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是进秋了,但天也没那么冷,他跟个大火炉似的躺在旁边,没一会儿就热得她满头冒汗。
没法挣也躲不开,偏偏往外渗的血还香得勾人。虞沛勉强忍着,竟也这么热烘烘地睡着了,还模模糊糊做起了梦。
她梦见自个儿被一条大腿粗细的铁链子拴在了悬崖边上。
那链子跟活物似的,硌得疼不说,还一个劲儿地乱动。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底下又是滚烫的岩浆。
扑面而来的气浪又香又热,打得她头昏脑涨,只能大喊有没有人,快帮她拽开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翻腾的岩浆开始变冷,她便也跟着冷得打颤了,想尽办法抱着腰上的铁链,从上攫取着微弱的热意。
就是在这样冷热交替的折磨下,她逐渐清醒。眼皮抬起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落在头顶。
虞沛抬眸。
这才发现烛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动不动。而她身上圈了条尾巴,正跟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
……
她倒是坦然,分外自然地松开手,然后问他:“你醒了?还有没有哪处难受?”
“还好。”烛玉紧绷着脊背,声音干哑,“你怎么……在这儿?”
“你把我拖上来的啊。”虞沛扫了眼仍旧圈在腰上的龙尾。
烛玉不大自在地别开视线:“抱歉,我有些……不记得了。”
“所以能不能先把尾巴收回去?再这样躺一会儿,腰兴许都要断了。”虞沛拍了下箍着腰的漆黑长尾,又探头去看他颈上的伤,“还有你脖子是怎么回事,看着好像掉了不少鳞片。”
“没事,刮伤了而已。”烛玉倏地坐起身,捂住颈子的同时收回长尾。
“刮伤?”虞沛跟着起身,“你拿脖子往刀口上撞了?”
“……不是。”烛玉默了一瞬,又问,“方才……我有没有说什么怪话?”
“怪话?”虞沛忖度着说,“倒说了两句。”
烛玉心紧,陡然看向她:“说了什么?”
虞沛一本正经:“你说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我了,还非要塞给我两三百灵石。”
烛玉:“……两三百灵石能够吗?”
虞沛迟疑一阵:“那再加点儿?”
烛玉哼笑一声。
“不过你也的确挺怪的。”虞沛睨他,“老是唤我,沛沛沛沛沛沛——要是换作旁人撞见你这样,兴许还会以为是我把你弄成这样。”
烛玉别开目光,耳根透红。
“还有——”虞沛疑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木灵息的味道?就是伤口上面,也不像是沾染上去的。”
概是早想到她会追问,烛玉搬出一早就想好的解释:“上回没与你说,你在妖神山陷入乱灵时,是那半妖使了法子救你。但我始终信不过他,便从他那儿学了那方法,这两日一直在练,气息有所变化也实属正常。”
虞沛狐疑:“什么办法?这样相当于改灵吧,对身体就没伤害吗?”
她以前就听说过海妖有改灵的办法,但据说要吃不少苦头,堪比剜心之痛。
“没有。”烛玉答得飞快。
虞沛察觉到不对:“那你今天怎么会这样,还被逼出了龙身,与那法子没关系吗?”
“这有何关系。”烛玉语气松泛,“不过是这几日有些劳累,又染了风寒而已。”
“当真?”
“如何会骗你,你不也瞧见了,恢复得这般快。”
虞沛将信将疑:“烛玉,你别唬我。天底下办法多的是,还不急这一时片刻。”
烛玉好笑道:“唬你做什么?”
虞沛勉强放下心,却又看见他颈下有一条黑线,一直没入衣衫。黑线细长,若不仔细看很难发觉。
她原以为是沾了脏污,嘴上说着“有脏东西”,手中就已使了净尘诀。
却没起效。
“不是污渍吗?”虞沛倾身靠近,手已捉住了他衣襟襟口。
烛玉忽地想起什么,一手捏住她的腕,想要制住她的动作。
“没什——”
话音未落,襟口就已被扯开,露出大片紧实分明的肌理。
而靠近心口的位置却是一片灰黑,活像中了毒。
虞沛蹙眉:“这又是哪儿来的伤?”
“撞着了,淤血。”
虞沛乜他:“还淤血,你把我当傻子不成?”
烛玉便又道:“是气脉瘀滞。这两天修习了一套新功法,效果不大好。”
虞沛思索片刻,点头:“看着倒的确像是气脉凝滞的样子。但我不会畅通气脉——要不请沈师兄或者姜师姐来帮忙?”
