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候在外面的两个丫鬟快步走了过来,一个端着面盆,一个揶揄地朝她笑:“夫人这一觉睡得可够长的,都辰时三刻啦!”
云珠先用白水漱了口,再换一碗温水润了润喉咙,问:“国舅爷何时走的?”
连翘:“今日有朝会,国舅爷寅正就起了,随便垫垫肚子便出了门。”
云珠哼了哼,明知道要早起他昨晚还前后缠了她两次,等会儿在朝堂上犯困可就好笑了。
当然,他最好忍住,免得夫妻俩一起被人看笑话。
起得晚,外面已经晒起来了,云珠见了几个管事,因为定国公府人少,事情倒也不多。
“把我的嫁妆单子拿过来。”
“是。”
云珠坐在次间临窗的榻上,既享受了充足的光线,也享受着冰鉴里飘散的凉气。
早在她及笄的时候,父母就把她的嫁妆准备得差不多了,母亲也安排她提前与分管各地田地、铺子的管事们熟悉了起来。
宁国公府有着积攒了两百多年的家底,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族之家,光是云珠的嫁妆都有可能超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小家族。
母亲教会了云珠如何打理这些产业,她出阁前还不必操心这些,现在她嫁出来了,亲手掌控自己的嫁妆,这辈子是完全吃娘家给的老本,还是让手里的银子继续生出更多的银子,就要看云珠自己的本事了。
所以,云珠的婚后生活会比做姑娘时忙碌很多,只有那嫁妆少、夫家产业也不多的夫人太太才会无聊地参加各种宴席花会打发时间,或是一门心思地跟丈夫身边的妾室、通房争风吃醋。
连翘换了茶水,听见主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咦,好奇道:“怎么了?”
云珠笑着摇摇头,指着单子上的两行字道:“之前母亲给我看单子时还没有这两处园子,肯定是后来又给添上的。”
连翘凑过来,发现国公爷、国公夫人新添的是两座园子,一座位于扬州,一座位于旧都南京,连同两地共百顷良田。
一顷便是百亩,百顷就是万亩,以江南的富庶,万亩良田便是七八万两银子。
连翘猜测,这部分应该是前几代甚至第一代宁国公时攒下的家业。
什么叫开国功勋,那是陪着开国皇帝一起出生入死、功勋卓绝的,因为是外姓人才封个国公,不然只论功劳,根本不输后世那些皇姓王爷。
当然,古往今来,龙子龙孙都有败家丢了国的,更别说公侯伯爵了,被皇家忌惮强安罪名灭族的勋贵比比皆是,子孙无能导致家族败落的同样不少,宁国公府的富贵与荣耀能延续这么久,除了世世代代的家主都足够忠心耿耿让天家信任,最关键的还是李家儿郎足够有本事,否则早被那些眼红的家族争抢走了。
“能娶到夫人您,真是国舅爷的福气。”连翘由衷地道。
云珠笑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他又不会贪我这份嫁妆。”
曹勋最大的福气是娶了她这个人,她这么美,别说身体上的那些快活,曹勋只需要看看她,心情都会变好,这才是他能真正享受到的。
石榴从外面进来了:“夫人,玉容姑娘来了。”
有客登门,云珠叫连翘收起嫁妆单子。
孙玉容脚步很快,知道曹勋不在,她没跟云珠见外,进屋先凑到冰鉴旁贪凉:“热死我了,要不是为了见你,我才不想出门。”
紫檀木的炕几上刚刚摆上瓜果糕点,云珠坐在旁边,问孙玉容:“那你找我可是有事?”
孙玉容凉快下来,坐到她对面,嬉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这不几日没见了嘛,我来关心你婚后过得怎么样。”
这是要说贴己话了,连翘石榴等丫鬟识趣地退了出去。
云珠能回答的都回答了。
孙玉容:“国舅爷对你好不好?比曹绍如何?”
