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莓一个人出去逛了一天,等到傍晚时才准备回家。
到家门口,她低着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在手机上跟上司销假,说自己后天就回去上班。
信息刚发送出去,夏莓忽然脚步一顿,怔怔地抬起头。
——屋里有人。
——夏振宁,和……卢阿姨。
高二那年,程清焰突然消失的那一天起,她也就再也没见过卢阿姨了。
她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苍老了些。
夏莓心脏骤然加速,怦怦直跳,从未料想到会在这一刻见到卢阿姨,她急迫地转过身,想趁着两人还没发现自己匆匆离开。
快步走过院子。
就要走出大门时,步子又是一停。
抬起头。
程清焰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是一个小行李箱。
这回夏莓只觉得心脏都不跳了。
与此同时,夏振宁上楼时发现夏莓那扇房门开着,还有个行李箱,当即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回柯北了。
谁知手机铃声就在院子里响起。
卢蓉听见,连忙探身出来,看到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的场面也愣了下。
但还是尽量如常地跑出来叫住夏莓:“莓莓什么时候回来的,有和你爸爸说一声吗?”
她浑身发麻,血液倒流。
这一刻甚至因为太过震惊突兀而回想不起和程清焰分手的痛苦。
她扭头,看着卢蓉,眼眶湿润了,轻声唤:“卢阿姨。”
卢蓉笑时也湿了眼眶:“诶,我们都多久没见了,都快六年了吧?”
夏莓艰难地应声:“……嗯。”
“正好,也难得叙叙旧。”卢蓉笑着牵起她的手就要将她拉进屋。
“欸——卢阿姨。”
夏莓下意识地抗拒,人往后撤,紧接着后背就碰上程清焰胸膛,她又浑身一僵,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被卢蓉拉进了屋内。
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她和程清焰,再次阴差阳错的重新站在了这里。
程清焰是昨天才回的柯北。
出狱后就是程志远去世的消息,处理完一系列事他就直接来了北京,这次是卢蓉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趁着周末一起去陪陪外婆——因为这些年程清焰一直在柯北的监狱,所以卢蓉将外婆也接到了柯北,方便一同照料着。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碰到夏振宁。
其实夏振宁这些年也常会抽空去看,只不过外婆阿兹海默症已经严重到不认人,所以也从没告诉过卢蓉,夏振宁来过。
而如今再见,时过境迁,又尘埃落定。
似乎也就重新换了一种心境,坦然了,又旷达了,由夏振宁约着,同聚晚餐。
这才有了那一幕。
而此刻,夏莓和程清焰同坐在客厅沙发前。
电视机开着,可她也实在看不进去,盯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放些什么。
刚才他们路上去菜场买了些简单的菜和熟食,这会儿卢蓉和夏振宁正在厨房一起准备着。
因为太尴尬、太突兀,夏莓此刻再面对程清焰似乎也没什么太过悲伤的情绪,就这么安静坐着。
每分每秒过得都像折磨。
终于,卢蓉叫两人吃饭了。
依旧是从前的位置,长桌,夏振宁和卢蓉并列坐一排,她和程清焰也并列坐一排。
夏振宁视线在两人之间扫着,也确实是摸不清两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看这生疏样,大概也是没后续了。
毕竟都过了六年了。
夏振宁在心里轻叹口气,问:“莓莓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了有四五天了。”
“怎么都没说一声?”
