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药店外。
夏莓看着程清焰低垂的眉眼,他动作极其轻柔细致,生怕会弄疼她,生怕会让她产生不适。
夏莓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盛夏夜。
那时候她食指上划开一个小口子,很小,但因为开学没做作业要找个借口,夏莓便让他帮忙包扎。
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要是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夏莓眼眶又开始火辣辣地疼,可却没掉下一颗眼泪。
她那些眼泪,好像都已经在那个破败的黑巷中干涸了。
夏莓只是移开了眼,逼迫自己不去想从前,努力去放空思绪,忽视身上的酸疼和喉咙的干哑。
可以重新来过的。
等他们一起去到北京,彻底将过去丢在柯北。
只有不到一年半了。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
那就请,时间过得快点吧。
再快一点。
快点治愈我吧,拜托了。
第二天,夏莓断断续续地睡到中午才起,夏振宁给她请了假,程清焰也同样没去学校。
夏莓坐在床边,打开手机。
黎枝语给她发来好几条信息。
[枝言片语:莓莓,你不会和程清焰庆祝保送去了吧,还一起请假!!!!]
[枝言片语:我靠,程清焰高二保送清华的横幅都要在学校贴满了,还是明哲创校以来头一个高二就确定保送的,太牛了吧!]
[枝言片语:老孟开心到今天课都没上,给我们看了电影!]
被她欣喜激动的语气感染,夏莓扯着嘴角轻轻笑了笑。
同时,也觉得轻松了些。
学校里大家都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那就好。
夏莓掀开被子,睡觉时睡裤被卷了起来,她一低头就看到大腿上的的淤青和紫痕,有些是昨天庞屏掐的,有些是跌跌撞撞时磕到的。
她浑身都被定住一般,大脑空白一片,仿佛再次置身那个绝望的夜晚。
过了两秒,夏莓冲进厕所,趴在洗手池干呕。
等再抬起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眼眶通红,肤色是病态的白,出了层冷汗,像个孱弱的水鬼。
她双臂撑在洗手台上喘了会儿气,重新平复下来,这才推门下楼。
程清焰就在客厅,看到她立马起身上楼:“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
“没事。”夏莓摇头,牵着他的手下楼,“可能有点低血糖。”
“那先吃早饭。”他从厨房里端了温着的粥出来,坐在夏莓旁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夏莓:“我爸和卢阿姨呢。”
程清焰停顿了下,垂下眼继续舀起一勺粥:“去警局了。”
夏莓点头:“人抓到了吗?”
“快了。”
那就是还没有。
夏莓没再说,温吞地垂着眼一口口咽下程清焰喂来的粥,只吃了半碗,她就摇头不愿意再吃了。
“等他们回来,我去趟你租的公寓,把你的东西都拿回来。”程清焰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以后都住在这里。”
“嗯。”
夏莓连中饭都没吃,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程清焰刚洗完粥碗,出来便看到她躺在沙发上,他将她抱起上楼,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
庞屏逃了。
到现在都还没抓住。
夏振宁回来时气得几乎想破口大骂,但又怕被夏莓听到,只能硬忍下去。
他一夜没睡,咨询律师,联络熟人,胡渣泛青,眼底血丝密布,沉声保证:“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让他偿命!”
程清焰看了他一眼,而后捞起桌上的钥匙,低声说:“我先去把莓莓租屋里的东西拿过来。”
他独自出门,将常用的东西打包了都带回来。
他走上楼,轻轻敲了下卧室门:“莓莓,是我,醒了吗?”
“进来吧。”
他推着行李箱进去时,夏莓刚从床上坐起来,梳着头发起身:“你周末作业写了吗?”
“还没。”
“我也还剩一点,一起写吧,明天我想去上学了。”
程清焰静静看着她:“不多休息几天?”
