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静而理智地拍了拍手,“不想打,回去吧。”
劝不动。向峻宇无计可施地捡起球,自己上了个篮,篮球沿着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入篮筐。
哆哆嗦嗦的小黑狗被向修德随手摔在村部大院的篮球场上。
可怜的小东西还没来得及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围站在一旁的其他人也还没来得及伸手,小黑狗又被向修德捏着后颈猛地拎了起来。
“叫向峻宇出来!”向修德拎着呜呜咽咽的小黑狗对着站在一旁的人大吼大叫。
“他想躲我?我给了他三天时间!现在都快个把星期了,事还没给我办好!”
“向书记一大早就为红薯产业园招商引资的事去市里了,他不在。”
宋青岚看了看他手里的小黑狗气愤地说:“这狗你要是不想养了,给我!”
“修德伯你真的是不讲道理!”向思睿气得叉腰,“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修德哥!”
钟正和握着保温杯义正严辞,“我说句公道话,这事你怪不到向书记头上。他当时因为你独门独户的住在那山上交通不方便,旁边那座山还老是滑坡,出于一片好心帮你们争取异地搬迁的政策,是你自己太贪心了落了个鸡飞蛋打。住建局局长都拍板了的事,你找他闹也没有用!”
“不找他我找哪个?”向修德把手里的小黑狗高高举起,作势要狠摔出去。
“你也被向峻宇灌迷魂汤了?当初去县纪委举报他还是你给我指的路!你别在这儿装善人!”
“我跟他怎么交代的?三天不给我解决问题,就让他去给我收尸!他把我的话当个屁!他向峻宇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好得很!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向思睿和宋青岚不满地看了看钟正和,举报这事他们第一次听说。
宋青岚关注着他手里的小狗,“就算你对向书记有天大的怨气,跟这小狗有什么关系?”
方嘉嘉骑着电动车还没开进村部大院,就听到了向修德那如砖头一样的咆哮声隔墙砸了过来。
“怎么没关系?我的命他看得贱,这个狗命他可是看得重!”
向修德晃了晃手里发抖的小黑狗,“他不给我把那两套安置房拿回来,这个狗崽子今天就算是被我弄死了也是他害的!”
方嘉嘉停好车,往篮球场上走了过去。宋青岚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打过交道,她们俩之间也变得熟络了一些。
“方老师,帮张阿姨送外卖?”
“嗯。”方嘉嘉心情复杂地望着那条可怜的小狗,瘦瘦小小的一只,看着也就两三个月大。
“要跟你说多少遍?向书记不在!无理取闹!”
钟正和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宋青岚使了个眼色,“青岚,微党课的事,现在开个会。”
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钟正和太了解这些爱胡搅蛮缠的村民了,越是有人关注,他们就闹得越起劲。
向修德眼见那几个村干部走了,拎着狗往外走,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
“向峻宇有种别回来!”
方嘉嘉把外卖送给了林静和宋青岚,骑着电动车出了村部大院。从向修德身边经过时,又看了一眼那条被他提拎着后颈的小狗,她停下了车。
“修德伯伯,这个狗你不想养了?”
向修德还在气头上,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少管闲事!”
“你实在不想要了就给我吧。”
“你要?”向修德睨了她一眼,“拿两套安置房来跟我换!”
方嘉嘉无话可说地骑着车走了。停在岔路口的那辆泥浆车挡住了视线,她在车边停了一下,探头看了看路况,然后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狗杂种,再跑打死你!”
听到背后那声粗鲁的呵斥,方嘉嘉放慢车速回头看了一眼,向修德手里的小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挣脱了,跑到街对面来了。
方嘉嘉停下车,蹲下来抱住了那条慌张逃窜的小黑狗。
怒火中烧的向修德从泥浆车的车头处蹿出来冲上主街上的一刹那,被一辆朝那方驶去的黑色比亚迪撞得飞了出去。
方嘉嘉听到那声巨响,朝那边看了过去,吓得双膝瘫软,抱着小狗怔怔地蹲在那儿。
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涌出了很多人,车祸现场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磁力,把四面八方的人都快速地吸了过去。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像突然袭来的海啸,冲击着她的耳膜。
怀里的小狗哼哼唧唧地要往外蹦,她松开了手,小黑狗蹦到地上,朝着向修德的方向去了。
她不敢过去围观,却也挪不动脚步,两腿灌了铅一般。
倒霉司机坐在车里根本不敢下车,他老老实实按规定时速行驶,没想到突然蹿出个人来,根本没来得及避让。
小黑狗在倒地的主人身边慌张地转圈,嗷嗷地叫唤,踩出了一地的血色梅花。
救护车呼啸而去,那块还留有血迹的地方也像是忽然失去了磁力,围观的人嘴里吐露着和这场事故有关的词句,纷纷散入自己的生活。
向兴田作为村里的保洁员拿着清扫工具去清理血迹,经过方嘉嘉身边时停下脚步。
“嘉嘉?还不回去?”
