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村部干什么?”向安把刚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等一下,马上出发。”
向峻宇填写完巡山日志,又仔细看了一遍春节期间走访统计的村内离退休干部党员资料。
他打算激活村内的“银发力量”,引导优秀老党员发挥余热,提升全村党员的凝聚力,摘掉向善坪村“涣散党支部”的帽子。
同时借用他们的专长和声望,为“善文化”的传播助力,为村里接下来的产业发展赋能。
忙得饥肠辘辘。向书记在村部大院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桶泡面,走回大院门口,见向安骑着电动车往这边来了,后面好像还载了个人。
他等在大院门口的路灯下,想提醒向安不要用电动车载人,结果发现载的那人是方嘉嘉。
向书记还没张嘴说话,那辆电动车就风风火火地直接冲进了大院。
他不明就里地跟了进去,就见方嘉嘉一下车就被赵春兰一群人围住了,被推着搡着走进了篮球场。
“嘉嘉来了!都安静一下。”
赵春兰拍了拍手,妇联主席发话,闹哄哄的篮球场安静下来。
向峻宇走到向安身边,望着篮球场上的方嘉嘉,“什么情况?”
向安看了看他手里的方便面,“峻宇哥,你爸和我爸做的饭都不好吃?”
“不是。这个方便。”
村民们鼓掌欢迎方嘉嘉加入向善坪村的广场舞队,见方嘉嘉慌张得像只被赵春兰赶上架的鸭子,向峻宇喉头溢出一声轻笑。
“不不不――”方嘉嘉被十多个人围着,浑身不自在。
她急得疯狂摆手,“我不加入!春兰姐就是让我来试试。”加入是不可能加入的,来试试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妥协了。
向安踮脚比了比自己和向峻宇的身高差,撇了撇嘴。
“峻宇哥,我同学还在峡谷等我。嘉嘉姐跳完了你送回去?”
“好。”向峻宇去自己办公室接了热水,端着泡面下了楼。
他坐在楼下的石桌旁,远观篮球场上那位广场舞新人的表演。
令人上头的音乐节奏里,方嘉嘉像只笨拙的鸭子,热身的那些基本动作都跟不上。
最让她觉得难堪的不是自己跳得手忙脚乱,而是身边那几位乡村“舞蹈家”对她持续不断的鼓励。
“没事的嘉嘉,多跳几天就会了!”
“嘉嘉你莫慌,我以前跟你一样的,你看我现在跳得几好?”
“慢半拍没得事,你不要着急。”
“不错!嘉嘉你第一天跳成这样很不错了!”
“别灰心!嘉嘉,我相信你会越跳越好!来,你看我,跟着我跳。”
见她实在是不乐意跳,束手束脚。向峻宇放下面叉,起身朝篮球场走了过去,“嘉嘉,过来。”
各位跳舞的村民纷纷交换着八卦的眼神,露出姨母笑。
手挥舞着,脚跳动着,他们的眼睛和嘴也没闲着。向书记和方嘉嘉是一对,在村里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
方嘉嘉朝向峻宇望了一眼,终于得了个离队的正当理由,逃命一般离开了赵春兰给她安排的中心位置。
跟着他走到石桌边,方嘉嘉又羞又恼地坐上石凳,瞥了一眼他的泡面。
“你晚上就吃这个啊?”
“嗯。”
“叫我有事?”
“以后不要坐向安的电动车后面,不安全。”
“哦。”
“春兰姐让你来的?”
