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没?”舒念大感好奇,“长得果真好看么?”
苗千千仔细琢磨一时,严谨道,“也就比那小吴侯差不上许多――”
舒念一把掩住他那大嘴巴,审慎回头,侧耳倾听一时,低声道,“乱打什么比方?”
“爷爷我不过实话实说……”苗千千整整衣衫,清清嗓子续道,“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是爷爷我的对手?叫我三拳两脚打跑,正待叫那小倌伺候着喝酒,娄雪照那老妖婆便来了,点名道姓要带着走。小倌儿虽无甚紧要,爷爷我颜面要紧,怎能老实听她个老婆娘的?就打了起来……”
舒念失望道,“大师哥竟不是娄雪照的对手。”
苗千千极力否认,“哪有这等事?”
“歌山镇上,娄雪照带的少年们,都是淮扬南院出来的人吧?若大师哥打得过她,如何叫她把人都带走,又何需跟在后面寻机复仇?”
苗千千面皮一紧,“不过一时失手。”
舒念眨眨眼,“引得大师哥与人大打出手的小倌儿,甚么名姓?”
“名姓不知,”苗千千摆摆手,“人你不是见着了么?昨夜被我一脚踢跑的便是。”
舒念手里一把药匙几乎没滚下车去,“阮青君?你说他就比崔述差……差不上许多?”
哥们,您这眼睛也该叫大夫瞧瞧了。
苗千千泰然点头,“爷爷我为他吃了娄雪照的暗亏,早看他不顺眼。想不到这小子跟了娄雪照几日,越发鬼祟,还枉想一路跟着你,说不得便是哪家对头派来的探子。”
舒念无语,“我随手点了他赶车,怎么就是探子?”心下一动,当时自己随手点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赶车――
离自己最近这件事――倒未必是偶然。
然而她不甚在意阮青君,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便罢,低头看药汁已熬成透明形状,趁热挑在手中,招呼苗千千近前,往面上捏塑。
苗千千便将马车停在路边,仰面由她折腾。
舒念弄好脸面上的活,引胶往耳后贴封,谁料苗千千极不耐痒,稍一碰触便不住发笑,一时引得舒念火起,使力扯了一把――
一锤定音。
扳过脑袋看时,最后那一下很是用力过猛,鼻子都给拉得歪了些,凶神恶煞中带了三分滑稽,忍笑道,“好了,这下叫苗千指见了,管叫他立时跪下喊爷爷。”
苗千千摸摸脸,“真的?”
“真的。”舒念忍笑忍到哆嗦,提着炉子钻入车厢。抬头便见崔述肃然端坐车中,倒把她唬了一跳,“你才好些,不躺着歇息,起来做甚?”
崔述瞟了她一眼。
舒念将炉子安置在格子上,仍旧热着胶,自往崔述身畔坐下,“怎么啦?”
“你要对付什么人?”
舒念一滞,侧首见他神情严肃,连忙笑道,“旧日一个同门,不先弄死他,他便要弄死我。”来回看他神色,“你都听到啦?别跟苗千千计较,他那张嘴就那――”
一语未毕,便被崔述眼神震慑,滞在当场。
“别去。”
舒念奇道,“为何?”
崔述打迭起记忆里甜蜜又不堪回首的一段,好一时才鼓起勇气,仿着那时的口吻道,“危险,别去。”
舒念立时被他半是命令半是恳求的一句话击中,心间那活物骤然涨大,直把她一个心房都塞满,耳畔嗡鸣,全是他的声音――
危险,别去。
舒念默念一句清心诀,好半日才勉强从漫天的欢喜中抓回一点神智,凑到崔述耳边悄声道,“我哄苗千千呢,别怕,苗千指算什么东西,便是没有苗千千相助,我把他弄死也是稀松平常。”
崔述侧首,“不是,凌阳危险――”
“好啦――”舒念越看越是惹人爱,双手捏他面颊,“咱们阿阮今日怎么这么操心啊?”
崔述本是满腹心事,被她这般捏着面颊拉扯,一时间啼笑皆非――
待要与她言明利害,心知话一出口,眼前一切必然烟消云散,纠结再三,终究难舍此时亲昵――索性阖目而坐,随她折腾。
舒念想起正事,移过药钵子,挑些药胶在手,笑道,“容我伺候小吴侯?”
崔述极轻地哼了一声。
舒念如今对他心思很是轻车熟路,悄然笑道,“我给苗千千捏了个鲁智深的形容,方头大耳,环眼秃鼻,戏里都没有妆扮得这么像的,不信一会儿你自己看看?”
崔述一个没忍住,漫出一个笑来,他生得丽夺目,平日里板着脸才略略压住绮丽容色,如今这么一笑,顿如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儿齐齐绽放,十里芳林,烂漫生辉――
倒把舒念看得目眩神迷,匆忙间双手掩面,叫道,“再这样可别怪我不客气啦……”好一时移开手,便见崔述歪着头打量自己,谨慎道,“做甚?”
