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淑宁作为管家,早起第一件事是去数麻袋和箩筐。
她本来是例行个过场, 结果还真比昨天发现少了两个,叉着腰满院子转悠。
转来转去, 一头撞到梁孟津的下巴。
梁孟津还咬到了舌头, 他捂着嘴说不出话, 大概是太疼,原地跳两下。
许淑宁小心翼翼:“没流血吧?”
梁孟津的五官难得都快皱在一起, 还顾得上摆摆手, 过会缓过劲来;“你找什么呢?”
许淑宁:“不见了两个箩筐。”
不应该啊, 梁孟津跟着转圈子。
两个人从东走到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怀疑昨晚进贼了。
但转念一想, 偷两个箩筐又实在没必要。
许淑宁从心底是抛弃这个选项的,站在原地回忆着昨天的情形。
越想, 她的表情越显得有些奇妙,连人都好像矮三分。
梁孟津又不是傻子, 明知故问:“真的丢了吗?”
许淑宁讪讪笑:“没有, 是我记错了。”
她说完捶一下头,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犯这种错误。
梁孟津实在没憋住笑, 索性低下头看落叶,肩膀一抖一抖的。
许淑宁只好倒打一耙:“都怪你, 你怎么不……”
她不擅长胡搅蛮缠,后面实在讲不出个所以然, 硬着头皮:“反正都是你的错。”
梁孟津坦然认下:“当然是我的。”
就是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反省, 检讨不出有意义的内容。
他这么爽快,许淑宁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心里又高兴,伸出手碰她一下。
下一秒,陈传文捂着眼睛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什么时候起的,跟鬼似的走路都没声音。
许淑宁斜眼看他,理都不理进厨房。
灶膛里火光通红,映照出她一张红脸。
梁孟津不知道在外面说些啥,过会才进来搭把手。
他拉过小凳子坐下来:“晚上吃什么?”
许淑宁早有计划:“杀两只鸭子。”
一人能分一个大腿呢。
她说着话手还比划一下,梁孟津悄声问:“那后天去公社吗?”
是该去一趟,油快用完了,蜡烛也得添点,还有……
许淑宁心里没盘算完,梁孟津接着说:“就我们俩。”
两个人?许淑宁戳一下柴火,脑子里过两遍:“好。”
话音很轻,要不是梁孟津一直留意着,估计会错过。
他琢磨这事好些天,说完如释重负。
倒是许淑宁又侧过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喊:“开饭了!”
这一嗓子,知青们窸窸窣窣全动起来。
齐晴雨起得最晚,靠着门框打哈欠。
齐阳明路过妹妹的时候拍她一下:“站直了,像什么样。”
力气不大不小的,够人回过神来。
齐晴雨捂着肩膀假哭,一滴泪都没能挤出来。
就这样,郭永年都笨拙地哄她:“先吃饭,好吗?”
给惯的啊,陈传文拿筷子敲碗,哎呀呀地叫唤。
他才敲三下,许淑宁就瞪他:“大早上的,别找骂。”
陈传文小时候在家一敲也挨骂,长辈们都觉得没规矩。
他也是一时忘记,捏着筷子正襟危坐。
一看他倒霉,齐晴雨就笑出来。
她挨着赖美丽坐下来,一边问:“昨天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赖美丽多数时候不怎么开腔,但随时做好加入话题的准备。
她道:“我睡得死,没听见。”
其实大家的睡眠都很好,毕竟白天早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光,只有许淑宁例外。
她道:“我听见了,骂了句‘王八蛋’。”
谁惹她了,夜里梦里都惦记着。
郭永年抛过去一个眼神。
齐晴雨是模模糊糊觉得说了,耸耸肩:“我不知道。”
她眉头微皱,好像遇上什么难题,偏偏越想越记不得。
有这会功夫,不如把粥喝了。
许淑宁站起来:“美丽,今天你看家,多烧点热水,中午杀鸭。”
赖美丽原来的工分记在二叔家,大锅饭都混在一块吃,论起来肯定是她吃亏有人占便宜,现在挪到知青宿舍,二叔一家多少有微词。
既然如此,分粮这样的场合她最好不去。
她心里知道,点点头应。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都听安排,大家拿着东西忘仓库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到仓库,人更是挤得慌,整个大队的老老少少几乎全都在。
能上学的孩子们看到梁老师下意识的跑开,只有已经算半个大人的西瓜皮带着妹妹彩虹凑过来。
梁孟津习惯性给他们分糖吃,一边说:“农闲必须来上课。”
说闲,只是事情相对少而已。
大人可以处理,西瓜皮暂时退居二线。
他嘿嘿笑:“那讲故事吗?”
