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楷久久地凝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似乎想要看清对面山上那些在夜晚偷偷生长的庄稼。
他思考,权衡,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那棵大树听到了他的那声叹息。
“嘉嘉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向峻宇眉头稍动,“我已经叫了人在你们家院子里装监控,她的安全问题我不会再那么大意。”
“你们俩在一起,我还是觉得很离谱。”
向文楷忽然起身往外走,不咸不淡地说:“明天再说。”
向峻宇转头望着他的背影,觉出他出门时带出的那阵风里都浮游着伤感的味道。
方嘉嘉目光郁悒地盯着闪烁的电脑,屏幕上又闪现出了向文楷今晚在篮球场上的样子。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憎恨他,她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哥哥给出一颗糖,她就想原谅他。
之前对他释放冷漠和厌恶,看起来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
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经差点遭遇“鬼探头”时他的无动于衷,她又清醒了。
他今天那么心平气和地接收着自己的厌烦和愤怒。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她已经精准地感觉到了,他似乎是期待着自己对他发火,对他予取予求。
新消息提示。满脑愁绪的她拿起鼠标,点开卡卡发来的万匠泉村古建筑群的标识系统,一项一项地确认设计细节。
检查完后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发给叶朗。
周日,清早。
向安还没走到方嘉嘉房门口喊她吃早餐,王秀荷的叫早声已经飞上了龙耳朵餐馆的二楼。
“嘉嘉!回家吃早饭!”
张翠凤端着一盆刚洗的青菜,“哦哟哟,真怕我把你姑娘抢了啊?你让她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王秀荷白了她一眼,“她爸爸回来她到现在都没打个照面,哪有这么当丫头的?”
正揉着惺忪睡眼的方嘉嘉听到这话倏地坐了起来,着急忙慌地下了床。
两母女走回状元小卖铺,王秀荷招呼方建兵那两个吃完了早餐的工友去看那两间要修整的房子。
方嘉嘉踱到厨房门口,发现向文楷正在煮面,方建兵已经吃上了。
“爸爸。”方嘉嘉对爸爸打了个招呼,有些无所适从地站在餐桌旁。
方建兵抬眼看她,依然是铁锤砸钢筋般的语气,“哥哥煮了面,吃面。”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爸爸,“我不饿,不想吃。”
方嘉嘉有些抗拒地站在桌边,一动不动。向文楷给她把那碗面端到了桌上,“趁热吃吧。”
见她木愣愣地站在那儿,方建兵冷声道:“听哥哥的话。”
这句话就像是猛地凿开了一道闸,方嘉嘉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满腹委屈地坐下,脑子里喷涌出很多小时候的场景。
无论向文楷怎么对她,妈妈只是唉声叹气,爸爸也总是那一句,“听哥哥的话。”
方建兵似乎是没想到女儿反应会这么大,见她忽然泪流满面,手上的筷子僵停在碗沿。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一时间有些无措。
他也没想到自己顺口说出的一句话,点燃了女儿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怒。
啪――
刚刚走到厨房门口的王秀荷看到方嘉嘉直接伸手摔了那碗面,怒气顿生,“嘉嘉,哥哥好心好意给你煮面,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疯?”
方嘉嘉失声痛哭,对着她妈妈大吼:“他小时候这么对我的时候,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哭声里夹杂着委屈和愤怒,听起来撕心裂肺,让她的控诉也变得凌乱而破碎。
晨跑的向峻宇刚被张翠凤叫住,听到方嘉嘉的声音传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拔腿就往状元小卖铺跑。
“凭什么我就要听他的话?他自己都说他姓向,我姓方,我们不是兄妹!”
“他动不动就骂我,欺负我,还恨不得我去死,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就是听话了?为什么总是让我做那个听话的?你们什么时候好好听过我说的话?”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向文楷背过身,摘下了眼镜。
当父母的被女儿的情绪狠狠冲击泪腺,无言以对。
听得胸中刺痛的向峻宇想走进去时被张翠凤拽住了手,张翠凤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你让她好好哭一场。”
“嘉嘉姐!”跟着跑过来的向安抱着减减,气喘吁吁地问:“嘉嘉姐你怎么了啊?”
张翠凤狠狠推了儿子一掌,“回去,别多嘴。”
沉默的人,陪着哭诉的人流泪。
方嘉嘉听到向安的声音又狠狠地哽咽了一下,她在向安面前经常觉得羞愧的是,向安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有个聋哑人爸爸在同学面前表现出自卑或躲闪。
她对方建兵的畏怯更多的是出于深深的愧疚。
高中那次去古村写生时见到工地上的爸爸,因为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不肯和他打招呼,结下了父女之间的心结。
方嘉嘉泪水涟涟地望着方建兵,“爸爸,我高二下学期那次去古村写生的路上碰到你,不该不和你打招呼……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但是你也有不应该,你不应该只对他好。他没有爸爸,你去当他的爸爸了,那我的爸爸呢?”