“嗯。”方嘉嘉朝篮球场看了一眼,无奈地嘀咕,“村里没别人了吗?她非要我试试。”
向峻宇咽下嘴里那口已经快凉掉的面,“她让你试试你就试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她嘴也太厉害了,几句话就给我绕进去了。”
向书记今天在山上灌了一天的冷风,嗓子不太舒服,忍不住侧头咳嗽了几声。
方嘉嘉还以为他吃面呛到了,像对待向安一般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背。
向峻宇浑身僵了一下。
方嘉嘉骤然间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手。她撑着额头望向篮球场的方向,只敢用后脑勺对着他。
内心的斧钺钩叉打得火星四溅,她开始激烈地反思。
这只手刚刚是跳舞跳抽风了吧?居然拍到他背上去了。
向峻宇不想过度解读她无意识的这个动作,却不由得心如擂鼓,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歌舞喧响的篮球场上洋溢着沸腾的活力,路灯在树下投出斑驳的影。
月光和风在他们之间摇曳,头顶的树叶被风摩挲出沙沙声响。
听到脑后传来的这句话。方嘉嘉撑着额头一动不动,装聋作哑,仿佛变成了一座石膏像。
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向书记失落地拿起面叉,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泡面。
也不知道是面更凉,还是心更凉。
方嘉嘉觉得莫名其妙。比起那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向书记,这个不经意间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和疲累的向峻宇,更能加快她心脏的跳动频率,她的脸颊不自觉地变得又红又烫。
向峻宇把泡面桶丢入垃圾箱,走到她身后,“我送你回去吧。”
氛围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某个特定时刻的光影、环境、声响、心情,可能会怂恿人做出一些大胆而反常的举动。
“试试就试试。”
方嘉嘉依然保持着石膏的姿势,这句话刚说出口,那种让人晕头转向的氛围似乎瞬间被打破了,理智倏地就回笼了。
她就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撤回也来不及了。
这话来得太突然,刚刚还情绪低落的向峻宇有些不知所措,以向书记独有的克制表情轻轻微笑。
短暂的静默流淌在他们之间。树影难掩向峻宇脸上的悦色,他重新坐回刚刚的位置。
“明天还来跳吗?”
“不来了。”
“为什么?”
“试过了,不喜欢。”
虽然知道她说的是广场舞,但是向书记刚攀上顶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顷刻间坠到了谷底。
他感觉自己和赵春兰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赶鸭子上架的人。以“试试”的名义,强人所难。
两个一把年纪却没有什么恋爱实战经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恋爱这种事,怎么试?他们只能望着眼前的热闹,说一些前后不着调的话。
“跳广场舞的和打篮球的会争场地吗?”
“有时候会。不过村里的文体广场下个月就建好了。”
“上次经过那儿发现那个文体广场建得挺大的。”
“嗯。有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桌,还有很多大人和小孩儿都能用的健身器材。”
“哦。挺好。”
“你这两天都是在振国叔那里吃饭?”
“嗯。爸爸找了两个叔叔帮我施工,在那儿吃饭比较方便。”
“家里的水果还有吗?”
“有。你以后别买了。”
“为什么?”
“浪费钱。”
“不缺那点儿钱。”
方嘉嘉右手撑麻了,撤下手甩了甩,满眼不解地望着他,“那你吃方便面?”
向峻宇牵了牵嘴角,“我是为了方便,不是为了省钱。”
广场舞音乐切换的间隙里,隐隐约约听到篮球场上有人提到了红薯粉厂和李晓霞。
方嘉嘉心头一颤,想到了李晓霞那天说的话。
“以后就算你们俩谈恋爱,也麻烦悄悄地谈。拜托别让我看见,我怕我受不了那个刺激。”
她有点进退两难。当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向峻宇是比她亲哥更像哥的人,对他不是那种喜欢。今晚是中了什么邪了居然要和他“试试”?
这才几天啊就出尔反尔?做人好像不能这样?
但是刚刚跟向峻宇说了“试试就试试”,马上就反悔好像也不是人干的事。
向峻宇见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忐忑地说:“我们俩既然是试试,能不能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向峻宇心情复杂地注视她,微微点头。
他似乎从她可进可退的安排里,看出了她对这份关系消极的态度。心里难免窜出了不好的预感,到头来,她给自己的只怕也是那六个字。
第47章 .好好看路,入夜后再牵手
音响按停,喧哗的村民说说笑笑地从村部的大门鱼贯而出。
赵春兰没能说服方嘉嘉加入广场舞队,无奈地离开。
村部大院又迎来了静寂,那片神秘而躁动的沉默里,成年的男女坐在那棵持续供氧的香樟树下,都有些无所适从。
方嘉嘉想到自己工作清单里那一堆等着打勾的未竟事项,“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送你回去。”向峻宇跟着她站了起来。
方嘉嘉迈腿朝大门的方向走,“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向书记跑上楼关了自己办公室的门,然后又下了楼,跟了上去。
空气中弥漫着风的味道,草的味道,树的味道。
方嘉嘉很久没有像这样走在村里的街上,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拥堵的车道和此起彼伏的鸣笛,没有无处不在的人声喧嚷。
一个让人心旌摇曳的,静谧的夜晚。
这片土地似乎也在安静地附耳倾听着,那些在它的怀抱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他们沉默地并行,路灯投下的两个人影之间,有一道光的距离。
方嘉嘉看了看已经关上了门的临街店铺,“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向峻宇听到身边那声迸出来的轻笑,“笑什么?”
