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唔”了声。
眼皮子没再动。
力气慢慢地回来了, 林三七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 拉起坠滞在腰间的衣裙就往身上套回去,万万没想到在系腰带那一步卡住了。
她想骂人。
该死的。
自己手忙脚乱地打了个死结。
正当林三七低着头与死结作斗争之时, 几根筋骨明晰的指节伸了过来, 从善如流地拿着腰带,灵活地绕了几圈。
死结开了。
前一秒还死死纠缠在一起的腰带结开了,这一秒两头“分道扬镳”地垂下来,皱巴巴的,瞧着有些滑稽。
不用抬头看都知道这只手是谁。
毫无疑问是落无悔的, 但林三七还是抬头了,却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的,泪痣掩在睫毛投落下来的阴影下。
受打击了。
他看不见时都比她灵活。
“你怎么知道我……”
他如实道:“我听见你说的。”
林三七尝试着回忆了一下, 她刚刚好像确实骂出口了,内容似乎不太雅:怎么就打了个死结呢, 草,真是倒楣透顶了。
人在着急时总喜欢畅所欲言。
而她更甚。
杏黄色的腰带又被那几根筋骨明晰的指节给系好了,落无悔从容不迫地收回手, 忽问:“你的身体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其实较真来说, 他们什么都没做……清白得很?只是他在清除阴尸气息那时, 她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罢了。
林三七认为, 一定是自己单身太久了, 再加上以前看过非十八岁以上严禁阅读的书籍的原因, 所以才会那样。
嗯, 一定是这样。
她含糊道:“没有啊。”
烛火泛着暗红色,他用自己尚有残余温暖的指尖轻轻地点了一下林三七的脸,缓慢地睁开眼,眼神不带一丝情|欲和杂质地看过去。
“热的,但是慢慢地变冷了。”
他说。
分明是断没头没尾的话,林三七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可能是跟小疯子相处久了,脑回路等在不知不觉中也跟上他的步伐了。
习惯是个东西。
让你能时而猜到对方的想法。
她拉下落无悔确实在慢慢变回冷的手,力度适中地搓了搓,道:“没事,冷了我帮你捂热,当作是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了。”
说好听的话林三七最擅长了。
他任由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搓自己的手,半垂的眼眸眨了一下,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你不问我如何将你身上的鬼气清除掉?”
林三七脑子飞速地转着。
刹那间想通某一环,落无悔能在所有人面前很好地隐藏气息,她身上的鬼气是属于他的,四舍五入,也代表他应该能帮忙隐藏。
不是她自恋。
自己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
至于清除掉鬼气?她倒是没有想过要清除掉,反正以后或多或少都会沾上的,何必多此一举呢。
原因是:系统太闷骚了。
它颁布的任务也很闷骚。
没有担心的事后,林三七的困意愈来愈重,松懈下来的四肢疲惫,打了个哈欠,“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我就不担心了。”
房间的烛火燃烧了一大半。
时辰很晚了。
林三七将沾上过自己的汗的被褥随便地卷起来,扔到床尾,伸了个活络筋骨的懒腰,“我们先睡一觉再回去吧,我现在好累。”
他似有不解:“你现在很累?”
太困了,她脑袋搁到软绵绵的枕头上,闭着眼胡乱地点点头,吐字不清地道:“嗯,我现在好累、好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烛火灭了。
身旁之人的呼吸渐趋平缓,落无悔在黑暗中凝视着林三七睡得酣然的面容,抬起手,复又探上了她的天灵盖。
尝试着夺魂。
仍然夺不了。
从进入林三七身体开始清除阴尸气息的那一瞬间,他发觉自己居然无法汲取她的半分魂气,比夺不了魂还少见。
魂气极易获取的。
因为它类似于一个人的特有气息,却又不是气息,跟魂魄息息相关,但即便是取了一些魂气也不会有任何伤害。
这件事可谓奇怪至极,落无悔唇角习惯性地勾起,却又在笑意尚未彻底散开前,表情淡了不少,笑意始终未能落到眼尾处。
此刻。
他生出了些并不是很妙的情绪。
越来越想——把她魂魄拿走了。
*
天幕露微光。
挂在客栈窗户外的风铃叮当地响着,声音清脆悦耳,而客栈房间已空无一人了,林三七和落无悔一大早就离开了。
他们刚回到云府门口就遇见了一名长相并不陌生的青年。
她差点脱口而出喊四郎君了。
青年披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色衣衫,眉眼尽是殊色媚意。他没见过他们,在大门相遇时神情微怔,显然在想是谁。
守在那处的下人极会看眼色地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下人说完退回原位,青年朝他们微微一笑,当作是打招呼了,也不多寒暄,然后便径直地出了府邸去办自己的事。
林三七看了一眼青年的背影,心道,如果刚才没听错的话,云家的下人叫他四公子。
可四郎是九尾狐啊。
绘有云家家纹的帘子随风而扬,她装作不经意地捏住一角,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上面的图案:
一只手拿着几根草药的九尾狐。
林三七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云家一家不会都是九尾狐吧,如果是真的,他们是如何瞒过江湖上其他门派的?
