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亭领命,“是。”
“走吧。”舒念便拉崔述, 一拉不动, 回头见他面白如纸,双目通红, 仿佛魔怔,斥一声, “快走。”
崔述只是不动。
舒念凝一股真力,连吃奶的气力都尽数使出拉扯,“跟我回去!”
崔述一个不防, 被她拉得一个趔趄, 跌跌撞撞出门。许铤连忙跟过去。
一出门见夜幕四合,溽热的空气之中, 有气无力二三声蝉鸣――
崔述一离李宅,浑似一个抽了魂魄的偶人,舒念拉扯一下, 走一步, 否则只是站着不动。
舒念停步, 一摆手命许铤退远, “我知道你怪我放走苏秀,要不要打我一顿出气?”
崔述双唇抿作一条直线,半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等不知好歹?”
舒念怔住,在她心里,倒宁愿他不知好歹些,没有这般通透,好少些自我折磨,矢口否认,“我偏爱放苏秀走,关你什么事?”
崔述定定看她,满目苍凉,“跟我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你累不累?”声音细弱,如余烬中最后一点火花。
舒念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他,撕开那聪明面孔笨肚肠,看看里面都装些甚么――然而此时大街之上,不好忘形,只能恨恨瞪他。
崔述目光落在足尖,痴了一般。
二人僵持许久。许铤远处看着不成体统,以为崔述不乐意走路,乍着胆子凑到近处,小声道,“府卿这一日累得慌,我背您吧?”
崔述牙关紧咬,一言不发。舒念讥讽道,“崔府卿不乐意回去,要不你陪着去花楼,好好喝几杯?”
崔述一听这话,蓦然抬头,恨恨看她,一时拔足便走。他步伐既大,走得又快。舒念带着许铤,一路疯狂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一路七弯八绕,到得白墙黑瓦一座园子,守门两个穿着九鹤凌空的鹤卫,看见崔述,单膝跪地,齐齐行礼,“府卿。”
崔述见如未见,听若未闻,梗着脖子直往里冲,一时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那人停步,两手掌住他双肩,欣然道,“阿述回来了?”
崔述茫然抬头,看清来人面貌,怔忡一时,齿关微松,顿觉满口血腥气,“哥哥?”
“怎么了?”那人眼睁睁见他一张口,唇角便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忙摸了摸,“受伤了?”
崔述目光发直,忽一时双膝一软,沉甸甸便往下坠。那人急忙抱住,苦于力弱,勉力支撑。
舒念赶上,见崔述被一人拦腰抱住,脖颈后仰,摇摇欲坠,唬得三魂六魄走了一半,惊叫,“阿述!”
那人一抬头,黑巾蒙了多半张脸,一对眼睛十分熟悉,注目看她。舒念一手挽住崔述,另一手握紧天蛛绣球,“什么人?”
便听一个人喜悦呼唤,“苗姑娘!”一名青衣少年满面笑容,上前迎接,笑道,“这就是我师父。”
“青君?”舒念简直应接不L,看一眼阮青君,又转向黑衣人,“难道是――哥哥?”
阮倾臣么?无事蒙着脸做甚?
也等不及他答应,唯觉臂上沉重,几乎支撑不住,忙叫一声,“许铤!”
许铤赶上前架住崔述,见他双目虽睁,目光却有些散,一把推开阮倾臣,打算将他抱起。
崔述咬牙推拒,挣扎间发冠坠地,乌发黑瀑一般散开,着实狼狈不堪。
许铤只得松手,舒念忙上前相扶。崔述理也不理,一掌推开。
众人无法,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着崔述自己跌跌撞撞,往内室去。
庭院极大,足足走出一射之地,才到内室门口,崔述强撑时久,眼前白茫茫一片,被门槛一绊,一头栽倒,“咚”一地声撞在门板之上。
一声大响,听得人牙酸,崔述却一声不吭,挣扎爬起,仍往里走――
舒念见这情状,悔之不及。
一入室内,崔述在椅边一绊便爬不起来,摸索着往椅上靠了,虽是醒着的,脑中却如蒙了一层浓雾,糊涂不堪――
只能阖目养神。
阮倾臣凑近打量,“阿述怎么了?”指一指唇角血痕,“受伤了?”
崔述昏然不闻,胸脯一起一伏,呼吸细弱。
舒念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应是牙关咬得太紧,咬破舌头,流了一点血。”
阮青君上前,“怎么郎君又病了?”他口气十分奇特,听着像是关切,细琢磨却有几分不屑之意。
崔述昏昏沉沉,舒念心事重重,俱不留意。倒是阮倾臣看了他一眼。
舒念坐立不安陪了一时,侧首道,“哥哥……您几时到黄石?”
“你先出去。”阮倾臣撵走阮青君,才道,“午前到的,一直等阿述,你是千语?”
舒念点头,指一指他蒙面黑巾,“您为何――”
阮倾臣一滞,抬手扯下――
舒念一声惊呼,生生拦在齿列间,强咽下去,半日勉强开口,“为……为何如此?”
