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犹豫了几番还是吞下了劝慰之言,弯身告退。
殿内重新回归安静。
久默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晃动了几下,男子空洞的眼神也染上了几分神采。
他挪动着步子,走到桌案边,定定地盯着桌上的物事。
物事被黑色的布罩严实包裹着。
他伸出手解开布罩,里面的东西也得见天日。
两件红色的婚服。
一件男式,一件女式。
这几日天气寒凉,他身子也不算大好,皮肤白到几近透明,能够清晰地看到血管。
惨白的手搭在殷红的婚服上,无端令人觉得害怕。
两件婚服的袖口上都用金线绣着梅花。
她喜梅花,他便专门找尚衣局的婢女去学刺绣,他想要为她披上自己绣的嫁衣。
嫁衣繁琐,他便一遍遍地盯着,生怕有错处遗漏。
婚服上的图案样式,也是他自己作图。
柏北呈还记得这件嫁衣制出时,他的欣喜若狂。
他摸着嫁衣上的锦纹,心口像似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来气。
他以为会是在拜堂成亲的时候穿上这套婚服。
没想到……却再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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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乐宫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今日是青列努大婚的日子,床上的男子身着红色喜服,面无表情看着宫侍们忙碌奔走。
皇帝迎娶君侍是没有隆重典礼,更别说着喜服,只需要直接册封入宫即可。
然大启帝在下旨迎娶青列努时,在诏书上特容他可在成亲之日着喜服,已昭显大启帝对胡国对优待。
在别人眼里,大启帝对他可谓是宠爱之心若揭,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些都是浮在水面的假象。
他的皇兄在知道他要与邰沉月成亲,信件是一封一封地往他这里寄,为了不让他进了启国后宫。
软硬兼施。
当然,他的皇兄也没有忘了找邰沉月,可她仅仅只是寥寥数字便把皇兄打发了。
皆听骁骑。
就这么四个字,皇兄也知悉了这门亲事的突破口在他身上。
是啊,这门婚事是他硬求来的,若是他能被皇兄劝动,他想,她应是如愿的。
他拿军机营去逼皇兄不要多管闲事,当然,他也如愿了。
可为何他心里却这么难受。
青列努收回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的喜服上,他想,应是她对这件婚事的态度吧。
不愿意甚至厌恶的态度。
宫侍见主子神色不豫,以为是累着了,毕竟今早贵君不到寅时便起身装扮了,他被指派到昭乐宫伺候贵君,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知这位主子脾性不算好,
宫侍怕贵人迁怒,忙陪着小心道:“贵君,您若是累了,先阖上眼歇一会儿,陛下若来了,奴才喊您。”
是了,他被册封为贵君,仅君后之下的品级。
青列努神色淡淡,今天起身早,忙到现在还未饮水,他的嗓音难免带上些嘶哑。
“无妨,你们先在外候着吧。”
这片喜色,他觉着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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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顺低着头,一言不发,余光中穿着喜服的男子坐在妆台前,目光寸寸迷恋着巡视手中的嫁衣。
他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今日是胡国二皇子的大喜之日,他的主子却穿着喜服,搂着嫁衣,神情痴迷。
他本以为主子让他去东宫是拿什么好物件,结果却是两套喜服。
主子手中的嫁衣,陛下又怎么可能穿上。
他如今觉着主子是不是真的受太大刺/激了。
正当他走神之迹,柏北呈已经仔细地叠好手中的嫁衣,起身放在衣柜中最下层,方才开口道:“不用守着我,下去吧。”
他还有正事要办。
李顺知晓今日之事对于主子来说会难受的紧,他是想宽慰,毕竟大启帝仁德,想要入宫的青年才俊犹如鲤鱼过江般,若是因着一个胡国二皇子就被挫败,那今后哪里还会有好日子。
可主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也无从下手。
“诺。”李顺收起复杂的心绪,躬身退下。
柏北呈心中所想并不是李顺那般,他今日着喜服,便是要出殿去见月儿。
这一辈子他的心愿,便是能够与月儿穿着喜服,拜堂成亲。
自月儿登基以来,就成了妄念。
月儿把他困在永泉宫做些什么打算,他是知道的。
她不会杀他,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总要试一试。
“太子,好久不见。”男子沉稳清朗的声音响起。
柏北呈猛地抬眼,看见了对方熟悉的眉眼。
“冗余?”