两个加起来快六十的人,现在才开始试着谈恋爱,方嘉嘉觉得很不像话。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没什么。”
向峻宇垂眼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其实也不怕她笑话。
这么多年,他好像根本没太多时间想恋爱的事。
他的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向敬东的志愿,他自己想考的一直是军校。
为了考军校,大二应征入伍。
因一次训练中受伤,右手拇指肌腱断裂导致他没过军校的军检。等到伤愈,又因为年龄限制被挡在了门外。
这让他一直难以释怀。拇指上依然有一道浅浅的痕,内心里却凿进了深深的遗憾。
退役后拿着那笔退役金办了个娃娃鱼养殖场,请了有养殖经验的舅舅一家人合伙打理。
就读的那所大学为他保留了学籍,因为有舅舅一家帮衬,创业的头两年他同时完成了大学的学业。
没日没夜的忙碌里,养殖场渐渐上了规模,变成了养殖基地。
三年前,他爸爸向敬东因为酒精性肝炎进了医院。
同一年,同村一个独居老人在家里脑梗猝死,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
母亲因病猝然离世一直是深埋在他心里的那根刺。他不希望再一次接到别人为他报丧的电话,所以不肯让向敬东继续独居。
他没能说服向敬东和他一起住进市中心的那套商品房,他爸总说那房子楼层太高,不接地气,住着不踏实。
实在没辙,他把那套房子折价卖了出去,把卖房的钱全数给了向敬东。
向峻宇知道他爸只想住在村里,在老家的这块土地上建一栋大房子。
卖房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回向善坪的契机,直到前年的年底,听说村里的王书记要辞职。
他查了查相关资料,发现自己符合竞选条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与了竞选。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给他投了票。
村里那群手握投票权的老党员,大多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叔叔,婶婶,伯伯,埃爷爷,奶奶。
不想也不敢辜负他们的信任。得知自己当选时,他第一时间生出的情绪不是开心,是惭愧。
他竞选村书记的初衷没有多么伟光正,只是想回家对他爸略尽孝心。
那些身为村书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凭空而来。
这一年多,他奔走在村里的山水和人情之间。才发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他脚步未曾丈量的角落,那么多可亲可敬的人。
年少时那个保家卫国的梦想,脱下了军装,好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哪怕只能做一半。
两条大狗突然从道旁的草丛里窜了出来,冲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向峻宇忆旧的思绪。
方嘉嘉条件反射地拽住了向峻宇的衣袖。
“向书记!你你你怎么管的呀?”
村民方嘉嘉觉得这些狗子没被管理好,那也是向书记治村无方。
向峻宇看了看那两条对着他狂摇尾巴的中华田园犬,一黑一白。
“守勤叔和田伯家的狗。”
方嘉嘉见那两条狗并没有做出要攻击人的凶恶样子,放下心来。
她刚松开他的衣袖,手就被他握住了。
两个人的脑子和身子都停顿了一下,心率骤升的变化里,都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两只手触碰的电光火石间,迅速做出了大同小异的心理建设。
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了,牵个手就大惊小怪的显得很不成熟。
她的手很凉。向峻宇似乎能感受到两只手掌之间若有似无的手温互搏。
方嘉嘉对他的手感到陌生又熟悉,任由他牵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弥漫至她的指尖。
三岁之前的事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经常被向峻宇像这样牵着走。
即便那种触感已经消逝了二十多年,可是刚刚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个瞬间,她恍惚间好像又重新触摸到了记忆里早就褪色的童年,那个追着蜻蜓和萤火虫奔跑的夏天。
蛙鸣阵阵的夏夜,十来岁的向峻宇把那个用罐头瓶子、绿毛线、小竹竿做成的萤火虫灯笼递给她。
“嘉嘉,好好看路。”
好好看路。
同一个人对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年纪和阅历背景下,理解也会不同。
即将 28 岁的方嘉嘉,再细嚼这四个字时,竟觉得这四个字里包裹着浮沉和苦涩的味道。
有多少人可以顺利走上那条自己看好的路?
我们在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之前,到底要走多少弯路?又要有多幸运才不会一直被困在歧途?
回家的路过于安静。
方嘉嘉瞥了一眼那两条一直跟着向峻宇蹦Q乱跑的狗,没话找话。
“这两条狗看起来跟你很熟。”
“嗯,白天还跟我去巡山了。”
“它们俩刚刚是在约会吗?”
“两条公狗,都是大福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