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他道。
话落,狂风乱涌,片刻就将周围的妖魔碎成齑粉。
就连那团黑雾,也轰然消散。
不过一息,坟地便恢复死寂。
仿佛妖魔的出现都只是错觉假象。
陆照礼还维持着拔剑的姿势,活像截木头。
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人……
那人……
莫大的惧意从心底漫出,疯狂游窜在四肢百骸,连骨头都在发颤。
好半晌,他才僵硬开口:“你、你……刚才……”
哪怕他没怎么实战过,也知晓从烛玉体内迸出的炁并非灵力。
而是邪息!
他还是拔出了那把剑,步伐沉重。
“你!你不是灵修?”他脑中一片混乱,“难怪,难怪查不出你的来历,原是邪修,你,你——”
“站住。”烛玉忽道。
陆照礼不受控制地停住,与最后面的散魂仅有一步之遥。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连嘴都张不开了。
烛玉缓起了身,穿过坟地,最后在他身前站定。
“她让我守住这些散魂,便是你也靠近不得。”
他抬起手,掌心逐渐溢出淡黑色的气流。
“杀不得你,那方才一切,只当没看见便是。”
等……等等……
陆照礼眼睁睁看着那些气钻入脑袋,随即头一沉,合了眼。
再睁开时,他一眼就看见了面前的烛玉。
他含惊带惧地后退半步。
“烛道友?你怎么……?”
刚才他不还在角落里吗,怎的突然就到面前来了?!
吓他一跳!
“怎么这副神情?”
烛玉僵硬地眨了下眼睫,似在适应什么。
很快,他就摆出了与平时无异的笑脸。
“我见你有些疲累,过来看看——陆道友,别忘了守好那三炷香。”
“哦……哦!”陆照礼避开他的视线,心有不解。
也是怪。
他记得刚刚好像有很多妖魔啊。
是这坟地的阴气太重了么?
***
另一边,虞沛循着鬼息,一路跟到了村东口的水井。
如陆照礼所说,守着水井结界的确然是姜鸢。
那道瘦长身影背朝着她,紧挨水井,桃木做的盖子碎得七零八落,露出漆黑幽深的井口。
虞沛正要上前,忽发觉姜鸢的腿上缠绕着几缕丝线。
线为淡红,很不起眼。但因她身着素白衣裳,就变得明显许多。
她顿了步:“姜师姐?”
姜鸢一动不动。
虞沛取出张符夹在指间,又唤:“姜师姐,可还能听见我说话?”
姜鸢缓慢抬头,脖颈僵硬如木。
下一瞬,她抬脚踩在了井沿。
虞沛飞快掷出一张符。
符箓近身,姜鸢右腿上的红色细线被打散。
“虞师妹,井底下有东西,我去看看。” 她转过身,神情与平常一样冷淡,眼睛却发直。
虞沛又掷出一张符。
姜鸢躲闪不及,被符箓打了个正着。
这回缠身的细线全被打散,她眼皮一合,踉跄着朝前倒去。
虞沛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散落的十数截赤线飘浮落地,竟变成七八个面如纸色的小娃娃。
那些小孩儿团围住虞沛,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尖锐,有如钢针扎进她的耳朵。
其中一个小孩儿抽噎着上前,要牵她的手:“姐姐,你打疼我啦!”
虞沛刚避开,另一个小孩儿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甩开后,手腕上竟印有乌青爪痕。不疼,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别碰我。”她屏了呼吸,竭力压住心底的躁意。
要是可以,她根本不想与鬼魄对上。
但那些纸人娃娃并没打算放过她。
过膝高的小孩儿一拥而上,推挤着往她怀里钻。
“姐姐姐姐!你刚刚打疼我啦,好疼!好疼的!”
“姐姐!咱们一起玩儿吧,你要的东西在井底下呀,让我们带你去找。”
周身吵闹不止,虞沛的耐心也渐被消磨。
不等她动手,身后忽袭来阵阴风。
她快速化出灵刃,回身。
“铮——!”灵刃撞上短剑,王猎户被逼得后退数步,手臂发颤。
他冷声道:“既然不愿让你师姐做这替死鬼,那就你来。”
话落,有浓雾拔地而起。
虞沛搀扶着昏死的姜鸢坐在树旁,问:“潘娘去世时你不过五六岁,如何能结成鬼缚?”
