出了一点点的银色鞋尖,在高级和性感之间找到了极佳的平衡点。
吊带连接着长长的纱布,在背后犹如披风一样展开,在梯级上拖曳,为一身的优雅带来半点无法忽视的气势。
她个子很高,比例让人羡慕,身材似乎有些过瘦了,但也被白肤及红裙衬托出一份美丽的脆弱。金色长发被盘起来,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及精致的锁骨,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彷佛她的美貌本身就是最抢眼的武器,硬是把其他满身珠宝的女来宾显得俗气。
惊艳四座。
不久前黛西也像她这样从楼梯下来,美得令人目不转睛,但她有着跟黛西完全不一样的气质,黛西是岁月静好的柔美,而她是具攻击性的强势美,你很难说哪方优胜,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人群里冒出无数的想法。
男士们在想——她到底是谁?!
女士们则在想——这条裙子是哪位设计师的手笔?!
那条楼梯并不长,但因为所有人都过分专注,导致感觉已经过了好久。
她走到哪里,狂热的视线就跟到哪里。红裙美人终于款款来到他们面前,她抬了抬线条优美的下巴,表情依然冷淡,烟熏妆及红唇把本来清秀空灵的五官画出了一份成熟的深邃迷人,深色眼影跟灰蓝眼珠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双眸明亮得灼人。
然而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漫不经心让她看着不好接近,一时竟没人敢上前向她邀舞。
直到一名俊朗的青年在众人的目光下来到她面前,身上的军装格外醒目,英气迫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是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但也有防备和猜测。
彷佛在看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但不敢摘下。
军官向她作出邀请:“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伊莎贝拉盯着他半晌,就在盖茨比做好了会被拒绝的打算时,她竟然答应了:“好啊。”
她只是勾了勾红唇,就让军官有几秒的失神。
伊莎贝拉开口提醒,语气带着戏谑:“先生,难道你是在等我牵你吗?”
“抱歉。”盖茨比从未感到如此失态,他万分紧张地去牵她的手。
伊莎贝拉戴着跟裙子同色的蕾丝手套,盖茨比能够从镂空的布料下感受到她的冷冰的肌肤。
盖茨比牵着她的手,向舞池走去,一时间无数道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戳在他身上,这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他在这些有钱人眼中是一名幸运儿。
高大英俊的军官和金发白肤的美人看上去意外的合衬,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走到舞池的中央。
第一首乐曲奏起,来宾们才恢复了活动,但依然有很多人的目光黏在伊莎贝拉身上。
盖茨比的手掌扶在少女的肩胛骨,好让她搭住自己的手臂。
他不敢完全把掌心贴上她的背部,就那么僵硬的悬在那里,若即若离的触碰着她的肌肤。
他虽然学过跳舞,但从未跟谁真正跳过舞。
这对心思不一的舞伴跳起了近年很流行的狐步舞,这是一种多变且流畅的舞步,节奏慢、快、快,舞步不能间断,必须时刻保持着移动。
两人一边跳舞一边窃窃私语。
“又见面了,盖茨比先生。后背还好吗?”
“好多了。”盖茨比尽量不去看她的脸,以免被分心,“你跟黛西·费尔是什么关系?”
“你跟我跳舞就是为了审问我?”伊莎贝拉扬眉,“真叫一位女士伤心。”
盖茨比艰难地从那双美得慑人的眼睛上挪开目光,在心里默念:这都是演出来的,别上当。
两人随着音乐前进和后退,少女身上的布料飘逸,配合流动性很高的舞步,肩上那披风一样的薄纱划过一圈又一圈的优美弧度,裙摆在舞动的时候宛如盛开的玫瑰花瓣般一层层地甩起,偶尔露出引人遐想的光洁脚踝,。
忽然间,军官脸色一变。
收到盖茨比投来的责备眼神,伊莎贝拉忍不住轻笑:“抱歉,我不太擅长跳舞。”
交际舞里她只会华尔兹和狐步舞,而且很久没有跳过了,还是出发前一天才恶补这两种舞步,就不要期望她跳得多好了。
盖茨比怀疑她是故意踩他的,无奈过后又继续旁敲侧击:“你是从欧洲来的旅客?”
“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伊莎贝拉忍俊不禁,“你不是在怀疑我是间谍吧?”
