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面露困惑之色。
舒念心中一紧,生恐掌伤再犯,连忙摆手,“罢了罢了,当我没问。”慢说眼前这位被入骨针封了神智不得思量,便是能问出个一二三,她也不能问啊――
大佬们之间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她如今的任务只一个――替小吴侯解决饮冰掌毒――就当作上辈子欠的债还未曾还清吧。
二人在木屋内蜗居三日,三日内一直细雪绵绵,好在此地粮米不缺,舒念不时跑出去猎几只野兔烤了加餐,过得也算悠哉。
崔述掌伤始终不见起色,双足外伤倒是很快恢复,他失了神智后出乎意料地乖巧,每日里只要舒念在,便安静在旁相陪,从不吵闹――
看来小吴侯幼时应是个十分好带的孩子。
舒念很是省心,除了回回出门烦难――那崔述跟个雏鸟儿似的跟着她寸步不离,出去猎个兔捡个柴都得带着――
索性便除了觅食捡柴,哪里也不去,蜗居室内,烧火烤地瓜――
若无饮冰掌烦忧,如此隐居倒也很不错。
第四日上雪霁天晴,一轮冷日升起,积秀谷三千世界骤放光明,雪压枯枝,银光闪闪。
舒念拆了布带查看足上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料想走动无碍,仍旧套上布袜,商量道,“咱们今日得启程了。”
“嗯。”
舒念叮嘱,“出去得改个称呼,不可再唤我念念。”
“念念。”
舒念一声长叹,她教了几日,旁的都好说,只这称呼无论如何改不过来,万幸这天底下叫“念念”、“年年”、“拈拈”、“碾碾”的人不知有多少,总不能叫个“念念”就让人联想起死了六年的妖女舒念,对吧?
索性放弃。又道,“我便唤你――”迟疑一时,“阿述”二个字实是说不出口,一时旁的名字也想不出,索性将心一横,“阿阮,我叫你阿阮好不好?”
“好。”
阮倾臣,淮扬南院男馆头牌,淮王禁脔。
小吴侯崔述为击杀淮王,冒阮倾臣之名潜伏南院足有一年之久,虽然一举得手,却终于还是坏了名声――
等崔述神智恢复,若想起自己用“阿阮”这诨名唤他,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被他劈作两截?
舒念忐忑一时,复又释然――今日莫想明日事,崔述神智恢复还不知在猴年马月,到时再行烦恼不迟。
拾掇了几个干饼子,皮囊灌满清水,正待出门,忽听远处有人踏雪前来。舒念侧耳听了一听,向崔述摇头,将包袱藏好,重新起了炉子。
约摸一盏茶工夫,来人走到近处,大剌剌推门,大惊失色,“你们是什么人?”是个青年壮汉,身穿皮袍,背上背着个巨大的麻布口袋,应是附近居住,往木屋增添补给的村民。
舒念眨眨眼,“我们去凤尾村寻亲,行至此间遇上好大雪,万幸有这么一间屋子避风,便躲了几日,大哥,此处是你家么?”
壮汉本是满面警惕,一听“凤尾村”便“哦”了一声,“凤尾村我熟,哪一户?”
“山脚李婆婆家。”
“你是小李婆婆家亲戚?”壮汉信以为真,扛着布袋走进来,“来迟啦,病死啦。”
舒念暗道我当然知道病死了,面上却故作惊讶,“几时的事?”
“有――六七年了吧。”壮汉放下布袋,抬头便见一个人坐在地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小姑娘,却是容色卓然,生得比小姑娘还要好看十倍,便是画上的神仙,也没有这么好看的。
他顿觉疑惑,“你们……是小李婆婆的亲戚?”
舒念暗道一声不好,崔述这种长相,与那小李婆婆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确然说不过去――
她懒得敷衍,笑了一笑,双唇一搓,打了个呼哨,招手道,“来,来,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会同》
第23章 会同
◎哪来的小哥长得这么提神?◎
壮汉立时中招,眼神迷离,直愣愣地走到舒念面前。
舒念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疆。”
原来是凤尾村人,“年岁几何?”
“二……十二。”
“家中还有甚么人?”
“无人。”
舒念奇道,“父母?妻子?儿女?都没有?”
“自幼丧母,父亲年前去世,尚未娶亲――”
这位仁兄命不大好啊,不过家中无人,倒正合用。舒念手指一勾,“你需要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凤疆木木重复,“一辆牛车,一袋面粉,红糖,蜂蜜,生胶,送来这里。”
回身便走。
舒念望着凤疆背影去远,长出一口气――摄魂术有违天道,如今不得以而为之,多少还是感到羞愧。
一只手挽着她衣袖,扯了扯。
舒念回头,便见崔述满脸不高兴,奇道,“怎么了?”
崔述鼻尖稍皱,“别看他。”
舒念看他神情可爱,忍俊不禁,“咱们的行装都要着落在这一位仁兄身上,不看他看谁?”