“正是我要问你的,”崔述眨眨眼,“你不客气……要做甚?”
舒念咬牙一时,终究光天化日,外间还坐个苗千千,不敢造次,悻悻道,“早晚叫你知道――”
“甚么?”
“知道姑奶奶的厉害!”舒念色厉内荏,右臂一探,便将满手胶糊在他脸上。
崔述嫌弃地退了半尺。
“过来些!”舒念一声喝斥,不见他动弹,气焰自销,凑过去跪立崔述身前,“再乱动便将你捏作武松,与鲁智深捉对儿走在路上――”
崔述眨眨眼,“你呢?”
“我?”舒念想起一个名字,未语先笑,抖着肩膀笑了半日,“扮个孙二娘,等武二爷过来降伏时,一顿儿把武二爷也做成人肉包子……”
崔述坐在膝前,感觉她一双手在自己面上反复揉弄,心中忽生依恋,脱口便道,“不去姑余,好吗?”
舒念睁大双眼,“不去姑余?你想去哪儿?”
崔述含混道,“不去姑余,哪里也不去……”
“傻瓜,你懂甚么……”不寻甘与凉相助,难道叫他一辈子懵懵懂懂,半伤半残中渡过此生?
好言相劝道,“你伤得厉害,许多事记不得了,那姑余山与你关系亲密……到了那里,才得万全。”
她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已是收拾妥当,捧着崔述脸颊左右打量一时,嘻笑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武二爷。”
崔述坚持道,“那不去凌阳。”
舒念用剩的胶在自己面上折腾,顺着他随口道,“便听你的,不去凌阳。”
崔述放了心,见她将自己扮作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饿了十七八日一般,“孙二娘?”
“孙二娘太废药料,这回罢了,下回指定扮给你看。”舒念笑应,扯了他手腕扶脉,好一时才道,“还远着呢,且歇一会儿。”
崔述沉默一时,依言躺下,眼前多了一枚药丸,又是昨日吃的小还丹――
不由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也不伸手,低头凑到她指尖,衔过药丸,舌尖一卷便含在口中。
舒念打迭了一肚子话待哄他吃药,全没用上,反倒心疼得紧,“等以后好了,就不用吃药啦。”
“嗯。”
情势远比她预想还要糟糕――饮冰掌力爆涨,入骨针封脉远较前一回刚猛霸道,两相拼斗下,亏的是崔述的身子。一月之内赶不到姑余山,便是饮冰掌力不犯,也要将他耗至虚竭。
舒念忧心忡忡,忽觉膝上一沉,低头看时,却见他探出一臂枕在自己膝间,忙伸手相握。
崔述迷离间唤道,“念念。”
“我在。”
却听他轻声道,“危险,别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巨巨,明晚九点《山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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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山魈
◎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崔述醒来时, 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山洞之中,身畔不远一个地火膛,内里一膛焰火欢腾跳跃,将洞内照得温暖如春。
他初一转头, 便觉胸前滞塞如塞破絮, 几欲作呕, 闭目蓄力, 好一时才略略松泛些, 便一手扶地,慢慢坐了起来。
稍一动弹, 一物自肩上滑下――是那条白皮毯。
身畔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衣衫, 新崭崭的,应是刚刚置办下。
崔述将皮毯拾在掌中, 张望一时,空无一人。便站了起来, 扶着洞壁挪到洞口――此地应在半山之间,洞口处藤蔓缭绕,很是隐秘。
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抱着万中无一的期望, 唤道,“念念?”等了一忽儿, 四下里悄无声息,他骤然恼怒,扬声呼唤, “舒小五, 舒念, 你给我出来!”
理所当然无人相应。
自己那般叮嘱, 她终于还是来了凌阳,早知道便不该舍不得半日温存,早早与她言明厉害――
崔述懊恼一时,强忍胸前烦闷,匆忙穿好衣衫,掀开藤蔓便往洞外去。初初走过一丈远,便见几许山石,横阻洞前,看似凌乱,却暗藏玄机――
藏形潜踪阵。
外不得入,内不得出,潜踪遁迹,藏形蔽身。
这人仅有的一点儿小聪明,尽数叫自己遇上了。崔述一时气得倒笑了起来,知道她为了自己安全着想,又狠不下心肠苛责。
只得长叹一声,信步出阵,沿山脊往山下去。
堪堪走到山脚处,便听远处传来诡异的咝咝之声,浑似蛇鸣,然而那声音之大匪夷所思,竟不知何等样的巨蛇能发出这等声响。
崔述心下一沉,一路攀草扶木,勉强又下了一程,探首看时――但见残月之下,荒原之上,不知多少条蛇聚集在此,被甚么东西牵引一般,一个个引颈仰首,朝着同一方向咝咝吐信,虎视耽耽,蓄势待发。
蛇首相对之处,一个人双手挽着天蛛绣球,面上易容不知所踪,不是舒念,却又是谁?
舒念双足慢慢移动,团团转了个圈儿,扬声笑道,“二师兄好能耐,却把咱们大师兄哄去哪里了?”