方建兵猛地眨了眨眼,两行老泪淌在黑瘦的脸颊。
“嘉嘉。”张翠凤走过去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她脸上的泪,心疼地抱住她,边拍着她的背边说:“爸爸妈妈不是不疼你,是他们没得脑子,蠢得很。他们不对,不敢当着哥哥的面疼你,怕哥哥不好想。”
“哥哥也是疼过你的,你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他背着你抱着你到处跑。给你喂饭,还教你认字数数,你三岁的时候就会背好多诗哟,都是你哥哥教的。”
“村里有些人看不得你屋里日子好过,那些嘴巴贱的,就造谣哥哥的爸爸是你爸爸害死的。”
张翠凤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向文楷,“你哥哥也是年纪小,听不出好话歹话,以为你和你爸爸都是他的仇人。认定了妈妈和你爸爸是一头的,妈妈的话也不听。哥哥欺负你是他不对,你打他骂他都是应该的。”
“嘉嘉,我看你从小就那么迁就哥哥,还以为你晓得这里头的名堂才那么让着他的。早晓得我就早些告诉你,我也不对。”
向文楷按了按湿红的眼角,他以为自己儿时崩坏的原由除了王秀荷没有其他人知道。
听了张翠凤的话,方嘉嘉反而因为更难过哭得更厉害了,汹涌的泪水洒落在张翠凤的肩头。
就连减减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窝在向安的怀里发出一声声呜咽。
很多成年人已经失去了放声大哭的能力。
可是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些看似遥远的苦痛,只有等到那崩溃的洪流蓄满了破坏力,冲开了那道闸门,倾泻而出的泪水才能冲淡心里烙下的伤痕。
直到方嘉嘉哭够了,她两眼红肿地说:“我要去画画了。”
他们默默地看着她走进店里,拎起了放在墙角的材料包,走出了状元小卖铺。
其他人还在感伤里无措地沉默,向峻宇追了出去,从她手里拎走材料包。
“嘉嘉。”
已经走上主路的方嘉嘉侧头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我刚刚是不是哭得很难看?”
“不难看。”
她抿了抿嘴,尴尬地别过头,“那我下次还哭给你看。”
他侧头看着她,“你能不能笑一笑?你这样我害怕。”
她破涕为笑,“鹦鹉学舌。”
“我晚上带你去山上兜风好不好?”
“不好。”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吃的或者想要的东西?”
方嘉嘉摇了摇头,“没有。”
向峻宇半筹莫展地望着她,“那你要不要摸我的腹肌?”
“神经病。”她又哭又笑,眼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要!”
方嘉嘉瞥了一眼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村民,伸手拎回自己的材料包,“我们离远点,不要让别人看到,他们又要说闲话。”
向峻宇目送她往文体广场的方向走去,等她走远了,终于能重重地叹出憋攒在胸口的那团郁气。
他小时候和向文楷几乎是形影不离,自然也听到过那些谣言。可是那时候向文楷总是言之凿凿地说那些人造谣,说他绝对不相信。
谁能想到?嘴上说着“绝对不相信”的人,却又如玩偶般被那些谣言左右,并且将怨怒指向了无辜的妹妹。
向峻宇望着方嘉嘉走远的背影,有些伤感。
如果她可以在家人的宠爱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因为向善文体广场月底就要开始陆续进行“振兴杯”篮球比赛的村级选拔赛,方嘉嘉决定先完成广场围挡内侧的墙绘。
正午的阳光带着疗愈的力量,将耀眼的光线投入到活力洋溢的空气里。
方嘉嘉捏着粉笔站在文体广场最左侧的那面白墙前,沉浸在饱和的阳光里,全神贯注地打底稿。
黄色的人字梯折射出柔和的光。脚边的粉笔盒边散落了几支长短不一的彩色粉笔。一阵风拂过她的脸颊,阳光在飞扬的那缕发丝间翩翩起舞。
她转过身准备拿抹布擦掉多余的线条,看到向文楷拎着几个保温盒站在她身后。她迅速背过身,拿着抹布擦拭墙面。
听到身后那句“嘉嘉,哥错了”,本以为早上就已经枯竭的泪腺,又不争气地涌出了眼泪。
看到妹妹微微颤抖的肩膀,向文楷仿佛又被那阵喷薄的愧疚灼到了喉咙。
“你先把饭吃了再画?”