约摸一顿饭工夫,凤疆回来,果然赶着辆牛车,车上舒念吩咐的事物齐齐整整。
舒念翻验一时,引他到床边,拍了拍床沿,“躺下吧。”
凤疆笔直走过去,翻身上床笔直躺了,两眼直愣愣看着木屋大梁。
舒念骈起二指,往他颈间一点,凤疆立时阖目,沉沉睡去。舒念扯了棉被遮盖,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塞入凤疆怀中。
起身看崔述沉着一张脸坐在地火旁边,笑道,“阿阮这是怎么啦?”
崔述将头一扭,不吱声。
舒念将车上东西搬下来,取面粉兑成糊状,添了蜂蜜红糖等物调色,凑到崔述身边,“闭上眼。”
崔述抬手指向凤疆,气乎乎道,“你给他去。”
舒念此时方知这一位正在闹的哪出,想来小吴侯天生万众瞩目,的确没被人这般忽视过,忍笑道,“一个货郎,我给他做甚?乖,闭上眼。”
崔述被她这般一哄,转怒为喜,听话地阖上双眼,仰起脖颈,露出一张明光皎洁的脸。
舒念拾排刷往他面上不住涂抹捏塑,折腾了小一顿饭工夫,才往他肩上拍了拍,“好啦。”
崔述也不问她在自己面上弄了些什么,一手指着兀自昏睡的凤疆,抗议道,“不叫他睡在那里!”
您这么大人物跟一个路人甲计较一张床合适么?舒念无语,一把扯了他手往外走,“咱们这便走啦,您要这张破床做甚?”
一时离了木屋,屋外停着辆简易牛车,一头老牛拖着个车板,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应是寻常农家拉货用的家伙事儿。
舒念围着走了一圈,“只能将就些。”自往车板上坐了赶车,向崔述道,“你坐后面。”
崔述不言语,闷不吭声地爬到舒念手边,紧紧挨着她坐下。
这等小事舒念自然由着他。二人赶车前行,雪后道路颠簸泥泞,足足一个时辰才离了吴山地界,到得山下小镇――歌山。
冬日天短,已然黑透。舒念赶着牛车寻找住处,本待寻个简易点的,侧首看崔述神情倦怠,萎靡不振地靠在自己肩上,想想还是去了歌山最好的客栈――会同馆。
到得门口,小二一眼瞧见个破烂的牛车,车上一男一女皆是农家装扮,男的肤色黝黑,很不起眼,女的一脸炭灰,仿佛刚从煤堆儿里爬出来……下巴一抬鼻孔朝天,“二位这是?”
舒念勒住缰绳,“住店,吃饭。”
“咱家喂不了牛。”
舒念打车板上跳下来,嘻嘻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哥,长得这么提神?”
小二愣了一下,一时闹不明白小姑娘说的好话歹话,抢上前推搡舒念,“去去去,赶紧走,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哎哟!”
竟被崔述一脚踹在脸上,直蹬了个鼻歪眼斜,照脸一个泥脚印子。
小二气得跳脚大骂,“哪来的乡下小子,敢打老子?怕不是活腻歪了,来,来人――”扑上去就要揪打崔述,刚一挪步,寒光闪闪一柄匕首,紧贴着眼下皮肉,凉沁沁的好不爽快,顿时唬得一动不敢动。
舒念笑道,“来什么人?”
小二两股战战,举着手哆嗦,“不……不来什么人……姑……姑奶奶饶命……”
舒念将匕首一收,缰绳掷到小二脸上,“安排上房,烧汤来。”
小二知道这回碰上硬茬,老实收拾牲口,殷勤道,“全听姑奶奶吩咐,咱这上房要安排几间?”
“两――”舒念回头看了一眼崔述,改口道,“一间。”摸出一把铜钱给他,“且安心,姑奶奶不短你房钱。”便拉了崔述下车。
二人入了会同馆,还未到饭时,零星有三四桌人吃酒,当间一个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正自讲着时下热门本子“平淮英烈传”。
舒念拣了张靠窗的单桌坐了,小二跟了进来,他收了银钱越发殷勤,“牲口那边已经安排下,姑奶奶要用点什么?”
舒念听那说书先生讲当日平淮事,很是活泼有趣,随意道,“两碗牛肉面,切一盘猪耳朵,快着些。”
小二一声“好嘞”便甩着巾子走了。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兀那淮王,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手持两柄流星赶月锤―― ”
舒念“扑哧”一笑,小声向崔述吐槽,“这哥们说的哪是淮王,这得是张飞啊!”
