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们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让儿时的方嘉嘉经常捂着耳朵不忍卒听的脏话,是她们唯一称手的武器。
方嘉嘉拿出手机,发现王秀荷好几天没给她发消息了,顺手拨了个电话过去。
“嘉嘉,有事?”
“你忙什么呢?”
“你嫂子带我到美容院来做皮肤保养,先不跟你说了哦,不方便。”
方嘉嘉愣了一会儿,听起来她过得挺滋润的,甚至有点乐不思蜀。
王秀荷和陆臻两婆媳的关系的确有所缓和。两人在前些天的深夜推心置腹地聊过一次,当时王秀荷先是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一个存折本,递给陆臻。
“陆臻,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太会带孩子。过些天我就回村里了,这些钱你拿着,不多,但是给谦煦请个好保姆是够了的。”
陆臻把存折给她推了回去,“钱你们留着自己花。”
“钱我还有,这些钱就是给文楷攒的,还有一部分是你们结婚收的份子钱,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的。这钱我也没跟文楷交底,他上大学后就不肯花家里的钱了,助学贷款也是他自己还的。这钱你拿着,养孩子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陆臻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个人闲不住,还是想回去开店。趁我还没老得动不得,回去还能继续给谦煦赚两个零花钱。这城里我也住不惯,还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和野蛮人比蛮野,和体面人讲体面。
王秀荷这番掏心掏肺,效果立竿见影。
陆臻虽然还是不能言谈自如地对她喊“妈”,却也会有意识地引导婆婆突破村野的眼界,享受新的生活体验。
逛逛商场、吃吃夜宵、洗脚按摩、美容美发……王秀荷攒了一辈子的钱,除了染发烫发,很少有花钱为自己买快乐的时刻。
从美容院出来,陆臻忙着赶回家看顾孩子,她建议王秀荷去橘子洲头逛一逛。
站在橘子洲头的那座雕像前时,王秀荷举着手机对视频那头的张翠凤说:“翠凤你快看,好大个毛主席,哪天你也来看看。”
张翠凤故意撇了撇嘴,“哦哟哟,不得了不得了,你现在这么洋气!哪里还像个村里人哟?”
“钱啊挣不完的,都到这个年纪了,要舍得为自己花钱。”
“你倒是快活得很哟,村里那些人都开始对你姑娘甩唾沫星子了。”
王秀荷的脸色垮得比山体滑坡还快,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
“是哪些烂嘴巴的又在找死?”她看了看身旁那些纷纷侧目的路人,放低声音,“你给我说清楚!”
听完前因后果,王秀荷反而不气了,甚至乐不可支。她获得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方嘉嘉注册了设计工作室,二是方嘉嘉和向峻宇有了工作上的牵扯。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嘉嘉怎么可能看得上我那个店嘛,她回去肯定是要搞她自己的事,看到没?人只要有过硬的本事到哪里都有饭吃!”
张翠凤无语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
王秀荷信誓旦旦地嘱咐道,“翠凤,你让她莫慌,她只管画她的,等我回去我好好整顿整顿那些贱人。”
向峻宇正在村部的多功能会议室旁听老农技员向耀祖的“红薯高产种植技术培训课”。
手机震动,见王秀荷的电话打来,他以为是向文楷把自己和方嘉嘉的事告诉她了,忐忑地走出会议室。
“荷婶?”
王秀荷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拂了拂耳旁的卷发。
“峻宇啊,我和你建兵叔都不在家,嘉嘉受欺负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向峻宇顿了顿,茫然地问:“谁欺负她?”
王秀荷又把从张翠凤那里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嘉嘉她脸皮薄,哪里听得这些啊?”
向峻宇实在是没想到早上才发出的会议通知,这才到下午,难听的谣言就已经传到潭沙去了。
“翠凤婶跟你说的?”
“当然呐,嘉嘉会跟我说这些?”
王秀荷咳了咳嗓子,语气里刻意灌入了一些为人母的伤感。
“嘉嘉中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当时不方便,没说两句就挂了。她很少跟我打电话的,再大的姑娘受委屈了也想找妈妈讲一讲嘛,也怪我没想到那里去。”
向峻宇“嗯”了一声,“这事是我没处理好。”
“你跟老李的二丫头怎么样了?日子定了没?”