美国跟德国之间的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可以想像到的是双方都往对方的国家派了间谍执行秘密任务,想到她那天晚上的表现,盖茨比有这样的怀疑其实很合理,但伊莎贝拉就是没由来的觉得好笑。
她凑在男人的耳边低语:“如果我真的是间谍,我会把你绑在我的房间里,好好的铐问你。”
带挑逗性的说话让盖茨比耳根一红,他分不清楚伊莎贝拉在警告他还是在调戏他,暗骂自己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既然伊莎贝拉光明正大的把话题摊开来说,盖茨比也不再伪装: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个打算。”
伊莎贝拉扫了一眼盖茨比的肩膀:“你的职级太低了,要抓也不会抓你。”
盖茨比:“……”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大。
她又叹息: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令你相信我?”
“回答我,你在哪里接受那些训练?”
伊莎贝拉抬眸,红唇轻启:“就在这里,美国。”
男人的眼神变得凌厉:“我看过你的口供,你在明尼苏达州的罗彻斯特长大,跟祖母一起居住,这是你近年来第一次离开故乡,那么你不可能接受过军事训练——除非你在说谎。”
“你的问题太多了。”
一曲完结,伊莎贝拉放开了他。
她离开自己的那刻,盖茨比心里竟有几分怪异的失落。
红裙美人伸出手,表情倨傲而不耐烦,就如纡尊降贵的女王向她的骑士发出命令。
“现在,你应该亲吻我的手背。”
第9章
◎书写历史的第一步。◎
她看着军官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被自己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玩物,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盖茨比除了顺应她,别无他法。要是他就此拒绝,恐怕会惹来旁人——特别是男士,要将他生吞活埋的视线。
但是,他说不上这是因为群众压力还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内心那一丝无法抑制的愉悦使他无法忽视,他微微俯身,就像对待易碎的昂贵花瓶一样,小心翼翼的摘下她的手套。
蕾丝手套一点点褪下,那神秘的面纱被揭开,光滑白皙的手背在眼前完全展露。
她的手无疑是极好看的,肌肤白如雪,薄得能看见下面淡淡的青色血管,五指纤纤,修长而脆弱,富有光泽的指界修得整齐,就如一件艺术品。
难以想象,当晚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扣下了扳机。
军官垂下头颅,弯下宽阔的背脊,在少女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当温暖的嘴唇碰上冰冷的肌肤,盖茨比感到整个人被冷得彻底。但心脏依然跳得要命,喉咙灼热得快要失去声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心乱如麻。
这样的触碰不知道有没有持续超过一秒,盖茨比就如触电般迅速直起了身。
咔嚓一声,有谁拍下了这个画面。
照相机在这个年代是新鲜的玩意,非常的稀有,有一位摄影师出现在这个舞会里绝不是一场巧合。
他是费尔家请来的记者。
他的职责是拍下费尔家独女的第一次舞会的盛况,然后撰写有关的报道,这是有钱人共中一种展示地位与财富的方法。
这个小小的插曲就像电影里的画面,唯美得让人忍不住屏息以待。
所以他花了一张珍贵的菲林,把它拍下来。
一走出舞池,就有对伊莎贝拉感兴趣的绅士上前,热情的向她自我介绍。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因为只要任何人向黛西问起她,就会知道其实她并不是一位名媛。
一听说她是来自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城市,某些人对她的兴趣明显减少了几分,但仍然不减其他人的热情。
——又不是要结婚,只是认识一下,有那样的美貌在前,谁会管你的出身?