崔述浑不在意,捧着杯子小口喝茶。
一时小二捧了汤面凉菜过来,并一小壶青梅酒,“姑奶奶尝尝咱们这儿的青梅酒,自己酿的,可给劲儿。”
舒念摸出一把铜板儿掷在桌上,“烧热汤送去房里,多多地烧几桶。”
“您且放心。”小二喜笑颜开地拾掇了铜钱,一溜小跑去了。
舒念喝了一口青梅酒,嫌弃道,“甜腻腻的,谁要喝这个?”便拾箸吃面,她这几日清粥烤兔早已厌烦,又赶着牛车走了一日,颠得浑身酸疼,眼前的牛肉面滋味浓郁,肉香扑鼻,三两下便去了半碗。
正吃得满意,抬头见崔述一手一根竹箸百无聊赖地戳着面条玩,竟是一口没动。舒念咽了口中食物,“怎么不吃?”
崔述皱皱鼻子,“腻。”
舒念暗道您这还没吃就知道腻?便把猪耳朵盘子推将过去,“这个?”
崔述越发嫌弃,“更腻。”
舒念一滞,区区六年不见,当日甜井村那个给啥吃啥很好说话的假头牌真吴侯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实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那您想吃点啥?”
崔述一手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
又……白问。
舒念仔细回忆当日甜井村旧事,挖空心思琢磨一时,“要不咱炖个蛋?”
崔述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舒念无奈,三两口扒拉完了牛肉面,将他面前的碗拖过来,“等会儿我吃。”往后厨去。
崔述便也站起来。
舒念连忙制止,“后厨人多,您别添乱了。”说完见崔述仍要跟过来,索性威胁道,“你再要跟过来,咱们这炖蛋可就没了啊!”
崔述咬着嘴唇权衡一时,磨磨蹭蹭坐下。
舒念终于甩脱小尾巴,步履轻快地跑到后厨,使俩钱买通了厨子,打了两个蛋炖得嫩嫩的,撒几颗葱花,拾掇妥了出来时,那位说书先生已经说到“藏剑楼夜刺南淮王,八金刚力战四高手”。
崔述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额,神情专注,听得十分认真。
舒念将炖盅放在他面前,“有甚么好听?赶紧吃了好歇息。”
崔述摇头,“错了,不是剑。”
舒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说书先生刚说了一句“苏楼主手拿一柄青锋剑,挺剑直刺南淮王”,奇道,“不是剑是什么?”
苏循以“竞日剑法”闻名天下,刺杀淮王这种大事,不用剑用什么?
崔述将手中杯放回案上,“铃铛。”
“铃铛?什么铃――你喝的这是什么?”
崔述眨眨眼,无辜地看她。
舒念一把拎起酒壶,空荡荡,一滴不剩,小二提来的青梅酒,居然被他喝……喝完了?一颗心立刻提了八丈高,他面上易容看不出好坏,伸手摸摸额头热乎乎的,顿时心下一紧,“觉得怎么样?”
崔述茫茫然,“什么?”
舒念心下七上八下,万不敢冒险,暗道一声“谁叫你乱吃东西这可怪不了我”,从荷包中掣出一物,拈在指尖,喝斥崔述,“张口!”
崔述鼓着嘴不言语。
舒念二指钳住他两颊,“张口!”
崔述被她唬得不轻,拖拖拉拉地张开口,立刻被塞了一颗滋味怪异的药丸,想吐又被舒念眼神震慑,只得老老实实咽了。
舒念这才放心,坐回椅上,提了箸慢慢享用猪耳朵。
那边说书先生犹自讲着平淮旧事,说到激愤处,一拍惊堂木,慨然道,“就在那小吴侯一剑挺上,要将淮王斩作两截之时,那舒小五突然背后发难,一把钢针向小吴侯掷去,小吴侯毫无防备,眼见着要被舒小五毙于针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酒后》
第24章 酒后
◎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崔述腾地站起来,大声驳斥,“不对,又错了。”
旁桌立刻有人侧目。
舒念拉他坐下,双手掩他耳朵,压低声线道,“祖宗,咱能当作没听见吗?”这一屋子这许多人听书,您在这儿三不五时打个岔,是嫌不够引人注目还是怎滴?
旁桌看客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有理,那九鹤府与藏剑楼既是平淮盟友,舒小五何苦暗算小吴侯?”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拾起炖盅,一手拉扯崔述,“咱们回房吃。”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先生被崔述驳得面上无光,振振有辞道,“虽是盟友,却也分个主次,谁能将淮王毙于掌下,便是平淮首功,九鹤府怎肯将功劳拱手相让?”
崔述被舒念拉着往楼上走,兀自回头反驳,“你说的不对!”
一屋子人便又看他。
舒念叫苦不迭,早知道便该带着崔述回房吃喝,无事听什么八卦?忙笑道,“我哥哥喝醉了说胡话,你们接着说,接着说你们的!”
崔述不高兴道,“就是错了!”
说书先生气得将扇子一甩,拍案道,“要不这位小哥,您来?”
崔述挣开舒念,上前居高临下瞪着说书先生,“你说的全都不对,念――唔――哇――”
张口便吐。
兜头吐了说书先生一头一脸,万幸他这一日几乎不曾进食,哇哇吐了两口,便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扶膝弯腰,止不住地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