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插好油烛,拨开门上的落叶枯草,使力拉开,一股清新的湿润的山风携着初雪寒气扑面而来。
夜深时分,天空一轮寒月,清泠泠照着白雪世界,夜色有微弱的蓝光。
绮丽到了极致,倒生出凄凉的况味。
舒念手足并用爬出洞口,山谷中林木森森,足下遍地厚厚的积雪压在重重枯叶之上,一踩一个塌陷,有温和的碎响。
积秀谷。
舒念循着记忆搜寻一时,在山谷东侧寻着一间木屋,推门进去,屋内一个地火膛,一架简易矮床,床上有被褥,木架子上清水粮米,一应俱全。
――冬日林中干燥,易生火害,积秀谷附近村民共同商议,轮流派人在此地值夜守山。
这便是守山人过夜的去处。近日吴山接连大雪,无须值守,理所当然地空着。
舒念爬了半日密道,早饿得眼冒金星,从架上取了块干饼子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量米煮粥。
将铁锅吊在火上,蹲在火膛边纠结一时,长叹一口气,将剩的半个干饼子塞入袖中,原路返回。
来时道路不熟,走得谨慎,很费了些工夫,回去时提轻功急纵,不过片刻便至,扒开洞口枯枝穿过木门,密道内仍是原来的模样,连地上的油烛都未曾熄灭。
舒念拔起油烛往回走,堪堪走了一二丈远,忽听对面有脚步声逼近,忙一口吹熄烛火,避在一块岩石之后。
一颗心重重一沉,这么快就有人追到这里,地室里昏睡的崔述难道已经落入其手?
蹲在原地侧耳倾听,地道空荡,很快辨明对面只有一个人,而且步履凌乱,仿佛全无武功又受了外伤――
舒念心中一动,闪身迎上,借一点洞口处微弱的雪光,看清对面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跌跌撞撞过来,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失声唤道,“崔述,是你么?”
那人蓦然止步。
黑暗中便听一声破碎的哽咽,未曾吐出便被阻住,哽在咽喉之处――
舒念点燃油烛,秉烛相照,一时间心内便如打翻了一屋子酱料坛子,说不清甚么滋味――
崔述立在她面前,鬓发凌乱,全身上下只一条薄薄的中裤,多半个身子不着寸缕,双臂瑟瑟环胸,兀自冻得不住发抖。
舒念只觉心间那活物突然暴起,往她心腑间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一时间疼得指尖都不住震颤,张口便骂,“你――”
崔述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眶通红,目中水意盈盈,仿佛下一时便要滴下泪来。
“疯了”两个字便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舒念将烛插在壁上,除下斗篷,上前披在崔述身上――她身量远较崔述矮小,本应及踝的斗篷堪堪遮过膝弯,聊胜于无。
崔述僵立不动。
舒念系好带子,俯身拉手,“走吧。”
崔述手臂一绕避开,留了个冷冰冰的侧脸给她。
舒念想想自己理亏在先,低声下气道,“我看你睡着,出来找点吃的,这不是正往回赶么?”
崔述死死咬着下唇,不言语。
舒念拿出初初重生时忽悠苗北望给自己撑腰的工夫,强行挽住他光裸的手臂,只一碰触便觉冰凉,连忙用手上下搓摩取暖,口中老实认错,“是我不好,这里太冷了,咱们快走吧。”
崔述呼吸沉重,胸脯剧烈起伏,却不管舒念怎样解释,只不言语――
舒念自打脱了斗篷便觉寒冷,然而眼前这人几乎便是赤条条的,竟然还梗着脖子干耗,耐心告罄,强拉了他手腕,拖着便往洞外去,堪堪走出一丈远,掌下一沉,便听“扑通”一声闷响。
崔述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舒念俯身查看,此时才看清这人竟是赤着双足一路追过来,密道内泥泞不堪,一双足便裹作一个泥团儿一般――
“你简直――”舒念又是生气又是懊恼,一把握了他足踝,“有没有割伤?”
崔述偏转脸,只不言语。
舒念感觉掌中那只脚一直细细震颤,扼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实是心疼得紧,想了想道,“饿不饿?”
崔述不为所动,舒念却清楚瞧见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忙从袖中摸出那半块干饼子,递到他面前――
崔述慢慢伸出一只冻得青白的手,捏住饼子边缘。
舒念忍着笑意,温声道,“我真的找吃的去啦,还熬了粥,咱们再不走,一忽儿煮糊了可就吃不成了。”
“真……的?”他声音嘶哑,因为整个人抖得厉害,声线也是颤的。
“当然是真的。”舒念将心一横,往他身前蹲下,“走吧,我背你。”
崔述迟疑许久,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颈项。舒念丹田蕴力,暗暗庆幸苗千语这壳子自幼习武,外家工夫总算还将就,起码背一个人不在话下。
只是崔述身量远较她修长,舒念要两只手高高地勾起他膝弯,才能叫他双足免于拖在地上。
使了吃奶的气力背着他出了地道,一路踏过松林雪原,冬日的山谷静到极处,雪花坠地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耳听一声细微的哽咽,身前双臂骤然发力,死死地环着她颈项,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一般――
舒念脚下一滞,贴着自己的躯体一丝儿热气也无,两条赤/裸的手臂更加冷得如冰似雪。
心中徘徊许久的一个称呼脱口而出,“阿述,你怎么了?”