方嘉嘉“嗯”了一声,撑着发麻的膝盖站了起来。
向兴田并不同情被撞的那个人,边走边说:“村里的广播三天两头就要搞一回交通安全教育,三岁的娃娃过马路都晓得朝两边看一看。他一把年纪还把马路当自己屋里,一辈子都是这么横行霸道,我看最背时的是那个司机。”
“村部的宣传片都放过好几次了,鬼探头鬼探头:离奇交通事故,在前方有车辆或障碍物阻挡视线,也就是视野盲区,从路边突然蹿出一辆非机动车或行人。撞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他向修德还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该!”
可能是听那些人说向修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向兴田没有死者为大的顾忌,骂得振振有词。
方嘉嘉看了看趴在马路边的小黑狗,走过去抱起它,“田伯伯,我回去了。”
“好好好,你慢些啊,开车要注意,不要打野眼!”
“嗯。”方嘉嘉发现这小狗真的很乖,把它放进电动车的置物篮里它也不声不吭。
向修德家里现在应该也没人有心情看顾小狗,她决定带它回自己家。
张翠凤听人说村部门口发生了车祸,想向方嘉嘉询问事件经过。见她捡了个小狗回来,抱出小狗后又卸了置物篮认真清洗,丢了魂儿一样。
“嘉嘉,这是哪个屋里的狗子啊?”
“修德伯伯的。”
张翠凤瘪了瘪嘴,“你要养啊?”
“他们家的人都去医院了,没人管它。”
张翠凤顺势问道:“听说向修德让车撞飞了?”
“嗯。”方嘉嘉转头望着她,她从向兴田的嘴里听到了一个新词语,“说是鬼探头。”
“哦哟哟!”张翠凤顿时明白了,毕竟也是在村部受过交通安全教育的人,她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有些话我说出来可能不好听哦,不过向修德那个德行真的是没修好,他出这种事迟早的。”
平时德行太差的人,即便遭遇了不幸也很难获得很多同情。
方嘉嘉沉默不语,把清洗后的车篮子又装了回去。
向峻宇回向善坪的路上,从向思睿那里得知向修德出了车祸,打电话给向修德的小儿子询问伤情。
“死是不会死,往后怕是要一直瘫床上了。”向修德的小儿子用脚尖碾灭烟头,“峻宇,你莫过来。我妈她脑壳不清白,到时候我怕她又找你扯皮。”
向峻宇回村后先是去村部的监控室查看了岔路口的监控,看到了事故现场的方嘉嘉。
他走进状元小卖铺时,方嘉嘉正在手机上下单幼犬狗粮,脚边放着半碗牛奶。
正在一堆刨花里打滚的小黑狗听到脚步声,警惕地跑到门口,朝向峻宇摇了摇尾巴。
听到关门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你吃饭了吗?”
方嘉嘉怏怏地放下手机,“没胃口。”她望着他,“修德伯伯他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幸亏车开得不是太快,但是以后行动不方便了。”
向峻宇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摘掉粘在它身上的刨花。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地沉默了一会儿。
方嘉嘉眼里余留了目睹惨事过后的呆滞。
“我小时候被你罚那次,过了好多次马路,那是四岁还是五岁?我是不是也差点被车撞了?就像修德伯伯今天那样?”
“嗯。”
“我一直觉得你是小题大做,故意整我。”她内心忽然一阵刺痛,脸上的泪潸然而下,“向文楷他……难道他没有看到那辆车吗?”
向峻宇无言以对地拥抱她,感觉自己被她的悲伤扼住了喉咙。
他也一直想不明白,当年那个在别人眼里品学兼优的向文楷,为什么唯独会在他妹妹面前变得暴躁又冷血。
想到那时的向文楷居然会在那种情形下无动于衷,方嘉嘉感到毛骨悚然。
她在他沉默的拥抱中慢慢恢复了镇定。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第68章 .村野生存哲学,还有得学
生活就是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偶尔还要面对一个质疑接着一个质疑。
难免会有无解,还有误解。
向峻宇早上在群里发出了一则会议通知,通知各位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下周开会,一起上会讨论方嘉嘉的善文化墙绘方案。
为了避免有人借题发挥,他特意强调了方嘉嘉此次是免费出力,所以这个项目才没有公开对外招标。
也许是向峻宇和方嘉嘉的人前避嫌政策贯彻执行得非常彻底,这阵子村里关于两个人的绯闻已经传不动了。
可是这则会议通知一经发出,经过口耳相传,又在人多嘴杂的村庄里激扬出无数新的猜想。
“难怪嘉嘉愿意回村里哦,以后村里这些要花钱搞宣传的事都不用找别人了,峻宇肯定都安排给她了。”
“过年那会儿两个人还有来有往的,这阵子反而没什么来往了,原来是为这一出!”