眼前这张脸,除一双眼睛完好如初,整张满是陈旧暗红乌黑的疤瘌,纵横交错,沟壑一般布了满面,便连鼻子都失了半个,骇人至极――
这已经不能说是一张人的脸,更遑论昔日艳冠南院的头牌阮倾臣。
阮倾臣一笑,“阿述没告诉你吗?平淮事大,容不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便被人毁了。”
“谁?”
阮倾臣摇头,“旧事,不必再提。”
舒念瞬时无语,三人默默坐了一时。许铤进来,身后侍人捧着热食,另有一碗热粥。
阮倾臣道,“给阿述吃些东西。”
崔述午时吃的那许多甜羹,全都吐光了,算算也有一日未曾进食。舒念点头,强忍尴尬,上前呼唤崔述,一抬手,指尖刚刚触及面颊,便见他霍然开目,冷峭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触便走,逡巡一时――
“哥哥。”
阮倾臣移步上前,摸摸他额际,“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崔述点头。
阮倾臣往他身后塞了两只软枕,扶他起来,端过热粥喂他吃饭。
舒念立在一旁,只见崔述目光低垂,无论如何只不肯看自己,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无力之感,想了想,头也不回便外走。
回到自己院中,填饱肚子,热水洗浴,大被一卷,将满腹心事卷个包儿扔去脑后,宽心去睡。
直睡到日上三竿,喝命许铤不得跟随,自己转悠去黄石酒馆,叫了酒菜。正吃着,唐玉笑进来,大大咧咧往她对面坐下,“崔述呢?”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找他,去府卿下处呗。”
“我找他,做甚?”唐玉笑斟一碗酒,“跑到酒馆来喝茶,你是不是有毛病,换酒来。”
“不喝,戒了。”
唐玉笑无法,自斟自饮喝过两碗,“吵架了?”
舒念举箸夹牛肉吃。
唐玉笑见缝插针,“崔述这人古怪得紧,我认识他许多年,从未曾听闻跟谁关系好些,你呢,也是个大小姐脾气,你二人能成什么事?吵架甚好,莫回去了。”
舒念哼一声,“喜欢一个人,难道图他脾气好?村头的老黄牛脾气倒好,二哥哥要么?”
唐玉笑被她怼得脸色发青,恨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舒念怼他一回,倒把自己怼得豁然开朗,斟一碗茶,“以茶代酒,陪二哥哥喝一碗,我这便回去了。”
唐玉笑看疯子一样,“你是不是有毛病?”
“是啊。”舒念哈哈大笑,“谁叫我喜欢他?脾气不好,哄哄便是。”一口喝完,掷一块碎银子,“我请客,不叫二哥哥破费。”
顶一路烈日回去,崔述却不在家。舒念极是无趣,近午困倦,便回房午歇,梦中光怪陆离,尽是旧事,好容易挣扎醒来,一睁眼以为犹在梦中――
若非梦中,面前这个裸男怎么回事?
室内一灯如豆,一人背对而立,乌发如瀑,身形细长,腰线尤其秀美,两条玉白长腿,修长有力,犹带三分少年蓬勃之力――
“青君?”舒念唯觉头疼,动了一下却没爬起来,“你做什么?”
阮青君慢慢转过身,自上而下,一/丝/不/挂。舒念简直难以招架,忍不住把唐玉笑的话借来一用,“你是不是有毛病?”
阮青君面上一黑,轻俏移步,“我好看吗?不比崔述差吧,他那么大年纪,整日病病歪歪,你照顾他不觉累得慌?与我一处,我来照顾你。”
舒念面皮一僵,“那么大年纪?”多大年纪?崔述跟她一边大,这是骂崔述还是骂她?
“别管他了。”阮青君渐觉不耐,催促道,“你要不要我?”
“要啊。”舒念大笑,“青君有这打算,直说便是,何苦与我下药,闹得我头疼。”
阮青君低头,面上飞红。
“快些过来。”舒念轻盈笑道,“放下帐子,叫你师父瞧见,回头骂你。”
“师父早就知道啦。”阮青君蛇一般缠上去,凑到她颊边亲吻,小声道,“歌山会同馆第一回见你,就想问,崔述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对他?苦瓜秧子一样,又傻,又病,年纪不小,还难看――啊!”
一语未毕,身子一塌,赤条条倒在舒念怀里。
舒念稍一撮唇,吐出齿尖银针,笑道,“有你这模样难看么?”她身上迷药未退,挣扎一时勉强坐起,随手掷一床被子扔他身上,“说吧,谁指使你?”