“不了,检查不是都说没问题嘛,再不去上学课又该落下了。”
程清焰没再说,折回自己房间拿了作业回来,夏莓已经坐在书桌前开始做卷子了。
少女长发披肩,脸色白皙,安静又认真地写卷子。
和她从前的气质很不一样。
程清焰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但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在她旁边坐下,一起安静地开始做题。
这个寒假夏莓都在恶补物理,这会儿做的卷子就是物理卷。
大部分的题都会做,她全部写完,拿一旁程清焰已经做好的对答案,给自己估了个分,76分。
她愣了下,眨眼,而后缓缓地笑了:“程清焰,我及格了。”
程清焰看过去,也笑:“嗯,比及格还高了16分,莓莓真厉害。”
“这礼拜就要期初考了,说不定我这次真能考到前200名了。”
程清焰揉了揉她头发:“如果这次能考到的话,我再给你奖励。”
夏莓轻笑:“好啊。”
一个下午,两人都在一起补作业。
晚上,吃了晚饭,夏莓坐在客厅看了个综艺节目,跟着笑了会儿便上床睡觉。
夏振宁跟警察说了要对这件事模糊信息,夏莓还是未成年,警察那边都同意尽量消除社会影响力。
学校里没人知道夏莓的事,只有程清焰保送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两人一返校就被堵着追问。
程清焰原本还担心夏莓会不喜欢那么多人靠近接触,但她脸上却看不出分毫的不适,甚至和从前一般无二。
到午休,她还被黎枝语调侃的话气到,丢书砸过去。
她笑闹着喊:“黎枝语!你是不是皮痒了啊!”
好像什么都没变。
跟以前一样。
她还是那个夏莓。
那个明媚、张扬、自信、耀眼的夏莓。
只是,蛛丝马迹总是会在细节处展露。
比如在临睡前,两人在夏莓房间里做完作业,程清焰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正要抬手关灯。
夏莓忽然急急的喊道:“不许关!”
程清焰动作一顿,看向她。
少女强撑出来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碎出裂隙,她坐在床上,胸腔起伏,眼中装满了恐惧。
片刻后,她才艰难地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我不想关灯睡觉。”
“好。”程清焰没关灯,推门出去,“晚安,莓莓。”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倒春寒,这几天天格外冷。
程清焰回屋拿了外套,沉默着走出了家门,谁都没有发现。
他甚至连伞都没打,毫无知觉一般淋着雨往外走。
附近唐青云家的粥店已经关了,上面贴了店面转让的宣传单,被斜打的雨淋湿,支离破碎地脱落。
一家小店在雨中飘零。
脆弱的白炽灯吊下来,被风吹得晃动。
卷帘门拉到一半。
他矮下身,走进去。
小店老板没想到这个天气还有客人,诧异地看过去,便看到少年浑身湿透,眉眼漆黑如墨,雨水从他发梢落下。
“你要买什么?”
程清焰捋了把脸上的雨水,淡声:“有刀吗?”
“什么刀。”
“匕首,或者之类的。”
老板愣了下,认真打量他一会儿,说:“没有,只有裁纸刀。”
“在哪?”
老板拿给他。
一把黄色的裁纸刀。
程清焰垂眸,将刀片从中推出来,侧面极为锋利,冷光照亮他的瞳孔。
“就这个吧。”
他付了钱,将小票和裁纸刀一并放进校服口袋。
他掀开卷帘门,再次踏入雨幕中,没一会儿,刚才那家店的老板追出来:“小伙子!小伙子,你等等。”
程清焰停下脚步。
老板将伞柄塞到他手中:“这么大雨,带着伞走吧。”
“我给您钱。”
老板忙摆手:“不用,旧伞,你要有空下次再给我送来就行。”
程清焰道谢。
老板拍了拍他肩膀:“你看,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你大好青春大好前途,可别想不开了。”
程清焰一怔,反应过来老板大概是将他看作想要轻生的年轻人。
他抬头看着老板淋着雨快步跑回店内,回想刚才他的话——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世界的确很美好。
但这样的美好太易碎了,轻而易举就会被打破、被玷污。
从前,他世界中的美好都被摧毁,后来遇到夏莓,他才又看到了美好。
但现在,因为他,夏莓世界里的美好被摧毁了。
他的公主岌岌可危。
他要他的公主重新活过来,毫无阴霾地重新活过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
翌日,夏莓和程清焰一起去上学。
为了程清焰拿到机甲大师赛金牌这事,学校给足了牌面,甚至还专门联络当地报社的人过来采访,还计划着之后要专门开设编程兴趣课,发展成明哲的一门特色。
中午,采访的人过来,就站在高二3班的班牌前采访。
夏莓和黎枝语坐在一块儿看门外的程清焰。
黎枝语:“学神是不是都不会紧张啊,怎么这个场面都面不改色的?”
夏莓耸了耸肩,笑道:“反正我没见过他有紧张的时候。”顿了顿,她又补充,“哦,除了一次——”
黎枝语立马来了兴趣:“哪次?”