这样一看,又还是刚下乡那年遇见的小毛头。
梁孟津无可奈何道:“让你识字用的,”
西瓜皮觉得自己现在认识挺多字的,把肉眼可见的几个标语都念一遍。
这些标语在大队已经好几年,就是目不识丁的老人家都大概知道内容,他居然好意思显摆。
梁孟津这是没棍子,不然都得抽他两下才解气,板着脸不吭声。
还是许淑宁叫他:“孟津,你把这个筐挪过去。”
梁孟津这才走,留下西瓜皮大喘口气:“有没有觉得他去学校变得更吓人了?”
彩虹舔着糖:“哥,你是做贼心虚。”
哟,还会成语了。
西瓜皮作势要把妹妹,很快跟其他小伙伴玩在一起。
热热闹闹之中,还有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齐阳明年年受大队长所托,在算工分这件事上出一把力。
他账算得清楚,方言就不是那么好。
平常跟老乡们说话没问题,赶上大家都急简直乱成锅粥。
毕竟一分一毫都关系着接下来整年的生活,锱铢必较是正常的。
齐晴雨看哥哥急得满头大汗,躲在旁边偷笑。
乐没几秒,许淑宁喊:“晴雨,把袋子拽住了。”
又左右看:“陈传文又上哪看热闹了,欠收拾这是。”
郭永年离她最近,帮舍友找借口:“他去厕所了。”
最好是,许淑宁没好气:“三分钟不回来,我连你一块骂。”
郭永年尴尬笑笑,赶紧伸长脖子找人。
得亏的他长得高,很快在队员们之间锁定,只是不敢大声喊,只能祈祷两个人赶紧对上眼。
也是他运气好,陈传文还惦记着一点正事的,回头一看他在给自己使眼色,头皮都发麻,心领神会回归大部队。
虽然用了不止三分钟,但许淑宁也没空计较。
她道:“先把这几筐地瓜挑回去。”
人均口粮是三百六十斤,壮劳力都得分好几回才能运。
整个知青宿舍也就郭永年和齐阳明能顶用,偏偏今天就剩一个。
郭永年半蹲借力,气一沉把两筐地瓜挑起来。
另外两个人也一样,只是担子的分量还不到他的三分二。
他们来来回回跑,许淑宁留下齐晴雨看东西,自己去隔壁大队买豆腐,回来的路上再到池塘拎条鱼。
赖美丽在仓库里收拾,听见声探出头:“鸭子我杀好了。”
又诧异道:“还吃鱼吗?”
许淑宁:“晚上吃。”
今天是丰收的好日子,吃点好的不过分。
但对赖美丽来讲,已经堪比满汉全席。
她心想难怪大家都说知青们舍得吃,眼睛放出点光芒。
听见有好吃的,谁都会高兴。
许淑宁自己也乐,在厨房的烟雾中哼着歌,只是心里算着帐。
等吃饭的时候,她吹吹滚烫的汤:“边吃边听我说。”
知青们有点头的,有嗯一声的,纷纷看向她。
许淑宁:“我算了一下,按今年的收成,以后每个月宿舍多吃一斤油,隔三天煮鸡蛋羹怎么样?”
摊在每个人身上,大概要一块钱。
说多不少的,不过知青们几乎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郭永年第一个点头,还提议:“以后早饭给我多放两个地瓜吧。”
他修水库这活不知道干到什么时候,偶尔砸石头的时候精神一恍惚,都怕敲到自己的脚。
平常刚强的人说出这话,可想而知有多累。
齐晴雨扭过头看一眼,心疼得不得了。
都是朋友,许淑宁也觉得怪不容易的。
她顺便问:“谁还有什么要求吗?可以提。”
陈传文举起手:“能多加点肉吗?”
想得怪美的,许淑宁伸出自己的手臂:“要不这个给你咬一口?”
陈传文也不敢啊,退而求其次:“那鱼总行吧?”