想到这里,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青年快要消失在长街拐弯处的身影,真相似乎还拢着一层雾,还是看不清底下。
“可看完了?”
落无悔忽地笑着问。
她转头回来:“啊?看完了。”
回答完,林三七就牵着他回他们住的那所院子了。
沈轻风和白千流不知去哪儿了,他们都不在云府,她想了想,觉得他们大概是跟着雾球去看别的东西了。
他们的安危不用林三七操心。
一般都是他们操心她。
回到院子不久,林三七肚子饿了,不太想麻烦别人去后厨拿吃的,于是亲自动身了,准备也拿些糕点回来给落无悔。
他似乎还挺喜欢吃甜的东西,龙须酥便是其中之一。
要去后厨还需拐过两所院子。
路过其中一所院子时,她鬼使神差地朝里面扫了一下,尔后便顿住了,巧了不是,落家一家住在这所院子。
林三七看见了缩小版的落无悔。
靠近院门的第一间房间坐着一个人,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得很清楚。
幼童头发并不长,用一块布随意地扎着,穿在身上的白色衣袍好像稍微有些大了,领口微敞开,半露出瘦削伶仃的锁骨。
安安静静地独自一人待着时如一块由玉雕成的精巧人偶。
乍一看没什么生气,再一看又会发现脸上的那一双眼灵动有神,像能吸人进去的漩涡。
他坐在窗台上,两条小腿垂下,悬空地轻轻晃动,唇畔好似一直带着笑意,白嫩的五指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小鸟僵硬的尸体。
院中的树驻着不少小鸟。
此时吱吱喳喳地叫喊着。
落夫人骤地出现在幼童身后,她左手拿着一支尖锐的簪子,右手看似轻柔地抚上他的脸蛋,问:“你在看什么呢?”
幼童转过头看她,“娘。”
簪子措不及防地抵上他光洁细白的脸颊,落夫人侧脸轻轻贴到幼童面上,声音响在他耳畔,仍然是细柔细柔的。
她指甲刮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莫名地执着问:“我问你在看什么,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道:“我在看小鸟。”
落夫人指尖挪了个地方,簪子顶端落到幼童眼皮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他双眼,她道:“在看小鸟啊,可你手上不是有么?”
幼童还在笑,却没有说话了。
林三七冷汗涔涔,看着就提心吊胆,怕她手一抖,把他的眼睛给戳瞎,虽然这些事是发生在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已成定局了。
但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番感觉了。
一只手抽走了幼童握在掌心的死鸟,他笑意融在还没长开的眉眼,却没有真正地落下,似笼罩着一张看不着、摸不到的网。
站在角落中的林三七脚步一动。
但走了几步后她还是停下了。
自己过去能干些什么?不能。
落夫人嗤笑一声,看着死鸟,冷冷道:“它死了。你克死的,来云家前它还活得好好的,是你克死了它,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么?”
林三七视线转到她身上。
知道下一句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只见落夫人红色的唇一张一合。
她漠然地吐出几句话:“——天煞孤星,你生来便是怪物,我恨只恨当初没有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直接地掐死你。”
天煞孤星。
林三七默念着这四个字。
可为什么落无悔会跟天煞孤星扯上关系呢?落夫人作为一位母亲,竟然也跟别人一样用天煞孤星来形容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不是很理解。
不,是非常不理解。
幼童歪了一下头,笑容明艳灿烂,唇红齿白,不似妖物却有胜似妖物般蛊惑,随后他摊开了没有血色、纹路清晰的掌心。
尽管没开口,意思也昭然若揭。
他想要回小鸟的尸体。
落夫人没有如幼童所愿,用力一捏,术法使小鸟的尸体在转瞬间化成灰烬,随风散落,不少轻飘飘地落到窗台上。
搁在窗台下方晃动的两条小腿缓缓地停了,他低眸盯着手边遗留着的灰烬。
她狂笑着道:“阿昭说云家家主妙手回春,也许能治好你这个怪物,当真可笑,自欺欺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幼童无动于衷。
见他还是乖巧地坐着,落夫人眼底的恨意越来越深。
她近乎痴癫道:“为什么你还在笑,不许笑,不许笑!给我哭,你这个怪物凭什么笑,你害得我们那么惨!你凭什么笑!”