她笑笑,淡声:“你也忙,不常在这儿,我就没说,这几天和我朋友在这儿玩了几日。”
“阿焰也一起吗?”夏振宁试探性地这么问了一句。
夏莓筷子一顿,摇头:“没。”
“那你们这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碰见吧。”卢蓉笑了笑,“难怪刚才在外面我看莓莓都愣住了,也是缘分,阴差阳错的,倒又是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夏莓低着头吃饭,没说话。
倒是程清焰开口:“我们在北京见过。”
“啊……”
卢蓉愣了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初这俩孩子也算是爱得轰轰烈烈,任凭夏振宁怎么骂怎么劝都不肯分开,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也是狂热又激烈的有过一段。
可现如今,两人这幅样子,像是都彻底忘了过去那场荒唐事。
夏莓低头戳着饭粒,而后抬头看向卢蓉,看着她的那几缕白发,开口时声音一下哽咽了:“对不起,阿姨。”
为什么“对不起”,所有人都知道。
没人注意,一旁的程清焰一下子收紧了拳头。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莓莓。”卢蓉安慰般冲她笑,而后捏起倒了红酒的杯子,“都过去了。”
夏莓起身跟她碰杯,一口喝尽。
而后她也没坐下,拎起红酒瓶又倒了一杯,跟夏振宁也敬一杯。
像是要彻彻底底和过去做一个告别。
而后,她转身,面向程清焰。
她就这么举着杯子,看着眼前的男人,用力抿一下唇,再开口时声线四平八稳:“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程清焰喉结滚动,伸手拿杯。
夏莓看着他动作,又淡淡跟上一句:“哥。”
他拿杯子的手轻颤,红酒晃动,在杯壁挂上薄薄一层酒红色,而后也起身,和夏莓碰一记杯。
两人都仰头喝尽一杯酒。
在夏振宁和卢蓉看来,这一幕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但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这看起来平静的一幕到底意味了什么,夏莓这一声“哥”到底意味了什么。
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她的智齿,不再是她的真爱,甚至不再是她口中的“程清焰”。
只是“哥”。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夏振宁指着他告诉夏莓,这是程清焰,算是你哥。
第64章 真爱
重新坐下后, 程清焰垂在身边的手还不住颤,直到他用力握了下拳才好些。
他面色不露,实在内里却早已惊涛骇浪、满目疮痍。
吃过饭, 因为都喝了酒,夏振宁留了他们都住一晚。
程清焰帮着卢蓉一起收拾碗筷, 而夏莓则借口不舒服提前上楼。
过了没一会儿, 夏振宁也上来了,敲她房门。
夏莓过去开了门,问:“怎么了?”
“你哪儿不舒服?”
她随口编:“胃有点难受,可能是消化不良。”
很快夏振宁就给她拿了消食片过来, 这场景挺陌生的,换作高中时,夏莓都幻想不了这一幕。
她靠在门框边, 低头看着那板药,而后笑了笑,开口尽是坦然的意思:“谢谢爸。”
换作从前,她一定会借机讽刺他从不关心自己, 可到了如今, 这些对夏莓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笑了笑,抱着手臂靠在门边, 闲聊着问及:“你和卢阿姨又在一起了吗?”
夏振宁一愣:“没有,就是正巧碰到, 之前也好久没联系了。”
“啊。”夏莓愣了愣。
夏振宁忽然问:“你和阿焰呢?”
“断了。”夏莓答得很快, “我们断了,所以, 如果你和卢阿姨还……不用顾及我们。”
“爸不是那个意思,爸只是想说……”他想解释, 可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
最后只能拍拍她肩膀作罢,让她胃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卢蓉和夏振宁分开了,自然也不是住在一屋,好在别墅多的就是客房。
两人聊了会儿天,便各自上楼休息。
程清焰独自在楼下坐了很久,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刚才夏莓那声“哥”。
没有意料中的如释重负,有的只是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不甘、不舍、痛苦、煎熬、折磨。
他坐在餐桌前,打开喝剩的那瓶红酒,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完了那一瓶。
漆黑昏暗的客厅中,他躬下背,低下颈,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中。
他无法克制地在心底想——
我也爱你的。
我也想自私地让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不容任何人觊觎,不容任何人窥视。
我也想放任自己的占有欲,放任自己阴暗的心思。
但是。
程清焰思绪变浅,渐渐回忆到从前。
程志远赌博输光了钱,酩酊大醉回家找卢蓉要钱。
卢蓉不给,程志远便打她,仍不消气便也打他。
那时候他还很小,但已经学会还手,尽管仍不是程志远的对手,经常一个耳光就打得他耳膜轰鸣。
后来,程志远坐了牢。
他和妈妈终于算逃出他的魔爪,但依旧逃不出他遗留下的厄运。
小镇上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汇聚。
“看到没,那个小孩就是杀人犯的儿子。”
“真可怜。”
“可怜什么,听说这儿子还经常跟他爹对着打呢,说不定以后也是个小杀人犯。”
“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学校里大家怕他惧他,从来没有人敢与他亲近。
他在南锡市生活了17年,走得时候竟然也没一丝留恋,连个道别的人都没有,他本以后去了柯北市后也是这样。
只是在头一天晚上遇到了夏莓。
她撞见他打人,却丝毫不怕,还笑着冲他扬了扬眉,给了他一张纸巾擦手背上的血。
她娇纵也可爱,眼睛都是干净清澈的。
两人莫名其妙越走越近。
程清焰想,等到她知道自己的过去后便也会害怕的。
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夏莓一早就知道,是她警告了其他人,不许将那些事说出来。
后来程清焰每每回想起2012年的后半年,都觉得那段时光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就像是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
他懒散而颓唐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幽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喉结滑动,眼眶慢慢红了,越来越红。
再后来,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手机震动。
程清焰直起身,随意抹了把脸,看向来电显示,而后稍愣——是之前在研究所时的一个学长。
程清焰掩去发涩的嗓音,接起:“喂?”