王秀荷的话题突然跳跃到毫不相干的事上,向峻宇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我跟她没那回事,不合适。”
“哦――”王秀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忙你的,我再不回去文楷和陆臻又要找我了。”
向峻宇五味杂陈地挂了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只觉向文楷那天在电话里的质问言犹在耳。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刚刚听王秀荷转述村民那些闲话时,他忽然觉得向文楷说得也不无道理,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民风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
方嘉嘉不像王秀荷和张翠凤,两位长辈在这种充满了口舌是非的环境里战斗了多年,有霸道而顽强的生命力。
他也不知道,她能熬多久。
愁绪如麻的向书记走出办公室,看到方嘉嘉抱着画画的教具走进了村部大院,和身边两个小孩儿有说有笑。
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今天有画画课,方嘉嘉抬眼看了看楼上的向峻宇,又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地朝他笑。
“向书记,下午好呀。”
旁边两个小孩儿有样学样地仰着头,笑眯眯地朝他喊:“向书记,下午好呀。”
每次看到村里那些孩子童真灿烂的脸,他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糟。
他对她们露出微笑,“今天画什么?”
方嘉嘉笑着说:“画那个从落月河的芦苇荡里钻出来的太阳。”
他们凝望着彼此,相视而笑。
即便是流言四窜的家园,在心怀澄澈的人眼里,依然有随手可拾的诗意。
第69章 .好人在小时候也可能坏过
龙耳朵的小当家抱着小黑狗坐在状元小卖铺的高脚凳上长吁短叹,为稍纵即逝的周末哀嚎。
方嘉嘉每堂课后都会把孩子们的画拍照留档,几堂课下来,已经存下了几十张。她翻看着手机里的这些照片,眼中时不时闪烁出惊讶和惊喜的光。
小孩儿的想象力仿佛有扑扇扑扇的翅膀,在线条和色彩间涂画出让人惊叹的奇思妙想。
“嘉嘉姐,他们是不是说把这狗送你养了?”
“嗯。”
向修德的小儿媳前天经过状元小卖铺,见小黑狗被方嘉嘉照顾得很好,疲倦的脸上露出温淡的笑容。
“嘉嘉,你要是愿意养就留着吧。”
“好。”方嘉嘉望着她的脸,甚至能感嗅到她那笼罩在脸上的疲惫释放出的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光是照顾一个需要长期卧床的老人,就已经让他们心神俱疲了。
“你不给它起个名字?”向安握着小黑狗的爪子晃了晃,“你叫嘉嘉,就叫它减减算了。”
正在和另外一个木工收拾工具的张钊看了向安一眼,“哈哈哈哈,这个名字我觉得可以。”另一个漆工附和道,“是还可以,减减一听就是嘉嘉养的。”
方嘉嘉凝眉思考了一会儿。
“那就叫减减吧,我们大人天天想减压,你们学生天天想减负,减减挺好的。”
向安愣了愣,“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没那么随便了,变高级了。”
他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了那颗虎牙,“嘉嘉姐,你最近是不是和我们李老师走得太近了,说话也开始一套一套的。”
向安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状元小卖铺门口经过的那几个同学之后,迅速消失。
程晏那个书呆子又被那几个校痞围住了。
向安以前也被这几个混混逼着交过保护费,初二上学期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一个日期并不特别的日子,去上晚自习时,他悄悄从家里带了一把菜刀和两根黄瓜去学校。
当那几个人围站到他桌边时,他从书桌里“唰”地抽出了那把菜刀和两根黄瓜。
其他同学还在张口结舌的空档,他把课桌当案板迅速地将那两根黄瓜切成薄如蝉翼的黄瓜片。
向安小炫了一把刀工,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双腿在发抖,索性坐下。握着刀的手闲着没事,开始行云流水地手转菜刀。
其他同学就连转笔都转不出那么高难度的动作和快出虚影的速度。
“我刀功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试试?”他故作镇定地把刀刃抵在那个寸头的裆前,“再惹我就给你们全切了。”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招惹过向安。
向安还因此得了个刀子匠刀子匠:古代时为太监做阉割手术的行家。的名号,那几个校痞每回见到他都觉得裆下一凉。
手里的小狗扑腾着要往地上跑,向安冷眼望着门外那几个人。
鬓角处剃了一道闪电的寸头吊儿郎当地把手搭在程晏肩上,“刚开学才多久,没钱了?家里人给你的压岁钱花光了?”
程晏脸上有那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拿出自己的钱包掰开,“真没了。”
几个校痞看上去没什么耐心,拽着他的衣领走向学校围挡和状元小卖铺最北那面墙之间的狭窄过道。
下跪,挨打,被拍视频。无非就是这些没什么新意的整人手段。
程晏似乎对这些常规程序已经安之若素了,任自己那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他们推搡到那道熟悉的夹缝里。
他们其中三个人做屏障挡住路人的视线,寸头忽然扯下裤子让程晏含住他的生殖器喝尿。
程晏此时才觉得自己对恶的想象力实在是太有限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却又被他们狠狠按住。
向安烦闷地揉了揉额前的短碎发,他在学校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爱管闲事。
他觉得程晏空长了个会读书的脑子,连这群外强中干的废物都搞不定,比废物还废物。
“钊哥。”向安扭头看向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的张钊,低声说:“帮个忙。”
张钊听他说了个大概就拿着凿子冲了过去,对着那几个坏东西厉声吼道:“你们几个干什么?欺负同学?”