柏北允的手下。
这人忠于他的皇弟,柏北允也经常吩咐他办事。
他跟这人打过好几次交道,对他还是尤为熟识。
冗余讥讽地笑道:“我还以为太子乐不思蜀,早就忘了在下。”
柏北呈听到这番讥讽,并无任何反应,仍淡定自若地回道:“前朝已覆,当今天子并无子嗣,我也早已不是什么太子,还望你谨言。”
冗余冷笑一声,柏北呈心安理得躲在仇敌的庇荫下,是他一直所不耻的。
他看不起他。
若非为了完成主子的任务,自己是不愿与他多有交流。
“你想出殿,我可以帮你。”他扯下蒙脸的布巾。
柏北呈皱着眉头盯着冗余,心里在盘算着,三皇弟不远万里让冗余进宫,又怎会仅仅是为了帮他出殿。
太过蹊跷,非奸即盗。
“不用,我想出去自然有法子。”
冗余嗤之以鼻,“殿外守卫可不少,今日更是增添了不少,你又如何能出去?”
他刚才混进永泉宫中,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他不信柏北呈能够凭一己之力出殿。
柏北呈当然不会告诉他,他知道这个宫殿有间暗道,他身为前朝太子,对皇宫内的这些布局自是清清楚楚。
之前被困在永泉宫,他是没有想到要利用暗道出去。
一来是因为不想因为此事与月儿起冲突,二来是他也没有必要的事情非要出殿。
可现在,青列努身为君侍,月儿竟破例让他穿喜服,办典礼。
他心里堵着慌,便想要找月儿。
他要穿着这身喜服去找月儿。
“那太子就别怪在下失礼了。”
冗余也不再废话,直接在空中撒出一把□□。
柏北呈正待训斥,鼻腔中不可抑制地吸入空中的粉末,脑子逐渐浑浊,应声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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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日夜后,离皇城稍远的一个偏僻城镇里。
“主子,我将他给您驮回来了。”
柏北允正在看皇城布防图,便听到冗余的呼喊声。
他掀起眼帘,望向门口,只见冗余身上都是雪,浑身湿透,门外一匹黑马嘶声吐气,马背上的男子一身红衣着实亮眼。
门外的侍卫朝着冗余行礼,眼神止不住飘向那抹红。
柏北允净完手方才走向冗余,凝神打量了下他,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脸皮被风吹得冻红了脸,“这么快?”
“卑职路上一点歇儿都没有。”
柏北允望向门外,眼神示意马背上的男子,“他怎么回事?”
冗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卑职……卑职怕他路上闹,又给他加重迷/药剂量,所以他到现在还昏睡着呢。”
见此,他也不愿多说什么,“抬进来吧。”
冗余赶忙应着,手忙脚乱地将人搬上床。
柏北允凑近一瞧,这才发现柏北呈身上穿的是喜服。
冗余见主子一直盯着床上那人的衣服看,忙不迭解释道:“卑职是想给他换一身衣服,只是时间太赶,而且他一直拽着袖口,卑职想换也不换不了。”
柏北允听着他的说辞,往男人的手腕处看去。
男人的右手紧紧地捂住左手的袖口。
“路上没有人追你们?”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太过顺利,有猫腻。
“卑职聪明,没人让发现踪迹。”冗余搓搓指头,倍感骄傲。
听着冗余细细讲述归途中的种种。
他方才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自嘲地想,到底是自己被邰音戏弄惯了,总是疑神疑鬼,“干得不错,有赏。”
“谢主子。”
他盯着床上男子深陷的眼窝,心中鄙夷,原来他的皇兄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冗余想着药效发挥的时间,保守的说道:“卑职估摸着大概还有一个时辰。”
果如他所说那样,不到一个时辰,床上的男子悠悠转醒。
柏北呈破开混沌的意识,睁开眼皮,见到了陌生的床幔,记忆尽数涌现在脑海。
他被柏北允的人劫走了。
一道嘲弄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皇兄,真是巧了,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他的视线落在声源处,男子斜眉入鬓,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柏北呈扫了一眼男子身旁的冗余,野蛮之人,竟用迷/药把他药倒。
他压着怒气说道:“皇弟,你掳我至此,月儿不会置之不理。”
“是吗?”柏北允不可自抑地轻笑出声,“皇兄,你到现在还心存妄念呢。”
他自上次被邰沉月伏击,便改换阵地,如今这座城镇算是偏远,而城镇的将领也早已反水,他成为了城镇之主。
邰沉月也不会想到他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招兵买马。
“冗余一路上都碰到没有追兵,你觉得她能找到你吗?”
城镇地处偏僻,又极为险要,城外便有一大片森林,若是无人带领,则会迷途。
这也是当时他为何要在此处扎根。
他不信她能找到这里。
就在此时,一名穿着轻甲的男子面露急色,朝他拱手行礼。
“急报!城外大批兵马逼近。”
“什么!”柏北允心神一跳,他抓住冗余厉声问道,“你在宫中是如何将带出?”