一个冷冰冰的脸颊抖抖瑟瑟地伏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鬓边,有滚烫的液体漫过紧紧依偎的肌肤,将他们熔作一体。
“念念。”
“嗯。”舒念恍惚想到,若眼泪都是滚烫的,这是冷到什么田地了?
身后的人抖抖索索地抱紧她,藤蔓一般,喃喃道,“别走。”
如一个失怙的孩童。
惶惶无助。
“不走。”
脸颊便又贴得紧了一些,“嗯。”
舒念低头前行,颈畔滚热的泪源源不断,只得不住口地小声劝慰。
心中渐感后怕,不知日后小吴侯掌伤痊愈,还会不会记得此时的光景?还是不要记得的好,否则恼羞成怒之下,将她直接灭口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便是一个寒噤。
回了木屋,铁釜内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已不知烧滚多久了。
舒念将崔述放在矮床上,解了斗篷,俯身查看伤处,针痕宛然,肩胛处掌印褪作淡褐色,似一个薄薄的干痂,覆在皮肉之上,不似先前地室中红得夺目,浑似嗜血的活物――
饮冰掌随血肉而生,为什么会突然减退?
崔述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念念。”
舒念放下疑惑,将床上棉被悉数展开,一层接一层密密裹在他身上,只一颗脑袋露在外间,蚕蛹也似。
崔述冻得僵硬,一直冷着还不觉得怎样,在火盆边安坐一时,四肢躯体知觉慢慢恢复,便无可抑制地战栗起来,一个身子抖如筛糠,手上的干饼子握不住,“啪嗒”一声滚在地上,惶急道,“念念。”
舒念正从火膛里挑拣大柴生炉子,回头看了一眼,随意道,“掉了罢了,怎么不吃?”
给了他这半日了,竟还是原来的模样。
崔述拼命忍着战栗,瑟瑟道,“一……一块儿……吃……”
舒念暗道一声惭愧,提着生好的炉子放到床边,紧挨着崔述。此时火光明亮,才见他面色发青,颊畔乌糟糟的全是水痕尘渍,应是先前哭泣又胡乱涂抹留下的杰作,忍不住展袖擦拭,叹道,“傻瓜。”
自往铁釜内盛了热粥,递给他,“捧着暖暖。”
崔述双手接了,僵冷的眼眶被热气一熏,不由自主便滴下泪来,眨了眨眼,却越发流得汹涌。
舒念在木架上找到两块生姜,却寻不出多余的锅子煮姜汤,索性一股脑儿投入铁釜中,乱七八糟煮个姜粥,聊胜于无。看着白粥色泽渐变,便盛了一碗出来,放了一柄匙,过去喂崔述。
走到近前见他眼泪汪汪地坐在床上,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顿时心口涩滞,低声下气道,“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咱别哭了行不?”半日等不到回应,又丧权辱国道,“以后保证不再犯――”
崔述眨眨眼,“真的?”
“保证,保证。”尊严这回事,放弃了就轻松了,舒念毫无负担地舀粥喂他,“吃点儿姜粥去寒。”
崔述一日一夜不曾进食,饿得厉害,也不嫌滋味怪异,在她手中一口接一口吃粥,足足吃了两个小碗才堪堪止住寒战,眼神便有些迷离。
舒念在他颊上拍了两下,“等会儿再睡。”将剩的姜粥盛出来,往铁釜中续满清水烧滚注入桶中,往里投了一块布巾,热滚滚地拧干。
崔述迷茫地看着她。
“闭眼。”
看他老老实实闭目仰面,舒念才展开热巾子,仔细与他净面。
热气透过肌肤,涌入心际,崔述喉间逸出一声细微的呢哝,身子一倾便靠在她怀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阿阮》
第22章 阿阮
◎阮倾臣,淮扬南院男馆头牌。◎
舒念被他这么一靠便动弹不得,抻着右臂,单手换了热巾子,扯开棉被,自颈项往下擦拭肩背。
崔述神志昏昏,趴在舒念怀中由她摆弄,十分老实,却在巾子触及腰际时含混推拒――
便是傻了,眼前这位也是不叫人随意碰触的小吴侯。
舒念兀自惭愧时,却听他口齿黏腻,朦胧道,“念念,好痒――”
舒念面皮一僵,果断放弃。
推他在枕上躺好,棉被密密裹了,只留泥泞不堪的两只脚垂在床畔。
崔述半昏半醒中被床沿硌得难受,挣扎着往被中躲。舒念刚刚卷起裤管,随手在他光裸的小腿上拍了一拍,“别动。”
这才老实。
舒念换了滚水,撩水擦洗,泥土一去,双足露出本来的肤色,原是玉雕一般的模样,却煞风景地密布细碎的割伤,血痕斑斑――
养尊处优的小吴侯,几时光脚走过路?