“他跟我告白的时候,可紧张了。”
“……”黎枝语翻了个白眼,“你再秀恩爱我就要跟老师揭发你了。”
夏莓笑眯眯道:“揭发了也没用,人家保送呢,谁舍得骂,我也跟着被爱屋及乌了。”
后来很快,这次采访就被登在了校报上,上面还附上一张程清焰的照片。
阳光从右侧打过来,少年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身形挺拔,模样俊朗,满是少年气。
夏莓夸张地对着照片mua一声,程清焰侧头看着她动作,笑了:“干什么呢。”
“亲程清焰。”
“人就在你旁边,亲纸干嘛。”
夏莓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这不是还没高考呢吗,得稍微收敛一点,先亲纸过个瘾,等高考后再亲人。”
她说完,又问,“有裁纸刀吗?”
程清焰一顿:“没有。”
夏莓拍拍黎枝语的背,又问了遍。
黎枝语从笔袋里拿出一把椭圆形的小小的粉色裁纸刀。
夏莓将那张照片从校报上裁下来,粘上胶水,贴在桌子右上角,“啪”的一声,手掌用力盖在上面。
而后用粗粗的签字笔在照片底下一笔一划地写下——北京,北外。
做完这些,她满意地笑了笑,偏头问:“哥,那你以后是不是都不用来学校了?”
“陪你来。”
“诶?我之前听说到我们高三那一年,清华那边可能会有一个少年班,会提前入学开课。”
程清焰垂下眼,看着她桌角上的照片和字,淡声:“我有可能不会去。”
“这还能自己决定去不去的啊。”夏莓说,“听说这种越是好的大学就越是民主,真好,不过你觉得你还是去吧,就你这性格,早点去说不定能早点交到朋友。”
程清焰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半晌,他忽然低声问:“如果我高三真的不能在这陪你,你可以吗?”
“可以啊。”夏莓笑着提醒他,“哥,我们也就去年才认识的诶,之前十几年我可都是一个人。”
傍晚放学,两人一块儿回家。
吃过晚饭就进到程清焰房里一块儿做作业。
做完作业,程清焰下楼倒水,被卢蓉拉住:“阿焰,我帮莓莓联系了一个心理医生,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跟她提,我看她最近状态都挺好的。”
程清焰皱了下眉,停顿片刻后说:“再等等吧,我观察一下,过段时间再说。”
“行。”
程清焰拿着两杯水上楼,推门进去,就看到夏莓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白色的纸,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这是那晚之后,这么久以来,程清焰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他立马关上门,放下杯子,将夏莓拢进怀里,温声:“怎么了?”
夏莓死死攥住那张纸。
程清焰垂眸看去,视线一顿——小票。
那天晚上,他去买刀的小票。
夏莓用力擦掉眼泪,视线用力地看着他,哽咽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喉结滑动:“周二晚上。”
“你想做什么?”
程清焰没说话。
夏莓换了个问题:“刀在哪里?”
程清焰拉开一旁的抽屉,里面躺着那把黄色的裁纸刀,夏莓将刀片推出来,干净锃亮,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仍因后怕而发软。
还好。
还好。
她将小刀放进自己口袋,用力握住,一字一顿说:“我拿走了,你不许再去买。”
程清焰看着她,看不出情绪。
夏莓:“你跟我保证。”
他语气低得像是叹息:“莓莓……”
“你跟我保证!”她哭着厉声喊,又难受地弯下背,用力握住程清焰的手腕,“哥,你跟我保证……你不能去做那些不能挽回的事。”
程清焰闭了闭眼,努力缓和呼吸,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他用力将夏莓抱进怀里,沉声道:“未遂,他不可能被判死刑。”
他太清楚了。
像庞屏、程志远这种人,一时坐牢根本没用,等到出狱,他们又会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
如果再有一次呢。
如果他又一次没能守护住他的公主呢。
程清焰不敢去想那样的情况。
一想到就恨不得直接杀了他。
“那就不判死刑,我不要他死刑了,程清焰,我不要他死刑了。”她哭得支离破碎,浑身颤抖,脆弱不堪,“你不是答应我的吗,我们会去北京,你已经保送了,你不能这样毁了你的前途,我们会一起去北京的。”
夏莓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拼尽全力想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你才十八岁,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等读完大学,我们可能会留在北京,也可能去上海,我会读外语专业,可能以后工作还会出国,他不会找到我们的,他不可能再找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