云珠嘴上训她:“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他只是我的小叔,你再乱说,有损我的声誉。”
心里却飞快地将曹勋与曹绍待她的态度比较了一番。
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无论曹绍后来做了什么,曹绍对她都有情,他看她的眼神,就像那掐不断的丝,云珠朝他笑笑,曹绍就能笑得像个傻子,云珠生气不理他,曹绍定要着急心慌。
曹勋待她,更像是在纵容一个小辈,只要她没有提出太过分的要求,曹勋都会答应,一旦触及了他的底线,曹勋定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云珠若笑了,曹勋大概会像赏花一样欣赏她的美貌,云珠生气,他嘴上或许会关心关心,其实心里并不会当一回事。
剩下的就都是欲了。
云珠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曹勋在床笫间热情便是多么多么的喜欢她,正如她某些时刻也会环着他的脖子贪他的那些本事,但那不代表她对这个三十岁的半老狐狸动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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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云珠又歇了一个时辰的晌午,睡醒后去了书房,将接下来几天要见哪些管事列了个单子,有的管事就在京城,随传随到,有的在外地,得挑个适当的时候早做打算,彼此都方便才好。
黄昏时分,院子里的风终于凉快了下来,云珠带上连翘,准备去定国公府的花园逛逛。
定国公府的宅子乃是御赐,倒不比宁国公府的宅子差。
经过湖边,云珠看到水面上长了一层睡莲,本该是白色的花瓣因为比较厚实而显得黯淡无光,不如荷花花瓣娇嫩清灵。
云珠与曹绍是青梅竹马,从她记事起经常来定国公府玩,那时潘氏对她多热络啊,似乎比对她亲儿子还要疼爱。
云珠因此也听曹绍说过,潘氏不喜欢荷花,才让府里的花匠将几处池塘里的荷花都挖走了,换上了这种观赏性差一些的睡莲。
云珠盯着那些贴着水面盛开的小小睡莲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曹勋回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先回前院擦身更衣,得知小夫人还在花园里游逛,曹勋看看外面的天色,猜测她应该快回来了,便靠在次间的榻上闭目养神。
五军都督府统领全国军队,其中中军都督府的地位最高。
大夏建国初期,大都督一人握有军政大权,后来为了限制大都督的权势,改成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共掌天下军政。然而五军都督府与兵部都想让自己掌握的话语权更多,明争暗斗了两百多年,随着文官的地位一步步压过武官,兵部也稳稳占尽了优势,经常对前线战事指手画脚。
之前曹勋等边将收复九州有望,得到了元庆帝的全力支持,兵部便显得很好说话,如今九州已回,之前立功的大将们似乎没有先前那么重要了,兵部那边立即开始蠢蠢欲动。
想到这里,曹勋笑了下,抬眸看向窗外。
这时,院子里传来些动静,是他的小夫人逛完园子回来了。
曹勋改成了坐姿。
云珠一进来,曹勋的视线就在她身上过了一遍,见她脸颊泛红,额头浮动细汗,曹勋随口问道:“怎么逛了这么久?”
云珠确实走了一大圈,脚底都有些酸了,脱了绣鞋要上榻,刚把手撑上来,腰间突然多了一双大手,轻而易举就把她整个人提进了他怀里。
云珠脸上一热,瞥向连翘。
连翘像以前一样将主子脱下来的绣鞋放到了另一头的置鞋小几上,没想到一回头,就看到了两位主子亲密相拥的一幕,惊得她赶紧低头往外走,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等连翘出去了,云珠才瞪曹勋:“当着丫鬟的面,你也不收敛点。”
曹勋:“整个国公府都是我的,我做什么难道还要看下人的脸色?”
云珠心中一动,问:“你我夫妻,你的也是我的,对不对?”
曹勋对上她狡黠的眸子,道:“差不多。”
云珠没跟他抠字眼,笑道:“我刚刚将花园整个逛了一遍,有几处不合我的心意,我想叫人改了。”
曹勋捏了捏她的手:“仔细说说。”
待云珠说完,曹勋笑了:“改的好,我也觉得睡莲不如荷花娇美清雅。”
第25章 “云珠有些小孩子脾气,我也不敢太冷落她。”
曹勋当年离京时才十六岁,有父亲继母当家,轮不到他一个少年郎干涉国公府园林景观的布置。等他回京,人都三十了,既要适应京城的官场,又要筹备婚事,暂且还没有闲情逸致关心自家的园子。
他早出晚归的,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在园子里消磨,可以不上心,云珠这个女主人就不一样了,她喜欢花花草草,也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散步,自然要把园子弄得处处都合她的心意。
既然要动土,不如一口气把要改的都改好。
夏日天长,用过晚饭,曹勋也去园子里逛了一圈。
他想叫云珠一起的,云珠累了,断然拒绝,只叫人取了定国公府的舆图来,她舒舒服服坐在屋里,边看边琢磨改动细节。
曹勋带着目的逛,速度很快,夜色降临不久,他回到云珠身边,在云珠的基础上新增了几处改动,包括两处亭阁的命名。
云珠指着舆图上“小雅阁”的位置,睨着曹勋道:“据我所知,你们家太夫人最喜欢这座阁楼,经常在此招待别家夫人,你想改名,早不改晚不改,非得趁我动手的时候改,那边知道了,还以为都是我的主意,专恨我一人,反倒放过了你。”
曹勋笑道:“我只是先前没想过这些,你若介意,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
什么小雅阁,他回京后还没去过。
云珠:“我不介意,不过反正你也有要改的,不如这次干脆打着你的名号来?”
曹勋先应下,再问她:“难道你还怕了她?”