那几个初中生闻声朝他看,见张钊虎背熊腰的,心里有点怵但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嚣张的气焰并没有弱下去。
寸头小痞子甚至故意在扯上裤子时发出挑衅的声响,他咧嘴地对着张钊啐了一口,“老东西,少管闲事!”
张钊气笑了,扭头朝状元小卖铺里喊了一声,“店里做事的人都出来!带上家伙!”
没等那几个学生反应过来,漆匠、木匠、电工师傅全都拿着家伙冲了过去。
“嘉嘉姐,你别去。”向安伸手拦住准备出门的方嘉嘉,“我怕你看到脏东西。”
忽然被喊出来四五个成年人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气势汹汹地把那五个初中生团团围住。
刚刚还耍狠斗恶的几个学生,瞬间挂上了好学生的嘴脸,一声“哥”接着一声“叔”,讨好地叫唤,慌张地往过道的另一头逃窜。
程晏朝着几个出手相助的男人默默鞠了一躬,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拎起地上的挎包,走出那道墙缝。
他转头看了看站在小卖铺门口的向安,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右转,往校门口走。
“书呆子,我那天看了个短视频。”向安在他背后喊道:“圆珠笔也可以杀人。”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方嘉嘉惊恐地推了向安一掌,“胡说什么你?”
程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校门。
向安撅嘴摇了摇头,对方嘉嘉解释道,“他是我们年级第一,老是被那几个废物欺负。你说他有脑子吧,他又没脑子。”
方嘉嘉望着那个少年单薄的背影,“向安你等我一下。”她跑回龙耳朵餐馆,急匆匆上了二楼,从包里取出了向宁给她的那支战术防身笔。
“你把这个给他。”方嘉嘉气喘吁吁地把笔塞到向安手里,“这个比圆珠笔好用。”
向安仔细看了看那支造型炫酷的笔,“我也要。”
“现在就下单给你买,你先把这个给他。”
“哦。”向安把笔揣进兜里,摸了摸小狗的头,“减减,哥哥去上晚自习了。”
状元小卖铺的货架和货柜都已经安装完毕,张钊和另一个木工挎起工具包,准备和方嘉嘉道别。
漆工,电工,另一个木工都骑着摩托车走了。
张钊突然放下包,满脸愧疚地说:“方嘉嘉,有个事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方嘉嘉收拾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刨花,疑惑地抬起头,“什么事啊?”
张钊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那双粗糙的手,“我二年级的时候,往你头上粘过泡泡糖。”
方嘉嘉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哦――”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还好你没粘头顶,我妈直接一剪刀把下面那截头发剪了。”
“我刚刚看到那几个坏小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张钊苦笑道:“我和向磊要是没早点挨那个教训,可能也会变成那种渣滓。”
方嘉嘉疑惑地眨了眨眼,“向磊?”
“你可能不记得了,向磊是我同桌,当时坐你后面。”
时间快退到方嘉嘉二年级的那一年,空间切换至m湖中心小学。
上完体育课,还没响下课铃。六年级生向峻宇听到老师那声“解散”后,去小卖部买了支绿豆冰棒。
他走到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右拐,走向位于一楼的二年级教室,想看看方嘉嘉上课有没有开小差。
透过绿框玻璃窗,他见方嘉嘉困恹恹地盯着黑板,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在和瞌睡战斗。
准备转身回教室,向峻宇见坐在方嘉嘉后面的那两个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似乎在酝酿什么恶作剧。
一个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她的羊角辫上,另一个拿出了打火机,火苗直接递到了方嘉嘉的发尾。
方嘉嘉对背后的恶意浑然不觉,只听“嘣――”的一声,向峻宇的冰棒砸中向磊的头,握着打火机的向磊忽然开始嚎哭。
张钊惊恐地朝外看了一眼,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他手里的那颗西瓜泡泡糖吓掉在地。
正在黑板上做板书的老师听到背后的喧闹声,转身走到后排的事发现场。
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见那充当了凶器的半支冰棒还在地上。
那天放学后,走在班级放学队伍前排的方嘉嘉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向峻宇,怏怏地对他看了一眼,叫了声“哥哥”,从他手里接了一罐冰冰凉凉的健力宝,然后继续跟着放学的队伍往回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