“阿焰?”那边似有迟疑。
“嗯,学长。”
“原来那天看到的真是你啊。”唐宇说,“我前几天去个公司看到你在面试,怎么样,面试进了吗?”
程清焰停顿了下,淡淡扯起嘴角:“没。”
“那就好。”唐宇像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好了,那你现在是还没有确定去哪里工作对吧?”
“嗯,没有,怎么了?”
“伍哥你还记得吧,他这几年在头部公司攒了不少人脉和资源,最近准备自己创业一个智能动力公司,我也辞职了,准备跟他一起。”
唐宇笑了笑,说,“这个行业太压榨人了,昏天暗地,反正总是这么忙,为自己打工总比为别人打工好,所以你要不要一起来?”
程清焰停顿了下,似是没反应过来。
唐宇语气里满满的怂恿,挖墙脚般,“你现在加入可以算作技术入股,能分到不少原始股份,也算是公司的所有者之一,而且伍哥这些年做了这么多项目,找投资和合作几乎都不成问题,还在风口,发展不会差的,你这样的天才,打工还真是不适合你。”
程清焰喉咙有些哑,此刻也并没有工作终于有了着落的开心和放松。
停顿了下,他低声道:“唐宇哥,我刚出狱不久,很多新出来的技术都已经不知道了。”
唐宇问:“给你半年时间,可以补回来吗?”
程清焰喉结滑动,缓缓地认真答:“可以。”
“那不就行了。”唐宇笑着说,“阿焰,英雄不问出处。”
程清焰愣了愣。
他入狱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
一开始研究所的人也都是不知道的,后来因为一直不见他来,教授打电话到他妈妈那儿,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为此唏嘘不已。
唐宇又说:“其实那时候,后来你妹妹来过一趟研究所。”
程清焰愣了下。
“她来问我们,有没有见到你,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一直找不到你。”唐宇说,“只是那时候我们也还不知道你在哪,那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没得到答案,很快就离开了,只是晚上我忙完回去时又在公交车站牌旁见到她,她蹲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找不到你了,说她把你弄丢了。”
“我当时还不能理解,只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肯定丢不了,说不定只是手机没电,很快就回来了。”
“她摇着头哭得崩溃,一个劲地说,都怪她,是她把你的前途毁了。我以为你们吵架了,就劝她好好读书,给自己挣得一个好前途阿焰也会高兴。她哭着说,你的前途才是最值钱的,你是最优秀的人。”
程清焰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画面。
静谧的街道,抽芽的梧桐树,昏暗的公交车站,背后是某家补习机构的广告牌。
少女就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才会说自己毁了他的前途。
她只是不愿意接受,所以才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这里询问他们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她心中,程清焰就是那个金字塔顶。
她那么努力,那么拼命,不过是因为想要靠近金字塔顶罢了。
唐宇又问:“你现在和你妹妹见过了吗?”
“……嗯。”
“那就好。”唐宇低声,“阿焰,我相信你妹妹说的,你的前途会是最不可限量的,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挂了电话。
程清焰又在客厅坐了半小时。
脑海中盘踞的都是唐宇最后说的那句话。
也因为这句话,让他过去的某些回忆渐渐复苏,那些夏莓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你是绽放在黑暗中的火焰,能驱散黑暗,是注定要不平凡的。
她说,程清焰,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
她嗓音平静,就像在阐述一个认定的事实,说你会逆风而上,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