“就……直接撒了迷/药,避着禁卫。”冗余看着主子越发暗沉的脸色,小声喃喃道。
“蠢货!这是将计就计!”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让冗余趁着好时机去哄骗柏北呈合作,然后将其带出宫,若是出了宫,柏北呈还不配合,便用迷/药,没想到冗余这个一根筋,竟然直接用迷/药。
邰沉月的皇宫禁卫就算是再不中用,也不可能让冗余扛着一个男子轻松躲避过。
事到如今,也无法转圜,他瞥了一眼床上男子轻翘起的嘴角,心里恼火更甚,“将他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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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苍白的天地间,士兵列阵有序,为首的女子一身锦衣白服,身旁是身穿盔甲的魁梧将领。
将领望了一眼城墙,转头对着白衣女子,恭敬地说:“陛下,贼人太过猖狂,这里属实不算安全,属下让人带您去周边小镇歇着,等属下斩下贼人首级,再向陛下问安。”
“章盂,不用管朕。”女子眼底寒冰肆虐。
章盂收回视线,颔首。
陛下用兵如神,他也是早有耳闻,前日本是陛下的大喜之日,可没想到当晚陛下突然点兵列阵,让他们全部轻装备战。
并下旨封他为此次副将。
众人都没看见女子身边的透明魂魄。
邰音看着他们严阵以待,有些百无聊赖。
就在大婚前几日,她起床发现自己的躯体竟然是透明的,她能够轻易穿过城墙或者各个角落。
大殿内几名宫侍正在洒扫,对她视若无物。
她不可自抑的想到某种结果,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寻着熟悉的路线,走到了朝堂大殿上。
正位上的女子身披皇袍,凛冽周身气度令人臣服。
这才是掌握杀伐大权的天子。
而她只是个冒牌货。
“邰沉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追到这里。”
城墙上的高声拉回了邰音的思绪。
她寻着声源处望过去,只见城楼之上,一身红衣的男子吸引了她的视线。
柏北呈不是应该在永泉宫待着吗?
白衣女子听到这番呛声,不怒反笑,“柏北允,你就这点能耐?”
柏北允见不能激怒她,猛地扯过将身旁的柏北呈,“如今他可在我手上,若是你攻城,本王便杀了他。”
女子眼神轻轻地扫过被麻绳束缚的男子,依旧淡定从容,“这是你的兄长,若是你想弑兄,我拦不住。”
柏北呈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浑身一震。
这才是月儿。
前些日子,月待他虽不算多好,但处事却极为温和。
他也曾有所疑虑,可看着月儿容貌,还有一些他熟识的下意识的小动作。
他也就压下了疑虑。
可今日的月儿,让他莫名地笃定。
这便是他认识的月儿。
柏北允大笑不止,“本王怎会杀了我亲爱的兄长,兄长尊为太子,被尔等贼人欺辱,今日便是要昭告天下。”
“你,邰沉月,谋权篡位,乃为贼。”
“本王如今告诉你们,你们所谓的王,在背后都干了什么勾当。”
马背上的女子,冰冷的视线落在城墙上狂吠的柏北允。
章盂离女子近,自然能察觉到她不豫的心情,忙说道:“陛下,卑职这就派人攻打。”
“不必,朕亲自将他的狗牙射下来。”
邰沉月伸手,立即有士兵端来一把弓。
此弓名为玄木弓,弓身上还有些斑斑血迹,干涸印了进去,弓身上还有一块金镶玉石,散着莹润白光。
柏北允看到她拿出了玄木弓,心里一紧,他将柏北允扯到身前,周围的士兵也紧张了起来。
玄木弓的威名,他们都是知道的。
这把弓箭可射穿任何东西,而且射程极远,百发百中。
可怪就怪在,这玄木弓只有邰沉月才能拉开,任何人若尝试去拉弓,轻着手指划伤,重着臂膀脱臼。
也有人想要去偷这把弓,可无论把这把弓带到哪里,翌日绝对会出现在邰沉月身边。
周而复始。
飘在上空中的邰音,凝神看着这把玄木弓,这金镶玉石,她老感觉在哪见过。
柏北呈见邰沉月拉着长弓却没有放箭,他知是因为自己。
若不是他被抓,她也不会如此被动。
他的月儿向来都是肆意骄傲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缚住了手脚。
大启朝如今太平盛世,而挂在悬梁上的那把刀,便是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