幼童笑容不减半分。
眼看着落夫人手上的那支簪子就要刺破他眼角那里的皮肤了。
林三七张了张嘴:“不……”
却见落家家主及时地出现,扼住落夫人的手腕,找准穴位一捏,他一贯冷静自若的脸染着担忧,着急道:“夫人,你清醒点儿!”
“哐当”簪子坠地。
落夫人晕倒在他怀里。
看到这一幕的林三七由衷地认为,该被云家家主看看病的是落夫人才对,她这种状态有点儿像现代的精神分裂症。
林三七想着,抬了抬眼。
落家家主探了一下落夫人的气息,尽量语气自然一点儿地跟幼童说:“落儿,你别乱跑,我和你娘亲有事要办,千万别乱跑。”
他好像习以为常了:“好。”
林三七被幼童的淡定折服了。
他用指尖勾了勾窗台上的灰烬。
碾了几下,灰烬被碾得压进了指腹细窄的纹路之中。
指尖顶端染上一秒灰色。
而幼童恍若未觉,张唇含过一口,咽下了属于死鸟的灰烬,反应平平,再凝视小半会儿窗台后突地偏过头来。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面露微笑地望着她。
就在林三七以为幼童会开口说话亦或者作出些其他反应的时候,他转身跳下了窗台,走进房间里了。
留下一道小小的身影。
忽然,一阵寒意和冷香从背后包围过来,林三七被牢牢地困在其中,一道染着笑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下来。
“有这么好看么?”
落无悔的手落到她后颈上。
第67章 意起(九)
林三七先是第二音调地“嗯”了一声, 再摇摇头,“我就是路过此处看看而已,也没什么好看, 我原是打算去后厨拿吃的。”
对于落无悔老是神出鬼没的这件事, 她司空见惯了, 也就能及时地反应过来,一般来说并不会再被吓到。
“你不是回房间了么?”
回答完他的问题, 她接着问。
落无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窗台, 又悠悠地收回视线,“想出来看看,结果看见了你在这儿。”
林三七“哦”了声,“我现在去后厨拿吃的,你要跟我去么?你昨晚好像没吃什么东西, 我刚才还准备拿一些糕点回去给你呢。”
他低声:“糕点?”
她点头:“对。”
沉默了一会儿,落无悔才含笑道:“那我们一起去。”又突然说,“以后不要再看他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啊。”
!?
林三七瞳孔地震:他又知道?
落无悔审视着她的表情,确认对方是真忘了, “上次在吊桥的水帘上曾出现过我以前的记忆,你不是看见了么,他——确实是我。”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自己装傻充愣装了个寂寞。
林三七郁闷地应了一声。
为了缓解尴尬, 她干巴巴地补上一句并不怎么符合这个话题的话:“嗯……我觉得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
他笑得漫不经心:“是么。”
似在喃喃自语, 声音并不大。
落无悔走了几步, 回头见她还杵在原地发愣, 他轻而缓慢地眨过双眼, 复露出一丝笑来, “怎么,不是要去后厨么。”
林三七跟上了,“就去!”
*
他们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
折柳镇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包括云家。雾球也很安静地待着,光芒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了。
那天林三七和落无悔回来后,沈轻风和白千流也没有多诘问他们去哪儿了,大概觉得不该干涉过多,只要不耽误正事便可。
只是看他们的眼神多了丝暧昧。
而今天是云家集中修习之日,不仅所有门徒都要去,就连云家的公子和姑娘也得去,他们需要到春风洞斩杀阴物。
到结束时,谁斩杀的阴物最多,谁将能得到云家的两把赤剑,这两把赤剑乃江湖上派得上名号的十大名剑之一。
修习之人得此如获珍宝。
那些阴物是曾滋扰或伤害过普通老百姓的,被云家家主抓住,将它们困在了距离折柳镇不远的地方——春风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