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霏读的是北大中文系, 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没找工作,毕业后打算当个写字为生的自由职业者。
挣多少吃多少, 追求灵魂自由。
夏莓是在高二某次朋友组织的聚会中认识的王雨霏。
北大中文系——这个名号总能让她想起某位故友。
于是便对她多了些关注,发现两人性格相投,很快就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说起来,王雨霏的性格并不像夏莓固有认知中的中文系女生, 她很活泼随性, 经常做些无厘头的荒诞事,很像从前的自己。
“这毕业季是分手季还真是没说错。”王雨霏抱着分享装的大袋薯片躺在沙发上, 肚子上压着台平板,闲聊提及, “我两个室友全分手了。”
夏莓正在翻译上司交给她的文件, 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
“不想异地恋呗,对未来规划不一样, 一个回老家一个留北京,就分手了。”
夏莓笑了笑, 没说话。
王雨霏实在闲着无聊:“你这工作怎么这么忙?我连跟你聊天的时间都没了。”她语重心长,“莓莓,世界这么大,你得拒绝资本主义对你灵魂的压迫。”
“相较于灵魂的压迫,我更怕钱包的压迫。”
“庸俗。”王雨霏啧声,“干嘛这么拼命,你又不差钱。”
“确实是没你出尘脱俗。”
“要是你翻译的是英文我还能帮你一把,可谁让你读的是德语专业。”
夏莓一顿,抬眼笑起来:“巧了,这文件要翻译成英德双语。”
“那行啊,正好我闲着无聊。”王雨霏凑过去看,没几秒就退缩了,“这都什么玩意儿,怎么那么多人工智能方面的专业词汇,这我可翻译不来,你还会这个啊?”
“会一点儿。”轻描淡写的。
“你还学过这个?”
“前年寒假有段时间挺空的,就窝图书馆把馆里这方面的德语专业书都看了遍。”
“太狠了,不是人。”王雨霏说,“不过,你们专业还要求这方面的东西?”
夏莓敲键盘的手指一顿:“没有,就是我自己挺感兴趣,随便看看。”
正说着,手机忽然一震。
陈以年发来信息。
[陈以年:毕业行李用不用我去帮你搬一趟?]
[夏日草莓:你什么时候开通这业务了?]
陈以年发来语音:“得,那你自己解决,我回柯北了。”
托夏莓的福,王雨霏也认识陈以年,她是个彻底的颜控,三年前见陈以年第一眼就一见钟情,此刻听到他声音眼睛都亮了,诧异问:“他不留北京?”
“嗯。”
“为什么?”
“他爸的公司在柯北,少爷得回去继承家业。”夏莓笑着回,而后又停顿了下,轻声,“而且,柯北有他放不下的人。”
王雨霏眨了下眼:“那个女生吗?”
在王雨霏第一次跟陈以年告白遭到拒绝后,夏莓就跟她说过唐青云的事。
这个她高中时的朋友,也仅存在于她高中的朋友。
“嗯。”
“这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放下吗?”
夏莓笑了笑:“你不也还喜欢他吗?”
“说实话,我对他的喜欢肯定跟他对那个女生的不一样,我只是喜欢,他是放不下的执念。”王雨霏说,“就像我不会为了他去别的地方生活工作,或许明天我再遇到个帅哥就移情别恋了。”
夏莓经常觉得王雨霏是个很独特的人。
她是个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当作微信签名的人,潇洒飘逸,笑傲江湖,是充盈着浪漫主义的流浪侠客。
但有时候她又是个本质很淡漠的人,无法理解人生中那些无法斩断的羁绊。
王雨霏又道:“你呢?你的那个真爱,你打算抓着不放到什么时候?”
夏莓倏的一顿,怔愣地看向王雨霏。
她从来没有跟大学时的任何朋友提起过程清焰。
而“真爱”这个词,真的好像只有在遥远的时光尽头才出现过,而后又转瞬即逝。
王雨霏耸肩,解释说:“之前我有个学长求我给他你的联系方式,正好陈以年也在,让他趁早打消念头,说你有个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真爱。”
她凑近,眨了眨眼,“据说,这个真爱,能让你干出拔了牙,把牙齿给他当生日礼物的蠢事?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可陈以年让我别在你面前提起这事,说提了你准发疯。”
这些年,夏莓漂亮又优秀,走到哪儿都是焦点,自然从不缺乏追求者。
而她也从没接受过任何一人的追求,拒绝的措辞都非常简单统一又干脆——我有男朋友了。
直白到显得格外敷衍,没诚意。
四年了,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口中这位“男朋友”。
于是所有人也就都以为,这只不过是她拒绝的借口罢了。
而跟朋友谈论程清焰,真的,已经是很久违的事了。
夏莓愣神了好一会儿,而后笑着靠在椅背上:“不是专门拔牙送人当礼物,是我之前拔下的智齿,在他生日的时候做成了项链给他,因为当时听到过一句,长智齿时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此生真爱。”
“听着感觉更蠢了。”
夏莓二话不说,拣起一颗橘子砸她。
王雨霏:“他就是你这四年都不谈恋爱的原因?”