王猎户神情未变,只在听见“潘娘”二字时,眼皮稍作跳动。
“山鬼作乱,杀的全是五六岁的小孩儿,恰与你同岁——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马上就要死了,何来这多废话!”王猎户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眼眸赤红。
白雾起得更快,雾气缠身,活像被无数双手抓着。
这也就算了,那几个纸人娃娃还紧缠着她俩,好审着时机附身。
虞沛被无形的手扯得摇来晃去,耐心渐没。
好烦!
所以她才不想跟鬼打交道。
打法与他们完全不同,连如何动的手都不清楚。
对面的王猎户似也知晓鬼修与灵修大不相同,冷笑:“别挣扎了,像你这样的修士不知来了多少,到最后都送了性命。”
右臂传来剧痛,虞沛转身看去。
身旁空无一人,她的胳膊却被掐出了几道乌黑鬼印。
王猎户:“我只想要一具尸体,只要你留下那女人,大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虞沛:“是你要,还是潘娘想要?”
“与你有何干系!”王猎户抬手,白雾疯狂涌动,好几条灰白鬼魄从中飞出。鬼魄面容残缺不全,看着万分可怖。虞沛却是先扫了眼姜鸢,唤道:“姜师姐?”
姜鸢一动未动。
那边,鬼魄已飞至虞沛身后,獠牙大张。
她又耐着性子唤了声:“姜师姐,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
没有回音。
虞沛长舒一气。
昏过去了就好,至少不会被看见。
她放心转身,从怀中取出三道空白符箓,咬破手指以血写上“舆鬼”二字。
随后手指飞速翻动、结印。
“天庙五星,舆鬼鬼祠事——”
随她念诀,周身灵力暴涨。
那灵力太过强大,即便昏死过去,姜鸢也被逼得呼吸不畅。
不光是窒息感,浑身都仿佛遭了碾压,挤来难以承受的剧痛。她紧拧起眉,恍恍惚惚地睁了眼。
朦胧视线里,是衣袍翻飞的虞沛挡在她身前,眼底隐见肃杀之气。
姜鸢错愕难言。
就在这时,一道鬼影从她身旁蹿过。
!
小……心……
姜鸢嗫嚅着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又一道鬼影飞过。
她在强大的威压下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虞沛的衣角。
可身后的声响陡然大了起来,惊天动地。
她下意识偏过头。
身后,无数骷髅鬼影接连拔地而起,放眼望去,足有成千上百个。
!
鬼!
全是鬼!!
看见鬼影的瞬间,姜鸢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浑身不受控地颤抖着,骨头僵冷。
虞沛不知晓身后境况,还在专心结印,并念出了最后一段灵诀:“——见凶!”
末字落下,成千上百道鬼影相继袭上。
姜鸢终没撑住,双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云消雾散,鬼阵眨眼被毁。
王猎户也被揪了出来。
虞沛不作犹豫,化出灵刃便要切断鬼缚。
王猎户被拎着条腿,蜷在地上挣扎:“不行!不行!不能断开!”
一团灰雾从他体内飞出。
灰雾模糊,隐约能辨出潘娘的面容。但她已经神志不清,哀号着扑向虞沛。
后者抬手掐诀:“陵光诀六,困。”
数条赤红气息窜出,制住了山鬼的行动。
见状,王猎户失声痛嚎:“不行!别动她!!我自愿领罚,以命抵命也好,打入地府永受石磨刀锯之苦也好,求仙人绕过她,求仙人饶她!”
虞沛神色不改。
她转过灵刃,刀尖抵在他的颈子上。
“鬼不入阴界,而在人界飘荡,就得依着人界的规矩办事。”
言外之意,便是不能放。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错!”王猎户伏地痛哭,“俱是因为我,娘才没法走,都是……是我错了,是我……”
虞沛:“何意?”
王猎户断断续续道:“娘……是放心不下我,才没能走。”
潘娘死的头两年里,他总能看见她。
灰扑扑的魂魄被困在屋里,每日在灶台、柴房间来回打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死前的生活。
娘会与他聊天,唱好听的歌谣哄他睡觉。
偶尔也会不受控制地乱摔东西,绊得人摔跟头,在墙上刨出深深的爪痕。
不过没关系。
只要娘亲还在就好了。
可没想到,她滞留人界的时间太久,反而没法走了。
长到十八岁那年,他拎着把劈柴刀,站在了爹的床边。
也是娘轻握着他的手,温柔提醒他,要割开那截肉乎乎的脖子。
他落了刀,也终于意识到,娘不是以前的娘了。
她在变。
变得与话本子里害人的邪祟一样。
后来,娘开始找他。
并非每日伴在身边的他。
而是记忆里那个扒着棺材嚎哭的、五六岁的小娃娃。
从村头找到村尾,一个接一个。
找啊找,一直找到了现在。
井底下的小娃娃垒了一个又一个,娘还没找着他。
-
王猎户哽咽不止:“求仙人饶她,若不是我,她不会……”
不等虞沛开口,不远处忽出现一人。
手提骨剑,神情冷淡。
正是负责他们几人的尺殊。
他径直走到虞沛身前,道:“既然已捉到山鬼,便算完成任务。镜子就放在你们来时的地方,可以直接折返——此处鬼息动荡难平,交由我处理。”
虞沛不知他方才有没有看见她使用鬼诀,但还是问道:“那山鬼呢,会如何处置?”