云珠:“我才不怕,只是与其被人议论刚嫁过来就跟婆母对着干,能少个罪名何乐而不为。”
曹勋:“就算我出面,外人也会猜测是你的主意。”
云珠笑:“那也是你纵着的,一家之主不点头,我哪敢胡来。”
曹勋就想到了昨晚。
她都敢当面骂他不要脸,还有什么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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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曹勋一下值就回府了,叫来总管张泰,将翻修园子的事交待下去。
哪里要改、怎么改,他在舆图上列的分明,包括哪处池塘要种白荷哪处池塘要种粉荷都有标注。
张泰领命:“是,我今天就着手安排。”
更换亭阁牌匾算是简单的,物色合适的名花名树比较费时间,而且还要找到擅长养育对应花木的好手。
好在定国公府足够显赫也足够有钱,张泰只需要放出风声,自然有对应的人来毛遂自荐。
五日后的上午,张泰领着一个育荷的员外来见夫人,那员外还带了白、红荷花各十朵,都是当下受人追捧的名品。
盛夏的季节,看到这些水灵灵的花,云珠心情都变得更好了,吩咐门外的一个小丫鬟:“快去请太夫人过来一起选花。”
一身素色袍子的员外听见这话,再悄悄瞥眼正含笑赏花的美人,暗道这位宁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定国公府的新当家夫人看起来美貌温柔,对曾经悔婚她的太夫人也敬重有加,太夫人当初真是不应该啊,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天热,潘氏最近也没怎么出门,这会儿正在试穿几套新衣。
听说正院叫她过去选荷花,潘氏只觉得莫名其妙,问传话的小丫鬟,小丫鬟也是模棱两可的。
反正闲着无事,潘氏领着身边的方嬷嬷慢悠悠地过来了。
见到她,云珠笑着往前迎了几步:“母亲快来看看,这些荷花品种哪些更好?”
潘氏瞥眼插在两只木桶里的两色荷花,困惑道:“这是何意?”
云珠一脸意外:“国公爷没跟您说吗?他说池塘里那些睡莲瞧着没精神,准备换种荷花,让我们看着选呢。”
潘氏:“……那睡莲都养了七八年了,好好的为何要换?”
云珠:“国公爷说,他小时候府里养的都是荷花,回京后发现改种了睡莲,走在旁边觉得很是陌生。”
潘氏暗暗咬牙。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曹家的池塘里确实种的全是荷花。
本来潘氏也喜欢荷花的,可有一次丈夫陪她去逛园子,新婚燕尔,那蠢货居然望着荷花走了神,自言自语说那些荷花还是曹勋的母亲叫人种的,潘氏的心里立即多了一根刺。
她要做个温柔大度的妻子,所以丈夫活着的时候,她没去管那些荷花,一直到丈夫死了,她才将另一个女人留下来的荷花都挖了。
结果,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云珠就来动她的东西了,还搬出曹勋做幌子!
曹勋一个大男人,回京这么久都没动那些睡莲,怎么可能会突然起兴?
偏偏云珠借口说的好听,她要是反对,就成了罔顾嫡子的怀旧之情!
在外人面前,潘氏比谁都要面子,不可能反对这么一点小事的。
她只能笑着赞成:“也好,看了这么多年睡莲,是该换换新鲜了。”
说完,潘氏按照她的心意选了四种荷花。
云珠:“真巧,我也喜欢这四种,等国公爷回来再让他过过目。”
潘氏:“……”
行,她懂了,曹勋“过完目”后,她要的这四种肯定都会落选。
事实确实如此,当然曹勋并没有机会参与选花,都是云珠按照自己的眼光敲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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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的休沐日,曹绍被花园里的喧哗吸引,过来查看出了何事。
绕过几丛花树,曹绍忽然顿足,怔怔地看向桥上。那里,他的大哥一身天青锦袍,手里撑着一把伞,云珠亲昵地站在大哥伞下,颇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匠人在池塘里……挖睡莲。
曹绍正想往旁边躲躲,好偷偷多看云珠几眼时,曹勋忽然朝他这边看来。
曹绍只好扯出一个笑容,走到桥上。
云珠看他一眼,连个虚伪的笑容都没给,继续看向水里。
曹绍僵硬地绕到曹勋的另一侧,一个人站在阳光之下,先解释自己为何会过来:“我在书房看书,听到这边好像有事。”
曹勋:“嗯,我打算重新在这里种上荷花。”
曹绍垂眸,看向两步之外云珠华丽的裙摆,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年云珠才十三吧,也是站在这座桥上,指着底下的一片睡莲嫌弃道:“你们家怎么改种了这种?一点都不好看。”
曹绍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仗着丫鬟们都在桥下,他有些轻薄地在她耳边逗她:“等你嫁过来,我陪你改种荷花。”
而今,云珠确实嫁进了他们曹家,也如愿以偿地可以更改曹家池子里的花种,只有陪在云珠身边的人,换成了大哥。
这时,一个匠人将刚扯出来的一片睡莲抛到了岸上,根部带着深褐色的淤泥。
曹绍觉得自己就像那片睡莲,早已被云珠狠狠地丢弃。
“大哥,你陪嫂子继续盯着这边吧,我回房看书了。”曹绍强颜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