“年轻人就是脑瓜子活会演戏啊,免费出力的这事就是起个头,以后村里的那些钱只怕是全都要让这小两口赚了。”
“前阵子峻宇问我们愿不愿意换门头招牌,我还奇了怪了,突然换什么招牌?看来也是在给嘉嘉找赚钱的路子。”
“对对对,换什么换?我不换了,好招牌烂招牌不就是块招牌?未必还能让我多赚几个钱?”
这些风言风语,在中午就通过张翠凤义愤填膺地转述,传进了方嘉嘉的耳朵。
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在他们嘴里,方嘉嘉是返乡敛财的关系户,向峻宇变成了假公济私的村书记。
很多事还没正式开始做,做事的动机已经被人提前编排好了。
乡野的人际社会里,这种陈腐的偏见和刻薄的中伤实在是太过常见。方嘉嘉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相关经验,她觉得遭受这种误解,实在是令人憋屈。
“嘉嘉,你莫听村里那些烂舌头的乱嚼。”
张翠凤坐在状元小卖铺门口那堆等待组装的木头上,看了看蹲在一旁拌狗粮的方嘉嘉,“村里多的是这种人,恨人有也笑人无,嫌人贫还怕人富。”
“宁宁小时候老想着长大了就回来开个店待在我和振国身边伺候我们,我让她离村里远些。外头没得那么多唾沫星子。”
“不管是你妈妈的小卖铺还是我们家的餐馆,你从小到大看到过几个村里的人来上门花钱?”
张翠凤揉了揉膝盖,“村里那些靠开店发家的,反而是些外乡人。向善坪的人心不齐,宁愿让外人发财,也不想看自己人发达。”
“你妈妈做学生的生意,我做的也多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公家单位里的人的生意。”
张翠凤说到这儿哈哈大笑,“看到没?我和你妈妈只赚文化人的钱!那些个小肚鸡肠见识短的人,我们不稀罕赚他们的钱!”
方嘉嘉摸了摸小黑狗,苦笑道:“早晓得是这样,我就应该按正常流程竞标。”
张翠凤不认同地摆了摆手,“你就算是按正常流程他们也有话说,输了说你没本事,赢了说你走过场!”
“哎――”方嘉嘉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那我不搞了,让村部继续去招标,让别人来做。”
“人家又有话讲啦,看吧看吧,嘉嘉和峻宇打的小算盘被我们看破了,心虚了就不搞了。”
方嘉嘉进退两难,苦恼地盯着身旁那盆山茶花,“那怎么办啊?”
张翠凤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支个招?”
“什么招?”
“那些人你什么道理都说不通的,他们发癫,你就发疯。”
方嘉嘉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发什么疯呀?”
“你小时候不是还在作文里写我和你妈妈是泼妇?就是当泼妇呀!”
“我什么时候写过……”方嘉嘉心虚地挠了挠发箍,“我没写过。”
张翠凤撇了撇嘴,“你妈妈拿着你的作文本跑到我屋里跟我念了的,差点没把我们两个笑死。”
方嘉嘉说话越来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们怎么能偷偷看我的作文呢?”
“你的语文老师给你妈看的!”张翠凤摆了摆手,“你妈妈还被老师教育了,老师让她在孩子面前说话做事注意影响。”
“嘉嘉,依照我跟你妈妈在这个村里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泼妇的日子比较好过。那些人就算是再不服气也不敢乱招惹你,我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人打架扯头发。”
方嘉嘉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发疯?她既不会发,也不会发。
“你只要是真想做这个事,谁也挡不住。”张翠凤苦口婆心地说:“我今天去送外卖,吼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贱人。你放心,等你妈回来,我和你妈帮你收拾他们,保证他们屁话不敢放一句。”
方嘉嘉看了看龙耳朵餐馆的方向,“翠凤婶,餐馆来客人了。”
望着张翠凤小跑着离去的背影,方嘉嘉垂眼摸了摸正在吭哧吭哧吃狗粮的小黑狗,“发疯?”
小时候她很怕王秀荷和张翠凤身上那种动不动就与人声嘶力竭干架的蛮野,也觉得那样很不体面。
但是这个年纪再代入她们的处境,王秀荷发疯是因为总是有人在言语上轻侮方建兵,他们仗着方建兵为人老实,愿意吃哑巴亏,不爱和人起争执。
张翠凤发疯是因为那些人老是对着向振国和向宁出言不逊,后来还胡乱造谣向安的爸爸另有其人。
她们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也没有通过诽谤罪维护自身权益的意识。只能像一只发疯的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身后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