“废话,他是我男朋友,我当然不能脚踏两条船了,那可是人品问题。”夏莓插科打诨道,“我人品好着呢。”
“瞎扯。”
王雨霏才不信这说辞。哪有四年都没出现过的男朋友?她权当这是夏莓放不下人家的借口。
接着,又好奇问,“不过,有他照片吗?”
能让夏莓放不下的,得是何方神圣?
夏莓打开手机相册,这几年她的照片大多都是风景照,和一些学业工作相关的内容,连自拍照都很少。
往回翻了许久才终于到2012年的照片——那张,用无人机拍下的两人站在阳台上的照片。
她和程清焰拍下的第一张合照。
“哇,你那会儿嫩得出水啊莓莓!”王雨霏兴奋地感慨道,又将视线移到旁边那人的脸上。
少年微仰着头看向镜头,脸上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漆黑的眼睛也因此聚起一些光芒,看上去柔和而坚韧。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是所谓的“渣男脸”,也没有年少时的轻狂气,相反,照片中的少年很温柔,而且还是带着强大力量的温柔,沉稳又坚定。
“你眼光可以啊,怪不得能干出那些蠢事,这么帅,简直少女杀手,一见钟情?”
“我可没你那么肤浅。”夏莓说,“我刚认识他那会儿还跟他吵架呢,恨不得揍他一顿。”
“那你后来因为什么喜欢他?”
夏莓停顿了会儿。
思绪仿佛回到那个时候。
只是隔了太多年,就连回忆都迷雾重重,影影绰绰。
她看向窗外亮起的城市灯火,缓声说:“雨霏,你相信吗,从始至终我都认为,他是要站上世界之巅的人。”
“真稀奇。”
那个说出“更怕钱包的压迫”的人,竟然会用这么宏大而浪漫的词汇形容别人。
“那后来呢,为什么……这四年来他都没来见你?”
“他坐牢了。”
“……什么?”
夏莓将抱枕从背后抽出,盘起腿,很坦然地平静地说,“高二的时候,我碰上过一个混蛋,差点被他□□,未遂,后来他杀了那个混蛋。”
王雨霏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样跌宕起伏又坎坷曲折的故事,悲壮又浪漫,被她平静地说出口,却也因此被渲染得更加惊心动魄。
几乎能从这平静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去那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眼睛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吗?”王雨霏问。
“什么?”
“干净的海洋,和荒芜的焦土。”
王雨霏轻声说,“莓莓,你惨了,这样的执念这辈子都挣脱不开,除非你再遇到他,不然恐怕你往后跟住尼姑庵没差别了。”
那天晚上,夏莓处理完工作已经很晚。
第二天被闹铃闹醒,她睡意朦胧的凭着毅力洗漱打扮,踩上高跟鞋,奔向北京都市丽人的通勤狂潮中。
中午吃过饭,带她的师父忽然跑过来说:“夏莓,你下午跟我去一趟Boston Dynamics,肖凌飞机晚点赶不及过来,你来翻译。”
“好。”她什么都没多问。
这儿的节奏永远是那么快,夏莓早就习惯了这些临时的工作,也不多问,直接快步跟着师父下楼坐车。
到了车上,师父将一袋文件给她:“你抓紧看一下,那是家机器人动力公司,你在这方面比较了解,正好过来的负责人是德国人。”
“好。”
夏莓不多言,绕开抽绳抓紧时间看资料。
四十分钟后,车稳稳停在公司门口。
夏莓收起资料,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踩着高跟鞋快步跟师父走进去,被行政助理一路引上楼。
当初选择北外作为目标是她和程清焰一起决定的,因为她英语很不错,有语言天赋。
事实证明,在语言方面,夏莓的确非常有天赋,专业课绩点门门都是第一,而且形象好,性格直爽,处理起工作也游刃有余。
到傍晚,这件事项便圆满完成,顺利签下合同,达成合作。
晚上公司聚餐,大家吃过韩料后走向隔壁的酒吧。
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合,喝酒总是不可避免的,夏莓坐在人群中,并不喝多,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找借口先出去吹风。
她靠在酒吧门口的栏杆上,手腕垂着,指间夹了支刚点燃的烟。
她穿着绸缎质的白衬衫和黑裙,微微俯身倚栏的动作更显窄肩细腰,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在光怪陆离的黑夜霓虹灯光下,格外□□。
过了会儿,身侧又站了个人。
夏莓侧头看了眼,同部门的男同事,没记错的话,叫张泉。
她扬了下眉,呼出一口烟,没说话。
张泉也点了支烟,站在她身边主动搭话:“看不出来,你还抽烟?”