舒念用帕子蘸了干净的水擦拭伤处,稍一触碰便是一个剧烈的哆嗦。
崔述瞬间清醒,“念念?”
“脚上需上些药。”舒念将他双足垫在自己膝上,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咬开木寨,均匀洒了些药粉,又随手割下一片衣襟,撕作布条,仔细裹了。
“好了。”
抬头却见崔述伏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这人不说话的时候看不出痴傻,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小吴侯模样。舒念立时收敛,“小吴侯?”
崔述“嗯”了一声,渐渐神情涩滞,忽然扯过一边被角,遮住面庞,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教养这回事,便是傻了,也不会忘的。跟苗千千这种半路出家附庸风雅的二道贩子不是一回事――
“折腾一晚上了,睡吧。”
崔述摇头,“念念。”
“怎么?”
崔述眉眼黏滞,却强撑着眼皮,“不睡。”
都这样了还不睡?
“你别走。”
舒念连忙保证,“我不走。”仔细拢紧棉被,“等明儿天亮,我们一块儿走。”
崔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舒念发窘,抬手在他眼睫上抚了一抚,“祖宗大人,睡你的吧。”
掌下睫毛极长,微微刺手,触在掌心麻麻的,那点微麻的触感,一直渗到心腑之间――
舒念慢慢移开手,便见崔述安卧枕上,眉目舒展,鼻息匀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微乱的散发拂在眼尾那颗细细的小痣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如春日里第一缕和风,轻柔地掠过结冰的湖面――
舒念抬手将他鬓边乱发捋到耳后――这一回,大概真的要带着小吴侯千里往赴姑余山了。
她认清现实,也无甚挣扎,爬起来吃光了剩下的姜粥,粥是冷的,落入肚内寒沁沁,然而实在累得慌,索性裹一口寒气,在地火边儿上铺一个被卧,囫囵睡了。
居然一夜无梦。
舒念醒时,木屋外雪声簌簌,一夜大雪,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雨雪天气最难追踪,吴山上崔述的对头不管是哪一位,眼前一片白雪世界,要上何方追踪,只怕也要费些脑筋。
谢天谢地――
一时拾掇了被卧起来,崔述紧紧蜷在棉被之中,沉沉睡着。舒念稍一沉吟,轻轻往他额间摸了摸,温热的,松了口气――
昨夜一番折腾,万幸没有生病。
崔述被她一碰便醒了,待看清眼前人,浮出一个薄薄的笑意,“念念。”
舒念昨夜理亏时不敢与他分辩,此时理直气壮,“我叫苗千语。”
崔述皱眉一时,“念念。”
“苗千语。”
崔述抿唇,沉默许久,再张口时,“念念。”
“随您老人家高兴。”舒念败下阵来,摊开手,“手来。”
崔述十分听话,双手齐齐伸出。他未着中衣,舒念只觉眼前一花,雪玉一般半个身子闯入眼帘,实是大受刺激,匆忙制止,“一只手就够了。”随手遮盖妥当。
他的手在热被窝中捂了一夜,却还是凉沁沁的,舒念暗暗皱眉,摸摸脉像无甚起色,却也不曾变坏,便掩了回去,道,“我看看伤。”
崔述满面困惑。
这是真把受伤的事忘了――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粗暴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嗯。”崔述翻了个身,趴在枕上,乌沉沉一头黑发覆在光裸的肩背之上,冰雪乌木,黑白分明。
舒念默念一遍清心诀,捋开散发,一枚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一夜工夫,竟然又已恢复如初――
昨夜分明看到掌印减淡――
究竟怎么一回事?
舒念一时摸不清头绪,仍旧用被遮了,往柜中寻了套衣衫给他,“穿这个吧。”
昨日崔述赤条条跑出来,衣裳佩饰尽数留在地室,这也罢了,却连他的看家宝贝三棱血刺也不曾带出来。
舒念昨夜本待回去拿,又恐崔述忽然醒来。转念一想他二人一路往姑余,唯恐被人认出,若带着三棱血刺这等声名赫赫的大杀器,等于往脸上写一句话―― “小吴侯在此,快来寻仇”。
还是罢了。
勿多管闲事,等崔述恢复如初,自己去想法子。
崔述默默穿好衣衫,坐在床上看着她,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
舒念纠结一时,“咱们是现在走,还是等雪停再走?”
崔述毫不犹豫,“听念念的。”
白问。舒念坐在床边,念念有辞,“此地紧挨吴山,万一被你对头察觉――”
“现在走。”
舒念听而不闻,“你这一身伤势不轻,需得静养――能不能告诉我昨日隐剑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跟武忠弼打起来?另外两个黑衣人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