方嘉嘉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面朝墙壁小声地嘀咕,“你走开。”
“好,饭我给你放这儿。”向文楷把饭盒给她放在一旁,看到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沾上了乌乌糟糟的粉笔灰,不自觉微笑,“去洗个脸。”
向峻宇站在篮球场边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们,转头就看到了朝方嘉嘉走去的向宁和陈新。
陈新朝他挥手,“峻宇哥!”向峻宇点头回应。
向宁早上刚从说漏嘴的向安那里得知了高为峰纵火的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又被告知方嘉嘉在文体广场画墙绘。
此刻看到向文楷和方嘉嘉站在一起,向宁觉得十分意外。
向文楷转身看到迎面走来的向宁和陈新,眼角刚溢出的笑淡了下来,恢复一如往日的疏冷。
第81章 .清空那些忧虑,晴空万里
向宁一见方嘉嘉脸上那些明显哭过的痕迹,眼神带针带刺地就朝向文楷杀了过去。
向文楷觉得她也是一点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根本不用说话,用眼神就能骂人。
“怎么了?方嘉嘉?”陈新歪头看了看方嘉嘉,朝向文楷看过去,表情不满地质问:“你谁啊?”
“她哥。”
“哦。”陈新的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起来,“文楷师兄,久仰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
他顺便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方嘉嘉的初中同学。”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向宁,自作主张地说:“向宁的男朋友。”
向文楷的目光从陈新脸上毫无温度地滑过,转头对着他妹妹。
“嘉嘉,我先回去了。”
方嘉嘉对他的话漠然置之,把头转向另一边,正好撞上了站在远处的向峻宇送来的微笑。
受过的那些陈年委屈,久而久之地淤留在心里,容易让人变得灰暗而别扭。
留着那些恨意和怨念,并不会好过一点。她不想再耗费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去回望和咀嚼过去的那些伤害。
放下,不是为了和向文楷和解,而是想为自己释怀。
得到了那个一直想寻求的答案,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量去消解那些淤堵在心里的结。
她也朝向峻宇微微一笑,感觉自己的那些怨怼好像忽然被一键清空了,内心就如同此时的晴空,一片澄明。
向宁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方嘉嘉擦脸,眼神戒备地看了看向文楷。
等向文楷和向峻宇一起走出了文体广场,向宁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方嘉嘉手里。
――你们家房子是因为我被烧的,密码就是之前那个。
方嘉嘉摇头,把卡给她塞回兜里。向宁又拿出来,塞进她的竹编小包。方嘉嘉取出来,再次塞回她兜里,不苟言笑地对向宁做了几个手势。
――你再这样,绝交。
陈新连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他见方嘉嘉看自己那眼神分明是怀疑他告诉了向宁那事,立即解释,“我没跟她提过,还是张阿姨中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她回来了。”
她们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向宁一想到因为自己让她一而再地被高为峰针对,伤害,她感到羞愧至极。光是站在方嘉嘉面前,就几乎要被那阵愧疚感压垮了。
方嘉嘉太了解她了,只能借着向文楷转移了话题。
――向文楷给我道歉了。
果然,向宁眼中的愧意被诧异挤出了一些。
――你原谅他了吗?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那太便宜他了。
向宁淡淡地笑了笑。
天空万里无云,草坪里散发着春天的味道。
她们坐在球场边的草坪上,方嘉嘉打开了向文楷带来的保温盒,默默地吃饭。陈新见向宁一时半会儿不会走,跑进了篮球场。
光线有点刺眼,向宁眯眼望着篮球场上的陈新,眉眼里渐渐爬上了新的忧思。
陈新年轻健康,品行端正,事业有成,有情有义,还对自己的家人关怀备至。
任谁看,他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伴侣。
向宁却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继续耗费时间,她觉得他们俩要想走到一起,千难万难。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着怎么才能彻底劝退他,中午回到家时,看出了张翠凤和向振国对陈新的喜爱,她想到了他们之间最难过的那一关。
方嘉嘉吃完饭,继续留在文体广场打底稿。
向宁拎起她的饭盒,和陈新一起慢慢往回走。她把饭盒送去状元小卖铺,王秀荷拎着饭盒掂了掂,“嘉嘉吃了?”
向宁微笑着点头。王秀荷和正在和水泥的方建兵对视一眼,“她哥哥给她送的饭,吃了。”
方建兵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继续调配沙子和水泥的比例。
向文楷建议他把这套房的“凹”字右上角改成方嘉嘉的个人工作室,房子里面的格局需要重新规划设计。
走回龙耳朵餐馆,向宁望着正在和张翠凤一起洗菜的陈新,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准备回市里,坐上车,向宁看了看刚系好安全带的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