“抽得不多,偶尔。”夏莓说。
“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么?”
夏莓笑了下:“不是,我读书时候就抽了。”
“大学?”
“高中。”她轻眯着眼,缓缓送出一口薄烟,“高三。”
夏莓抽完一支烟,张泉又抽出自己的递给她,夏莓摆手:“谢谢,不过我抽不惯别的。”
张泉看向她的烟盒:“黑利群啊,我还以为你会抽细条的那种网红女士烟呢,不过这黑利群北京好像都没见人抽过。”
“嗯。”夏莓笑了笑,“我柯北人,那儿比较常见些。”
“介意给我一支么?”
夏莓没说话,只食指推开烟盒递过去,让他自己抽。
张泉抽出一支,点燃,抽了一口,又呼出:“你这烟劲儿还挺大啊,不像女生会抽的类型。”
夏莓弯唇:“这本来就不是女士烟。”
“我还以为女生抽烟都是抽个好玩好看呢。”
“我就是好奇。”
夏莓能感受到张泉平时对自己献殷勤,这些年她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拒绝这些好感。
她又点燃一支,看着车流,淡声道,“因为喜欢的男生总是抽这种烟,后来试过一次,久而久之就抽惯了。”
张泉侧头:“高三时喜欢的男生?”
“现在喜欢的。”
张泉一顿。
夏莓这暗示已经够明显的了,成年人嘛,再装听不懂献殷勤就是没眼力见了,没一会儿,抽完手里这支烟他就先回去了。
夏莓依旧靠在栏杆上,在烟雾中她轻轻眯了眯眼,回想起过去,说起来,程清焰虽然不许她抽烟,但怎么抽烟却是他教的。
那个夏夜,他们坐在花坛边,周围桂花香萦绕,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能把它点燃,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想到这,夏莓提起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她靠在栏杆边抬了抬头,热闹喧嚣的北京城,夜里连颗星都看不见。
她盯了会儿天空,眼睛发酸,风一吹,又要流泪。
夏莓垂下眼,揉了下眼睛,抽完两支烟,又吹了会儿风,准备回去。
可就在她提腿准备进去时,余光忽然瞥见垃圾桶中央的灭烟处竖着的许多支烟蒂。
她抽的这种烟,烟蒂是少见的棕咖色,靠近中段有行书字体的“利群”两字,这些年她拿着烟不知看了多少回,像是要透过这烟的深处去看那位故人的模样。
她不可能认错——
而此刻,那上面有三支棕咖色烟蒂。
她只抽了两支。
余下一支。
他常抽的烟,出现在了北京。
第61章 真爱
夏莓死死盯着那一支棕咖色烟蒂,
那一瞬间,她几乎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如血液倒灌, 滚烫沸腾。
过去的这一千多天,分分秒秒, 都化作如梭利剑, 从四面八方而来,穿透她周身。
像是被一种深重的宿命感刺透。
夏莓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想,人就已经跑到了吧台前,她拉住一个酒保, 满含热泪、气息紊乱,问有没有外面的监控可以看。
酒保说:“有的,您是为什么要看监控?”
夏莓声音都开始哽咽, 急匆匆找了个借口:“我、我的包掉了,想看看监控里有没有录下来。”
“好,您别着急。”酒保只当那包里有要紧东西,安抚道, “我这就带您去监控室。”
夏莓跟着酒保走到后面的监控室。
在调取视频的几分钟, 她大脑依旧一片混乱,什么都理不出来。
翻来覆去就只剩下了成千上万的“程清焰”, 漂浮在脑海中,让她心跳狂跳, 浑身发烫发麻。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 关于南锡市的那些事都已经模糊了,可到了这一刻, 她才知道,她什么都没忘。
一切的一切, 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监控人员终于调出最近一小时的视频,夏莓几乎不舍眨眼地拉快了进度条仔细看,可越是往后,加速的心跳就一寸寸愈发凌乱,好像从山顶一下坠入深渊之地。
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程清焰。
夏莓眼眶泛出涩意,眼泪不受控地、无知觉地滚落在脸颊。
她狼狈地低下头,咬紧下唇,也咬紧那近乎崩溃无望的哭腔。
哥。
我以为我终于要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