蛇阵之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兜头披着件黑漆漆的大斗篷,阴恻恻道,“苗千千被我扔去蛇窝喂蛇了,你莫惦记,下一个便是你。”
舒念心念电转,她深知此二人能耐,苗千千远远胜过苗千指,此时苗千千未曾应约现身,若非为人哄骗,中了诱敌之计,那便是――
她由不得多看了苗千指一眼――此人另有强援。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转个不住。
西岭唐门为何这么巧也在凌阳?
苗千指行踪为何轻易为苗千千所知?
……
万千念头汇作一句,竟是崔述在药力散发将睡未睡时喃喃嘱咐的一句话――
危险,别去。
舒念瞳孔骤缩,深悔自己莽撞中计,立时便没了装模作样的闲心,紧了紧天蛛绣球,“苗千指,你几时与唐玉笑勾结一处?”
苗千指除下兜帽,露出黑黝黝的一张脸,无血色的唇勾了一勾,阴森道,“你猜。”
果然。
舒念再无侥幸,便欲抢在唐玉笑赶来之前,先将苗千指毙于掌下,双手一提天蛛绣球,一触即发――
苗千指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图,抢先发难,双唇一搓,吹出一连串尖厉的哨音,蛇群受他指令,挤挤挨挨,拼了命往舒念身前涌来。
舒念等的便是这一刻,天蛛绣球倏地绕回腰间,右手往袖中一探,摸出一串白玉铃铛,松松挽在手指尖,泠泠摇晃,足下缓缓踏出个万字不到头的步子,初时缓慢,越来越快,荒原中只余一片残影,倒是那铃声愈来愈大,震彻山谷――
蛇群顿时跟疯魔一般,掉转头往苗千指扑去,稍稍游的慢些的,被后方群蛇碾压,瞬时消弥蛇群之中。
这一下变起仓促,苗千指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看家宝贝竟成了夺命利器,闪避不及,生生被蛇群淹没――
一连令人牙酸的啃咬声后,舒念才停下铃声,蛇群潮水般退去,露出苗千指破破烂烂的一个尸体。
舒念长出一口气,双掌连击,蛇群四散奔逃,瞬时不见踪影。
“多少年未见魔母浑天步现世?”一人哈哈大笑,“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舒念回头,不远处三个人并肩而立,粗看一眼,都是老交情,便笑了起来,“唐公子,好久不见呀。”
她这一句唐公子,对面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时其间一人嗫嚅道,“苗姑娘,吴山一别,确是好久不见。”
唐肃。
唐玉笑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大人说话,小孩儿家家的让开些。”
舒念扯扯嘴角,“唐二当家。”
“不敢。”唐玉笑摇了摇扇子,“未知姑娘与鹤使舒念是甚么关系?”
舒念心念电转,方才击杀苗千指,使的正是自己上辈子的看家本事――魔母浑天步。平淮之战中,唐氏一门都见过,现如今否认无用,便避重就轻,含混道,“家师所传。”
唐玉笑身旁那人发出一声冷笑,“苗北望那老东西几时有这本事?”
这是唐玉笑同父异母亲哥哥,因是正室所出,理所当然便是西岭下一辈的领军人物――唐玉名。
舒念面不改色,“另有际遇。”
唐玉名喝令唐玉笑,“阿笑,速将此妖女拿下!”
唐玉笑面皮一僵,凑到他耳畔絮絮说了几句话,唐玉名好一时才勉强点头,阴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唐玉笑便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只我心中两件事,需向姑娘求解,若能据实以告,这便放姑娘离开。”
“什么事?”
“好说。”唐玉笑摇摇扇子,“其一,小吴侯与姑娘一同在吴山失踪,如今身在何处?”
舒念摸了摸手腕。
“其二,”唐玉笑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防她暴起,“我要悬火丹制法。”
舒念断然回绝,“其一我不知道,其二我更不知。”
唐玉笑十分耐心,“姑娘不若好好想想?”他想了想,让步道,“其一不知便也罢了,姑娘若把悬火丹制法给我,咱们什么都好说。”
“没有。”
唐玉名大怒,“你与舒念那妖女关系匪浅,她连魔母浑天步都传与你,悬火丹难道带去棺材里?速速交出,否则今日叫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舒念暗暗权衡眼前格局,深知此二人在此,自己极难占着便宜,稍一沉吟,便道,“我不知甚么悬火丹,不过师父曾留过一丸丹药给我,正不知如何使用,你们果然想要,便拿去。”
唐氏兄弟对视一回――拿着丹药,何愁寻不到制法?俱各点头。
唐玉笑道,“需叫我瞧一眼是否真的悬火丹。”便向舒念走过来。
舒念往怀中摸索一时,取出一丸蜡封的丹药。唐玉笑接在掌中仔细看了一时,忽尔眼前一亮。
唐玉名急道,“可是悬火丹?”等了半日不闻唐玉笑言语,却见他将丹药塞入袖中,立时便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