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十三镇各地都有饥民,其中沈家所在的明月镇饥民数更甚。
沈家是元栖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以善心扬民,所以大部分饥民都会选择逃往明月镇,祈求沈家能够大发善心。
沈家架粥棚,发衣物,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都是在众人意料之中。
今日沈知微本是想上街看看那些苦难的灾民,可就在她正赶往粥棚时,就在施粥的家仆把一对母女强硬地扯离粥棚。
边扯还边叫嚷道:“每日就施粥五百人,你们不早来,就要饿着。”
那名妇女死死地护住怀中的女儿,言辞恳切:“这位老爷,我们是今日才逃到此处,还不知晓施粥的规定,我的女儿如果再不吃饭,便要活活饿死了。求求老爷,发发善心吧。”
妇女神情悲凉地哀求:“一点米汤也是好的,求求老爷发发慈悲。”
说完便要往跪地磕头,可她的手臂却被一人扶住,她顺着胳膊上的手往上移,视线中女子眉目冰冷,嘴唇抿紧,她就听到那女子说:“我身为沈家小姐,竟不知施粥还有这规矩。”
家仆惶恐地求饶,沈知微见他这副恃强凌弱的嘴脸就犯恶心,不耐烦说:“回府领了银钱,然后滚。”
她也从女子口中的沈家小姐回神过来,想要跪下求这名女菩萨赏她们母女一点饭吃,可女子却紧紧地钳住她,听到沈小姐清淡声音响起:“莫跪。”
沈知微这时也见到了妇女怀中怯怯的小女孩,又补了一句:“你无错,不要跪任何人。”
这句话直直地烧到了妇女的心里,她眼眶里眼泪打着转,却没有掉下来。
沈知微见妇女衣衫褴褛,形如槁木,小女孩面黄肌瘦,更是看着没二两肉。
她伸手到小女孩面前,温和的说:“姐姐带你们去吃饭好吗?”
小女孩的脸上有些脏污,可眸子却灿若星辰,她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盯着沈知微,缓缓地伸出了手牵住她的手。
沈知微的手干燥温暖,小女孩第一次接受到别人的善意,心底止不住的开心。
她随母亲逃难的日子,他们都嫌她脏。
这位姐姐真好,她不嫌她脏,还牵住她的手带她去吃饭。
沈知微把她们带回了府里,管家听闻小姐带了人回来,赶忙去门口迎,等见到小姐身旁两位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女子,他愣住了。
小姐把饥民带回家了?
“这是我的客人,还不下去准备。”沈知微隐含薄怒的声音打断了管家的思绪,管家忙不迭的应声赶忙离开。
沈知微在饭厅中等着她们母女梳妆洗漱,视线望向窗外忙碌的仆人。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奔波,自小以来她就独自生活在府里。
今日见到那对母女,也让她有些感慨。
如若她的母亲还健在,是不是也会如此这般护住她。
沈知微余光看到她们进来,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名妇女身上。
一袭青裳,面容清秀,给她的感觉就如雨后的小草,坚韧顽强。
她回神过来,把她们招至桌前坐下,摆手让家仆上菜。
沈知微时不时为小女孩添点菜,偷偷观察这对母女。
她们久不饱腹,按理应狼餐虎咽,可用膳却是规规矩矩,连碗碟碰撞的声响都不曾有。
这倒让她有点好奇。
沈知微一直等她们用毕,正想开口问,便见青衣女子拉着小女孩,砰地一声跪地。
“请求小姐收留我们母女,奴婢愿为沈家当牛做马,还报恩情。”
沈知微闻言还有些哭笑不得,她本意将她们带回就是想留住她们。
她起身将母女俩扶起,无奈笑道:“切莫再跪了,我本来就是想留住你们。”
沈知微接下来和那对母女俩的对话中得知,妇女名叫周和穗,小女孩随母姓叫周黎。
周和穗家里原是做买卖的,因为丈夫嗜赌,她不堪忍受,不顾周围人的闲话也要与他和离,将女儿带走,靠着父母给她嫁妆里几家店铺安稳度日。
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饥荒,粮价上涨,她那几家小店铺的收益根本不够买贵如黄金的粮食,但是女儿还小,她只能忍痛卖掉店铺,打算去江南那边找找活路。
可没想到在途中遇到山匪,将她们的盘缠全部搜刮了去,她们母女二人靠着乞讨为生逃到了明月城。
“所以你会算账?”沈知微捕捉到了这段故事里的关键信息。
周和穗微微颔首。
“你既然会管帐那是最好不过了,沈家最不缺的是店铺,最缺的就是有能力的掌柜。”
沈家那些倚老卖老的掌柜,她早就看不惯了,一个个仗着自己资历久,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既然他们屁/股坐不住,那她就只好换人做了。
自己从未下令让施粥棚每日只施粥五百份,手底下的人阳奉阴违,都已经开始明目张胆了。
沈知微眸色暗沉,不把他们的爪牙剁干净,他们是不会安分守己的。
被派出去了解赈济情况的家仆回来禀告,施粥棚自开棚以来就是规定每日五百份,而且规定是寅时施粥,但只施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天未亮就开始施粥,半个时辰就算没有施够五百份也要收摊。