烛玉没说话,把被子一掀,露出盘曲的长尾。
虞沛明了:“那还是算了,省的被看见。”
烛玉:“放两日就好了,用不着担心。”
“但至少得先涂些化瘀的药吧。”虞沛拿出常备的化瘀药,本想甩给他自己涂,但见他唇色发白的汗涔涔模样,还是拧开了瓶塞,“你把衣服拽好,免得药沾在上面。”
她用棉纱沾了药细细地抹,时间一久心思就跑到了别处,全在想该怎么和他说要走的事。
正想着,指尖便按在了心口处。
虞沛一怔。
不是。
他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又快又重,这么跳下去会死的吧!
她原想抬头和他说一声,却恰好与他视线相撞。也是这时,她才发觉他一直看着自己,视线直接而炽烈。
第101章
◎话本游戏◎
“很疼?”她问。
看他的脸色好像更白了, 呼吸也不大畅快。
烛玉含糊“嗯”了声,也不知是真疼还是讨怜。
“气脉凝滞肯定难受,你说的那套功法能不练就别练了吧。”涂完药, 虞沛往手上丢了道净尘诀,“要不你再睡会儿?天也刚好黑了。”
烛玉摇头:“睡不着。”
也是。
不算她来之前的时间他都已经睡大半天了, 现在不困也算正常。
连她都精神得很。
虞沛:“那干脆就躺着休息会儿, 或者玩点儿别的消磨时间?”
烛玉:“玩什么?”
“就咱们两个人也没法玩牌戏。下棋嘛,估计你现在烧得脑子都转不大动。”虞沛想了想, “你还带着骰子吧,咱俩玩比大小?”
烛玉迟疑片刻:“你带着那本书了?”
这是他们以前常玩的话本游戏。起因是虞沛在和绛海滩上捡着了一本书,里头的主角背着竹竿四处云游冒险,常做出各种离谱举动。
他们传看过几回,后来就开始掷骰子比大小, 赢家可以随意翻上一页,输家便照着那页所写的剧情去做。最夸张的一回, 是银禾托着头大鲸绕着和绛海域游了三转。
“没,但我带了些别的话本。”虞沛从储物囊里翻出几本,“刚从晏和那儿借的,都还没怎么翻过。”
她把四五本蓝皮簿子摊在床榻上:“怎么样,玩不玩?”
烛玉扫了眼那些话本, 看不见书名, 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
“好。”他取出枚十二面的玉骰子,抛空一丢。
玉骰飞速旋转, 在床榻上稳稳落定——
十一。
他挑起眼梢, 隐见笑意。
“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你只有掷得十二才算赢了。”
“骰子都还没掷出去, 如何算得输?”
虞沛合掌握住自己那枚玉骰子, 在掌心里使劲儿摇着。
再松手——
朝上那面正好刻着“十二”。
虞沛两手一环,学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快与我说几句好话,待会儿也能给你挑个容易些的惩罚。”
烛玉笑说:“随手一翻也能翻出个容易些的?”
“那是自然,我运气向来好得不行。”虞沛说着,拿起一册话本,翻开,又随手一指。
这概是本奇闻异志,讲的多是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她指的那几行写的是狐妖戏耍一个老账房,说是教他一套长生的功法,要“每日面壁一炷香”。
“算简单吧?”虞沛推着他侧身往左看,“就盯着墙,不许往旁处看,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
烛玉便看向左边的墙壁。
没过多久,他忽然声音发紧道:“沛沛。”
“怎么了?”
“你能不能……”烛玉稍顿,余光里,她斜坐在床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别看着我。”
“不看着怎么监督你?”虞沛理直气壮。
她的眼神平静,烛玉却如遭火烤。好不容易捱过这一炷香,衣衫都快被汗给浸透了。
“再来。”虞沛掷出骰子。
烛玉看着那枚骰子翻滚几周,最后稳稳停在“一”上。
他抬眸看她:“要不要再掷一回?”
“不用!丢出去哪有再反悔的道理?”虞沛说,“到你了。”
烛玉一拨。
骰子翻滚、落定——
三。
虞沛往后退了点儿,以让他看见那几册话本。
“随你挑,哪本都行。”
方才那惩罚算得简单,烛玉便没作多想,直接从中选一本,再翻开,手指点在某处。
虞沛凑近了看。
这本又换了风格,讲的是些学堂趣事。烛玉指的那段写到教书的老先生打盹时不小心化出原型——竟是只山羊,然后被学生拿了毛笔在身上乱画,雪白的羊尾巴全被泼出的墨水染黑了,羊角也被涂出一圈圈的花纹。
“这怎么玩啊?”
虞沛看了好几遍,面露难色,忽又看向眼前的人。
“烛玉,”她语气平静,“你别乱动。”
说着,她从储物囊里掏出支毛笔,离他也越来越近。
烛玉察觉到什么,横臂半挡住头上的角。
“等等,你要做什么?”