“她吃了太多鬼魄,如今已变成聻,入不了轮回,但聻冥幽境不容恶鬼。”尺殊稍顿,“一旦割开鬼缚,她便会魂飞魄散。”
“你来是为了断开鬼缚?”
“按规矩,我不当插手。”尺殊道,“但唯有骨剑才能完全断开鬼缚。”
若不是感受到了聻的存在,他也不会出现。
虞沛却没动。
她攥紧了灵刃,挡在山鬼与王猎户身前。
余光瞥见姜鸢没醒,她开口道:“拿了钱接了事便要做好,鲛族行事素来如此。”
鲛族天性嗜杀,又骁勇善战,许多族群抓准这一点,奉出重金求鲛族办事。
她不是鲛人,可为了修炼,也接过不少委托。
尺殊当她要带山鬼走,神情冷然:“她确然可怜,但也行了伤人之事,阴间功过不相抵。况且若不解开鬼缚,终有一日也会魂飞魄散。”
虞沛:“……”
该说不说,比起蒙着脸上云涟山时,这人对她的态度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我没有要拦你的意思。”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这是她从问竹那儿拿来的,残留着化物道修士的灵术,足以织出幻境。
尺殊看见那枚丹珠,稍怔。
“她给了你何物,又求你何事,值得你拿出此等宝器。”
“钗子。她送了我枚钗子,很好看。”虞沛送出灵力,丹珠上逐渐裂开纹路,“她没有求我何事,是我也想送她一样东西。”
“鬼界之事,轻易不能插手。”尺殊的目光落在那裂纹上,眉头稍拧,“也罢,是我未查清此处有聻在先。”
-
潘娘睁开眼时,遥遥望见了绿油油的一片。
恍惚片刻,意识渐渐回笼。
哦,她记得。
那片望不着边际的嫩绿苗田,她曾经在那儿扑过蜻蜓。
扑到最后一只蜻蜓的时候,她爹过来揪住她的耳朵,说她要嫁人了,得本分,得听话,不能再像小娃娃一样乱跑乱跳。
她踉跄着往前跑,扫网上的蜘蛛丝被风破了个大口。
“爹!慢些,别拽我!叮叮跑了——哎呀!蛛网子全缠我指头上了!”她毫无顾忌地大叫,“爹!爹!流血了,手叫扑网刮了!”
那男人转过来看她一眼,顺手抓了把土往她指头上一擦,说:“妮子不疼,先这样弄着,回去在婚契上盖了印儿,再给你碾点儿地萝卜草。”
她记得的。
那把土黏在指头上,血还汩汩往外冒。
根本止不了疼。
她撑着地起了身,一眨不眨地盯着翻飞在水田上的蜻蜓。
那么多,像飞舞的星子般。
她迈开了腿,开始往前跑起来。
不是跑向烧开的水、掀起的盖儿,不是跑向摔倒大哭的小孩,也不是跑向阴雷滚动下晾晒的薄衣。
而是奔向那片嫩绿的田野。
她跑着、奔着,步伐轻盈,几乎要飞起来。
终于,她跑到了田沿。
松散的土块儿滑入浑浊的泥,她大喘着气,手颤抖着伸向那只低飞的蜻蜓。
捉到了。
她的眼睛很亮,映在稻叶尖儿的露水上。
然后,她轻轻捏了下那薄如蝉翼的翅膀,又大笑不止,再心满意足地松开。
飞罢。
飞罢!
无论往何处去。
留她睡在蜻蜓翩飞的灼灼夏日,一觉不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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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藏好。”◎
尺殊收回骨剑, 看向倒地昏厥的王猎户。
“常年阴魂伴身,如今又斩断鬼缚,他气数将尽。我会将此人带回天域, 依规问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