作者有话说:
平常发文都只检查了正文,忘了作话,稀里糊涂来个口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都是晋江□□太多……枯了。明晚九点《苏循》
感谢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2 2019-04-04 22:30:15
读者“QAZWSZ”,灌溉营养液 +5 2019-04-04 22:29:33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1 2019-04-04 22:16:06
第75章 苏循
◎生剥面皮是个什么滋味。◎
阮青君咬牙不语。
舒念掣出一枚银针, 擎在指尖摩挲,“不说,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手指一弹,一枚银针扎入足底笑穴。
阮青君身子一震, 顿觉骨头深处, 一顿说不出的麻痒, 忍不住哈哈大笑, 越笑越是麻痒难耐, 却又止不住大笑,直笑得浑身发颤, 满眼是泪, 仍旧疯了一般狂笑,一边笑一边哭着哀求, “放了我……呜……哈哈……受不住了……救命……放了我啊……哈哈哈……”
舒念倒不急了,笑眯眯道, “先说说看,姑奶奶听得满意,自然放了你, 否则这般笑到天亮, 明日说不得有人向青君打听,家中有何喜事啊?”
阮青君几乎疯了, 哪里熬得到天亮,不管不顾什么都往外说,“再不放了我……崔述的脸皮叫我师父剥下来……更难看十倍……呜……”
舒念右手一拂, 下了银针, “你说什么?”
阮青君笑得满面是泪, 见她着急, 顿觉快意,拢一拢头发,“崔述欠我师父一张脸,师父把他面皮剥下来,换到自己脸上,难道不应该?”
舒念冷笑道,“小吴侯何等样人,就凭你师徒二人?”她口里虽硬,心下着忙,使银针在臂上要穴连扎几针,逼退迷药,便穿衣裳,“阮倾臣何在?”
阮青君伏在枕上,“求我啊。”
舒念俯身,捏一根银针逼到阮青君面前,盈盈笑道,“青君好容易生得这么水灵,瞎了岂不可惜?”
阮青君一滞,“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我――”阮青君一掀被子,跪坐起来,赤条条一身皮肉,白花花呈在眼前,“你与崔述一道,不是贪图他好看?我比他好看多了,你瞎了么?”
舒念扯一扯嘴角,“姑奶奶好多年没戳瞎人眼了,手上生疏,万一一针下去没瞎,难免多来几针,你多担待――”
“黄石酒馆。”
舒念将他一针撂倒,拔足便走,出门遇上许铤,“崔述在哪?”
“与兄长出去,说是喝酒?”
舒念心下凉了半截,顿足道,“喝什么酒?做死么?跟我走!”二人分头上马,一路往酒馆疾奔而去。
黄石酒馆地处偏僻,依江而建。此时夜色深沉,店门紧闭,褪色的酒招子在浩荡长风中胡乱撕扯。
许铤张望一时,悄声道,“不像有人。”
“悄悄上去。”
二人沿后墙攀缘而上,二楼黑灯瞎火,一无所获,沿扶梯下来,一楼也是一般。
许铤张望一回,“咱们别是被那小倌儿骗了――”
一语未毕,“咚”一声闷响,声音却从墙里传来。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过去,厚厚一堵砖墙。
许铤四下摸索一回,触及一个凸起,折腾半日,砖墙无声洞开,露出一间石室。
二人各持兵刃,轻步入内,出石室又是一条狭窄过道。许铤抢在头里,走出三丈余远,有光线从墙侧透过,回头看一眼舒念。
舒念探首一看,眼前顿时一黑。
里面方方正正一间石室,无窗无门,他二人身前这一缝隙是个年久裂纹,不过一二分宽窄,伸根手指还可,绝不可能允人通过――
内里一张生铁刑架,一个人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双臂被精铁链子缚在架上,双腿大开,分头绑在刑架两角――
这等受困的姿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处使力――不是别人,正是她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一个人。
舒念只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又狠狠搅了几下,疼得发抖。许铤贴在她耳边道,“且莫着急,留在此地,我这便去寻入口。”
“哗啦”一声,兜头一盆水泼在崔述身上,崔述身体剧烈震颤,四肢收缩,刑架被扯扯得呛啷作响。
扑鼻一股子浓烈的酒味,舒念皱眉,不是水,是酒,极烈的酒。
刑架后转出一个黑衣人来,满面丑陋疤瘌――阮倾臣。右手持一柄匕首,凑近,踮起足尖,笑道,“阿弟,咱们继续吧,放心,很快。”
烈酒洗刷,冲去崔述满面血污,舒念方才看清,崔述耳廓往鬓角一大块皮肉被阮倾臣割得翘起,颤巍巍裸露在空气之中,鲜血从此处源源而出――
阮倾臣这个疯子,这是真打算剥皮换脸?
舒念右手一探,扣一枚银针,还未掷出,忽听一声格格门响,石墙转开,一架精铁轮椅,悠然进来。
舒念只看了一眼,头皮一紧,浑身汗毛齐齐起立――不是死了?怎还活着?
刑架撞击之声大作,摇得几乎散架一般。阮倾臣倒转匕首,往崔述颈畔重重一敲,“激动什么?一个养父,又不是你亲爹!”
崔述疼得哆嗦,一时侧首,隔过满目血雾,挤出一声呼唤,“阿兄。”
来的正是藏剑楼前楼主,苏循,苏存仁。
苏秀推着轮椅,看清崔述惨状,抬袖掩住口鼻,“名满天下的小吴侯,威风凛凛的崔府卿,怎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崔述只看苏循,“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