沈知微怒拍了一下桌子,看来他们这么久真是安逸惯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以为她管不住沈家。
翌日沈知微便带着周和穗上街直奔是沈家名下的书店。
沈知微今日单独来查这家书店的账目,也是有原因的。
江南自古文教昌盛,学业发达,而明月镇更是被称为状元镇,元栖朝建朝五百年以来,明月镇光状元便出了十名。
在明月镇里,众人皆以考取功名为荣,所以生意最红火的便是书店。
沈家的各位族长都知道书店的油水大,时不时便会从里面捞一点出来,她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他们连赈济灾民的银两都盘算上了,那她也就不用情面了。
“看你们这假账本。”沈知微勾起嘴角,眸中却无笑意,淡声说:“做得漏洞百出,是觉得我不会看你们的账本,所以才如此敷衍了事。”
账房先生缩着头,不敢吭声。
沈小姐平日里说话都是温和有礼,可这次言辞犀利地让他害怕。
“怎么,没话说了?”沈知微不打算放过他,杀鸡儆猴也得做足样子,将账本甩在他的面前,厉声道:“沈府不需要你这种掌柜,领了银钱就马上离开。”
掌柜似没有想到这一变故,他是为沈府效力已有二十余年,算是当之无愧的沈府老人了,他本以为挨顿沈小姐的责骂便会无事,可没想到沈小姐竟然让他收拾铺盖走人。
他登时声泪俱下:“小姐,老奴有双亲要赡养,家中还有稚儿,万万不能丢了这份差事啊。”
沈知微按了下眉心,看着他这副丑态,有点想笑。
阳奉阴违巴结别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会落入如此境地?
她冷声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掌柜见此只能涕泗横流地离开。
沈知微对身旁的周和穗微微一笑,说:“以后你便当这里的掌柜吧。”
周和穗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姐竟会让她管理书店。
她嘴唇阖动,想要感谢小姐信任,可却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沈知微也知道她现下心情波动大,握住了她微颤的手,温声说:“我信任你。”
周和穗用手胡乱擦了擦面上的泪,郑重地点头,她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沈知微的一句话打破了此时温馨的氛围。
“戏看够了吗?”
周和穗顺着她的的视线看见了一名白衣男子,面容清俊,身形挺拔,手中还拿着墨块。
邰文肃听见这句话,连忙低头,耳尖绯红,眼神慌乱地看向手中的墨块,佯装镇静。
原来她就是沈家小姐,她刚才是注意到他了吗?
思及此他连忙垂眼看看自己的衣衫是否整洁,余光中却见沈小姐迈步离开,他立马放下墨块,不自觉地提步跟上。
留在书店的周和穗见这一前一后的身影,无奈地摇摇头。
少年人的喜欢来得还真是快。
邰文肃跟着她出门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犹如登徒子的行径,可见前面的鹅黄背影,他神色纠结。
最终心底的情愫打败了理智。
她是沈家小姐,高贵不可攀,以后再见到她已是不易,他就远远地看她几眼。
邰文肃跟了沈知微一段路发现她越走越偏,心里有些焦急,这世间坏人居多,她怎么尽往偏僻的地方钻。
他刚一晃神,就看不见前方的鹅黄色身影,心中大骇,步伐慌张,走到刚才沈知微最后消失的地方。
突然,他眼前一阵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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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修】
失望
邰文肃被一股力量冲击得仰翻在地,倏然传来邰沉月清悦的声音,令他心神一震。
“你跟着本小姐做什么?”
沈知微逆着光,阳光披洒在她的身上,犹如圣洁的仙纱。
邰文肃捂着右眼抬首,眯着眼想要看清她面上的神情,却看见她款步向他走来。
胸腔中轰鸣的心跳也随着她的步伐愈发不可收拾。
沈知微见地上的男子像个木桩一样呆愣着不回话,心底火气更甚。
这个奇怪的男子从她出了书店就鬼鬼祟祟地跟着她,青天白日就敢如此轻浮放肆,那她只好替律法整治他一番。
她从小习武,对付这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绰绰有余
沈知微蹲下身,轻轻地挑起他的下巴,清冷的眸子犹如被冰雪覆盖。
邰文肃见她的清丽绝艳的面容越来越近,心脏一阵紧锁,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手心里全是热汗,分不出其他心神想其他的。
他乖顺地仰颈,似待宰的羔羊一般纯良又无害。
沈知微眸色暗沉,目光巡视着他的面容,半晌红唇阖张,吐出来的话满是恶意:“就你这样也想当癞口蛤口蟆?”