虞沛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压,嘴边抿起一丝笑。
“不是说要按照书上来吗,你不配合我怎么弄?”
话落,那沾了温热水的毛笔尖儿落在龙角上,顿时将短浅的茸毛打湿一片。
尖锐的痒麻陡然袭上龙角,又窜至脊骨,烛玉咬紧了牙,才勉强压回一声闷哼。
只是烫红的面颊此时烧得更厉害了,似乎连面部都在鼓跳。
没过一会儿,他就再难承受,问道:“好了么?”
“没好。”虞沛说,“你别动,白水画不出花纹,随便绕两圈就算了事。”
天色近黑,屋里没点蜡烛,她自然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嗯。”
第102章
◎话本游戏(2)◎
虞沛拿的是画小张符箓时用的毛笔, 笔头偏硬。虽是崭新如初,又浸泡过温水,扫过龙角时仍极具存在感。偶尔力道重了, 活像栗刺轻轻滚过,不疼, 但也带来刺刺麻麻的异感。
好不容易捱过那阵, 毛笔却又滑到了龙尾的鳞片上。
笔尖扫过鳞片缝隙,后腰窜上阵麻意, 烛玉浑身一抖,倏然抓住她的腕。
“可以了。”他气息不稳道。
“不行。”虞沛神情自若,“书里不是还给那夫子的尾巴上画了么?”
烛玉在暗处盯着她,半晌忽说:“沛沛……别再往下了。”
虞沛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隐约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大对。没平时那般松快, 也听不出丝毫笑意,反像是喉咙被绳子束紧后, 忍无可忍时挤出的那么一声威胁。
等下意识抽回手了,她忽然生出种脱离险境的错觉。
但落在身上的视线却没法抽离。好似木炭烛焰,将热度一点一点传递过来。
虞沛感觉脊骨都在发烫,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不确定:“那还玩儿吗?”
烛玉没说玩不玩,只道:“我先摇。”
这回他摇到了九。
虞沛紧跟着掷了骰子。
“沛沛, ”就在骰子即将脱手的刹那, 烛玉忽说,“惩罚要由赢家来定。”
虞沛一怔, 垂下的指尖恰好撞在已脱手的骰子上, 使得它多翻了几转, 最后掉落在地。
上面明晃晃一个“七”字。
烛玉没说话, 随手翻开一本话本, 指腹压在几排字上。
虞沛大致扫了眼,情节简单,写的是主角睹物思人,隔着帕子亲了下恋人送来的折扇。
看着倒是容易。
“你这屋里有扇子吗?”她正要下去找扇子,忽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绕住了她的腿弯。
低头一看,是烛玉拿尾巴尖儿缠住了她。
“沛沛别是忘了方才说过的话,惩罚要由赢家来定。”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试探问道,“房里没有扇子,换成别的东西——可以吗?”
“好啊,愿赌服输嘛。”虞沛问他,“你想换成什么?”
腿弯处的尾巴逐渐绞紧,烛玉岔开话题:“沛沛,那日你说有事,是去与人相看了么?”
虞沛讶然:“你怎么知道。”
“水雾与我说了。”
烛玉抬着薄红的脸,吐息泛烫。许是因还病着,语气也懒散。
“那人是何模样,脾性如何,沛沛可喜欢?”
虞沛好笑道:“你问了做什么,是我相看,难不成还要你过眼?”
“不知道,但总想与他作比。”烛玉低低喘息着,脑袋抵在她的颈窝处,“沛沛,你喜欢他?”
“哪有刚见一面就喜欢上的道理?况且见的还是尺师兄,不被他逮着过错就算好事。”虞沛推他一把,“你还没说,到底要换成什么东西?”
烛玉倦抬起头。
“沛沛,”那双湿红的眼眸承着惑人水色,“能不能和先前一样亲我。”
虞沛懵了:“啊?”
“便同之前一样。”
烛玉的手与她交叠,再十指相扣,贴得很紧,仿若不分彼此。
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儿,呼吸潮热。
“沛沛不喜欢吗?”
虞沛想了想,然后俯过身,一手撑着床榻,另一手则压在他的胳膊上。
气息还未勾缠,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银阑说过的话。
那些话在她脑中打转,使她往后退了点儿,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同时门外恰好传来不小的响动,她眉心一跳,忽说:“外面好像有人,我出去看一眼,你就待在里面。”
但连身子都没完全转过去,她就被烛玉拽回来了。
他何话也没说,只直直盯着她。
许是发热的缘故,他的目光也灼烫迫人,像一张从天扑来的大网,将她遮得严实。
虞沛避无可避,便又俯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