大队有池塘,队员们隔三差五吃一口问题不大。
许淑宁眼珠子一转过遍帐:“行,一个月三次。”
蚂蚁再小也是肉,况且陈传文也没办法对大锅饭提出太多异议,因为大家开小灶的水平是参差不齐的。
知青们多少都有家里的支援,每个月邮递员来的日子都像过年。
尤其是梁孟津。
他本来是家底阔,多少有点理不直气不壮,今年开始上班,整个人都硬气起来,工资才发没几次,私下里老给许淑宁塞东西。
像这种发钱发粮的日子,他更加不会错过,临睡前递给许淑宁一个信封,转身立刻进房间。
许淑宁还以为他给自己写情书不好意思了,拆出一看傻了眼。
她敲敲男生宿舍的门:“梁孟津,你出来。”
梁孟津没应,但是陈传文大声说:“永年睡了。”
不管是不是借口,许淑宁总不好再叫。
她只得捏着信封回房间,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不过送出去的礼物,梁孟津咬死了不肯收回来。
许淑宁拿他没办法,只好存起来放好。
但那一刻她觉得,将来几十年,大概都会是这样。
第80章
分完粮, 地里的活基本等于都干完了。
全队的壮劳力们几乎都被抽调去修水库,抡着工具砸石头。
陈传文去了一天,回来就嚷嚷着长水泡。
许淑宁以为他是在夸张, 举着蜡烛凑近一看才发现真的是,没好气:“你下乡真是专偷懒了。”
不然谁的手上不是磨出一层茧, 哪还有娇弱的余地。
陈传文对自己的懒惰向来供认不讳, 被针扎一下后惨叫:“那个王工太狠了!我想躲活都躲不了。”
王工是这次修水库的监工, 生得五大三粗的,脾气也很急躁, 见不得谁拖延。
用齐晴雨的话来说, 那就是得亏现在新社会了, 不然估计皮鞭都能拿出来。
许淑宁也知道陈传文是吃大苦头了,安慰着:“为了探亲, 忍忍吧。”
公社给知青们的探亲名额很有限,前两年都没轮到红山大队, 今年分到的还是独苗一根。
但郭永年不想回家面对继母,许家怕女儿一个人坐四五天的火车有危险, 梁孟津放不下学生们, 齐家兄妹不愿让对方落单, 因此这别的大队打破头抢的探亲名额, 就这么轻飘飘落到陈传文头上。
他本人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到家里,可惜还得出义务工, 又生怕在这临门一脚出点什么意外,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出工。
可偏偏这又不是他的强项, 一天下来整个人就萎靡不振, 仿佛是老菜帮子,吃饭的时候拿筷子的手都一抖一抖的。
看着虽然是怪可怜的, 但齐晴雨还得照实说:“ 你是不是演过头了?”
陈传文悲从中来:“你有没有一点战友情?”
他要是不假哭,齐晴雨还能有点内疚,见状啧一声:“咱们很熟吗?”
其实两个人平常打打闹闹得厉害,论交情还真是一等一的好。
闻言,陈传文西子捧心状:“过河拆桥是吧?那我……“
后面的话没说完,齐晴雨狠狠踩他一脚。
陈传文向来无事都要嚎出点动静,这会更是叫得跟杀猪似的。
许淑宁脑瓜子已经嗡嗡响起来,捂着耳朵:“都给我闭嘴!”
到底是家长的威严大,陈传文音调放低,小孩子似的告状:“是她先的。”
许淑宁才不帮他们断官司,慢条斯理:“食不言。”
假装忘记刚刚有些未尽之言。
可谁会错过,齐阳明跟郭永年都不会。
前者冷笑着把手指头关节捏得嘎吱嘎吱响,后者放下筷子抛出个担心的眼神。
齐晴雨装聋作哑,低着头不说话,脚底再次狠狠碾过陈传文的鞋。
陈传文自知理亏,敢怒不敢言,讪讪笑:“吃饭,吃饭啊。”
还打什么圆场,压根不会有人被绕过去。
齐晴雨的头都快埋到碗里,猛地抬起直视众人:“我就是让他打听一下王工有没有爱好。”
等会,刚刚还说人家王工长得跟镇关西似的,怎么现在还关心起人家了。
许淑宁不解其意,代表大家问:“为什么?”
齐晴雨耳朵有点红,戳着米粒:“就是好奇。”
这种事有什么好知道的,齐阳明可不信妹妹好端端的关注这个。
他眉头微蹙,下意识看一眼斜对面的人。
郭永年微微点个头才说:“因为我想跟着他学。”
他自己觉得有点非分之想,只跟最喜欢的人透露过。
但才去一天的陈传文不这么觉得,说:“我看王工对你很是另眼相看。”
满大队怎么找,都没有郭永年这样的好劳力,干活的时候谁看他不满意。
齐晴雨趁机刺一句:“以为都跟你似的。”
陈传文:“只接受小姑娘的喜欢。”
又撇撇嘴:“就兴你们成双成对的,就我跟阳阳顾影自怜。”
阳阳?叫得真恶心。
齐阳明汗毛倒竖,卡着他脖子的时候从缝隙里挤出话音:“还有人在呢。”
虽然大家面上都很和气,好像彼此之间是个整体,但潜意识里还是会把赖美丽当成别人。
这并非是排挤,而是这三四年来的生活习惯。
坐在椅子上的赖美丽安静吃着饭,嘴角微微的上扬,好像也沉浸在热闹中。
但齐阳明是个心细的人,尤其人家搬进知青宿舍多少跟他有点关系,因此平常就格外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