男人是视觉动物,这是定律。
也有些女士向她搭话。
如果说男士们对她的人感兴趣,那女士们显然更在意她的裙子。
她们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来自巴黎的高级工作室,但伊莎贝拉却遗憾地表示,它只是一位设计师朋友的“私人定制”。
伊莎贝拉不坦白自己就是设计师本人的原因是——谁信你啊?在她们的设想,设计师应该是个头发花白的严肃老头,而她二十岁,还是个女生。
其次,她也不能说“这件是高定礼服”,因为是不是高定不是她说了算,而是由别人说了算——尤其是法国高级时装协会。
所谓Haute Couture,Haute是顶级,Couture是裁缝,起源于十九世纪的法国,裁缝师为王室及贵族定制的服饰。一句话说,高定礼服即为客户量身订造的顶级礼服。
在现代,只有向法国高级时装协会申请成为会员并且通过,才称得上高定设计师。总言之,高定代表着时装界的天花板,这个词汇是不能随便用的,否则是对它的一种亵渎。
——没上过高定秀也好意思叫自己作高定设计师?未免太过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虽然现在的法国高级时装协会对高定还没有明确的定义,那套标准貌似在二十世纪中叶才演变出来,但出于尊重,她不会自称为高定设计师。
况且,这条红裙跟真正的高定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就说面料好了,她所用的不是高级面料,因为当时的她既没有成本也没有时间,只能退而求其次的从城里的布料行购买素质上乘的一般面料。
如果要她为自己的作品定价,那么按照现时的物价,她会为这条红裙打上大约三百美元的标价,而真正的高定不可能这么便宜。
“设计师?他是个法国人吗?”她们追问。
“不,虽然他有意去巴黎发展,但他的确是个美国人。”
女士们面露惊讶,大概是万万想不到这条裙子的设计师是个美国人,毕竟这款式看起来像是巴黎那边的新潮流。任何时尚潮流只要巴黎走红,很快就会传到美国来。
这种薄纱一般是用来罩在在礼服外面增添层次感的,作为礼服的主要面料并不常见,至少她们是第一次看见,但效果是如此的惊人,它既贴身又轻盈,裙摆高高甩起来的时候尤其好看,犹如盛开的玫瑰,这样的选料和剪裁肯定是天才设计师才能想出来的,所以她们都潜意识的认为是一位法国人。
但即使听说了不是巴黎的设计师,但依然不减她们的兴趣。
因为本地的设计师代表着什么?
——代表他便宜!
并不是谁都像费尔家那样有钱,在巴黎的工作室订造一条裙子足以使她们肉疼上好一阵子。
看看这条红裙!便宜又漂亮的裙子谁不爱呢?
女士们誓要伊莎贝拉吐出那位设计师的名字才放她离开。
“抱歉,失陪一下。”
注意到那道对她恨之入骨的视线,伊莎贝拉嘴角一勾,向她们告辞。
看见伊莎贝拉向着自己走来的时候,尤妮丝只感到手脚冰冷,竟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红裙美人泰然的笑道:“格雷小姐,你的裙子真好看,很适合你。”
明晃晃的嘲讽。
就连尤妮丝自己也感受到她跟这里的其他人不在同一个档次,可是就连那些高她一个档次的人都对伊莎贝拉趋之若鹜!
周遭的人投来的目光让尤妮丝难堪至极,在她的设想里,感到难堪的人应该是伊莎贝拉,可是现实却完全相反。
伊莎贝拉·布朗特看起来该死的高贵,完美融入了上流社会,没人想得到她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市来的。
她身上的裙子是哪来的?!这是布朗特家买得起吗?!
——肯定是借回来的!
难怪在车站遇见时她说得那么迎刃有余,原来早有准备!
尤妮丝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其实她有比这身更好看的礼服,特意穿这件是为了气伊莎贝拉,结果被气的反而成了自己,早知道就穿别的礼服来了!
“谢谢。”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打了个照面后,伊莎贝拉又回到那片花丛之中。
她的潇洒转身让尤妮丝气得快疯了。如果是黛西让她难堪,那么她会咽下这口气,因为两人的阶级差距就摆在那里。
可是伊莎贝拉的出身甚至比她低!
她已经忘记自己的目的是来钓金龟婿,她尝试向他们强调伊莎贝拉的来历,好让他们认清她的真面目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然而其他人却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哦是啊,她刚刚自己也说了。”
……
跟别人交谈的时候,盖茨比在偷偷的关注伊莎贝拉,看见她在一位绅士的带领下再次踏入舞池。
他知道自己应该投入些,主动去邀请其他人,因为女士们可不会反过来邀请他,可是他的目光就是忍不住追逐着那抹红色,就像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抓着天边那道曙光不放。
他想,他应该再去跟她说说话。
可是要说什么?
犹豫之间,又是一曲结束。
盖茨比看见伊莎贝拉拒绝了其他人的邀请,向楼梯走去——她要离开?
“请等一等!”
红裙美人转过身来,看见来人,冲他叹气:“这次又是怎么了?”
盖茨比看见她脸上明显的疲倦之色,到了嘴边的话全都被吞回肚子里。
“晚安……布朗特小姐。”他说,“晚安。”
伊莎贝拉盯着他片刻,方才点点头:“晚安,盖茨比先生。”
她扶着雕刻精致的把手,好像要离开,但又把脸庞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