邰文肃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心中蓦然一疼,仿佛被刀子搅动一般,疼痛得难以呼吸。
沈知微难堪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悸动,邰文肃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刚刚还因激动而发热的双手,此刻一片冰凉。
他低声反驳:“我不想。”
声音又轻又弱,不像是反驳,更像是挣扎过后的无可奈何。
沈知微淡淡地瞥了一眼他微微攥紧发白的手指,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方锦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刚才触碰过他面容的手指,然后随手一扔。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凉薄冷得他生疼:“既然不想,那就离我远一点。”
沈知微丢下这句话便扬长离开。
邰文肃见她没有一丝停留的背影,他的唇角浮上了一丝苦笑。
“若我想呢?”
声音很轻,轻的就像羽毛拂过水面,不留一丝痕迹。
若他想当她的裙下臣,她可会为他止步。
那怕只停留几秒钟,他也心甘如饴。
邰文肃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如坠黑暗,心口泛上丝丝缕缕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
等天将擦黑,他失魂落魄地起身,陡然眸光定格在地上的锦帕上。
小小白布被主人随意地丢弃,皱巴巴地铺在地上,洁白的锦帕染上了些尘土,它的一角上绣着朵丈菊,就如她一般,炽烈而又明媚。
这是她不要的。
他拿回去做个念想也不妨事。
思及此,邰文肃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锦帕,轻轻地吹落锦帕沾染上的尘土。
它很柔滑,微凉。
他的心尖淌过一阵暖流,瞬间盈满了柔软的情愫。
澄莹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妻子清丽的面容上,邰文肃飘远的思绪渐渐回拢,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痴狂劲,哑然失笑。
现在那块锦帕还被他视若珍宝地锁在木盒里。
而他盼了一辈子的妻子也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邰文肃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又想起模样肖似妻子的女儿,眸色沉沉。
如若皇上执意让月儿进宫,那么他就撂挑子不干了,这右丞相爱谁当谁当。
—
天刚拔亮,东宫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柏北呈一袭白衣,半倚靠着床,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眸中的点点星火衬着他面如冠玉。
他温声对近侍吩咐:“把那个香炉鼎搬远些。”
昨日他便让宫侍们将殿内上下都清扫一遍,但香炉鼎所燃的香还未散尽,香气也有些刺鼻,她平日里就喜欢清淡的香气,怕熏着她,还是挪远些好。
见宫侍将香炉鼎搬走,他拿起放在床边的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见自己的嘴唇干燥微裂,唤人拿了浸湿的帕子擦拭嘴唇,再抿紧。
被水染湿后又因为抿紧充血的嘴唇,如待人采撷的月季花般娇艳欲滴。
柏北呈凝视着镜中乌发红唇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他的肤色极白,眉眼随着笑意舒展,更添了几分艳丽。
他已经好久没见着她了。
盼他如今的样子不要污了她的眼。
皇宫御书房内,场景一度剑拔弩张,风雨欲来。
“朕倒是不知这龙椅还换主了。”元仁帝压着眉眼:“是平日里朕待爱卿太宽和,才让爱卿如此放肆。”
邰文肃跪地,脊背挺直,突如其来的天子之怒并没有影响他沉静的神情。
元仁帝冷笑出声,今早听东宫宫侍禀报,太子天未亮就唤人盥漱更衣,他也知晓儿子殷切的心情,退朝后就把邰文肃留在御书房,询问邰沉月何时能进宫。
可他话还未说完,邰文肃就突然直挺挺地跪地,不卑不亢言说犬女顽劣,进宫恐会惊扰太子。
元仁帝瞬间也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愿意让邰沉月进宫,见他避之不及的态度,好似他们皇家父子是豺狼虎豹,他心里窝火。
可又想起自己儿子昨日憔悴的样子,只好舍下面子,不断劝说右丞相。
可邰文肃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寸步不让,丝毫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元仁帝有些恼了,当皇帝几十年,还从未碰到这么硬气的石头,火气上了头就说要下旨去‘请’,邰文肃闻此直接就同他说要辞了右丞相的职位,告老还乡。
这可把元仁帝气得不清。
“恳请陛下恩准臣乞骸骨。”邰文肃恭敬地拜伏,声线平稳。
元仁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语气嘲讽地问道:“邰爱卿是认为元栖朝没有你这个右丞相就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