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这回是柳青去顺天府找了二品官。
他这个身份,她原也不指望一定能在顺天府找到他,不料里面帮她通报的衙差片刻的功夫就跑出来,请她进去。
“……大人,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那少年虽有错,但广德侯之子奸|污他姐姐在先,此案若要公平,不可只定那少年一人的罪,须得连同广德侯之子一同定罪。”
柳青说得义愤,但二品官摇着扇子,似乎不以为然:“所以呢,来找爷做甚?”
“……因此案大人全程参与,小人想求大人帮个忙。”
二品官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如今能证明广德侯府三公子罪行的便只有他身边的小厮,下官想录他的口供,可是下官官职卑微,若下官一人去侯府,恐怕连门都进不了。所以下官……想求大人与下官同去。有大人在,下官定能进得门去。那小厮即便说谎,下官也总能找到漏洞。作伪证同样要受刑,那小厮很有可能招供。”
他不是就爱掺和这些事吗,把他这尊大佛搬出来,看谁还敢拦路。况且他总是一副谁都入不了眼的样子,那让他去对上位高权重的广德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哎呦,这会想起爷来了?” 二品官的嘴角又如往常一般噙着戏谑的笑,“别以为爷不知道,当初在河神庙的时候,你心里把爷骂了千八百遍吧?”
柳青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因为他,她差点丢了官,还险些没了命,连心里骂一骂都不行吗?
“下官岂敢,下官这些日子跟着大人,不知长了多少见识,对大人的崇敬之心日益增长,当真是日月可鉴。”
柳青已拿出了最丰沛的感情说这一段话。
二品官扇子一停,嘴角的笑意渐渐晕开,一张俊美却高傲的脸显得亲切了许多。
他自然知道她这马屁全是胡乱拍的,但因出自她的口,他却依然觉得很受用。
“唉,爷为了你好,劝你别去。”他的神色少有的认真,“这个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你想要公平,须得先有权力。这个案子你查清了,很好。但是,到此为止,别给自己找麻烦。”
柳青刚要开口,他抬手示意她听他讲完。
“我问你,若真有公平,你直接去广德侯府找证人便是了,何必来找我?你想必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想让我帮你镇一镇广德侯,是也不是?但是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会为了你得罪他。”
柳青抿了抿唇,他既然是这个态度,多说无益。她原也是幼稚了,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平日玩一玩也就罢了,怎会真的在意百姓的公义。
她刚要行礼说她叨扰了、即刻告辞,二品官却又开了口。
“除非……”
第21章 最好看的人
二品官觑着她,眼神玩味。
“除非……你日后就跟着我了。”
他的扇子又摇了起来,准备欣赏柳青的表情。
他对女人可是挑剔的很,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他怀里扎都找不着缝,她能得他的青眼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对着他向来都是板着一张脸,现在他给了她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也不知她会是感激涕零还是娇羞满面。
柳青一听这话,都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赶忙行了一礼。
“下官能得大人垂青实属三生有幸,不过下官才刚刚到任刑部,此时就想着另谋出路实在有违本分。待日后下官有所长进,才配在大人鞍前马后效劳。”
刑部有她想要的东西,又是当年的案发现场,她就在刑部待着,哪也不去。再说这位她最怵头不过了,怎么可能跟着他。
二品官摇扇子的手微一抖。
谁要她鞍前马后了,跟了他还不是金尊玉贵地养着。
他原本看她急吼吼的来,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对他又是恳求又是拍马屁的,一时兴起想逗逗她。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真要养在身边也挺有意思的。
谁知她居然一口回绝。
“......”他干咳了两声,“罢了,你也算是懂事,不过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日后可别后悔。”
他那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可是人家表现得半点不稀罕,他突然就有种极为少见的不舒服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是抓心挠肝的,让他浑身不得劲。
柳青出了顺天府,失望之余还是跑到广德侯府试了试。这回她虽也打着沈延的名号,但侯府的门房已经认识了她,果然是连门都不让她进。
她与那门房交涉之际,朝里望了望,却发现那院子里是一派奇异景象。
树上、廊下,房檐上,到处垂落着一条条的黄纸,有的地方还挂着铃铛。
风一来,黄纸在空中上下翻飞,铃铛在廊下叮叮当当,若不是门房的态度依旧傲慢,她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她猛然想起上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三公子就有些神神叨叨,听见猫打架都要哆嗦好一会,还求广德侯在家里做法事。
这些个零零碎碎怕也是因他才挂的,就为了让他安心。
广德侯看上去那么好面子,为了儿子的一块心病却不惜把府里弄成这样,想来往日是没少纵着儿子的。
当初他儿子在府里公然调戏婢女的时候他若能及时劝诫,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的儿子养成了废物,还祸害了人家闺女,惹出一连串的人命官司不说,还毁了人家好好一个家。
不论这三公子能不能定罪,他心里这病根怕是种下了,最好日后能时不时地生出芽来,好好地折腾他。
不过,良心上的痛苦就只是良心上的,她还是不想放过恶人。
现在难就难在,只有少年一人的证词,并不能直接在结案陈词里将这三公子写成罪犯。她回了刑部后,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既能凸显三公子过往恶行,又不用言之凿凿说他曾奸|污珠珠姐姐的陈词。
这桩案子里,少年谋杀三人,误杀一人。依据本朝律法,即便是误杀这一项,也要判绞刑,所以他恐怕是难逃一死了。至于那三公子的恶行,因证据欠缺,她便在陈词中申请立案调查。
待她终于搁笔,写废的草稿已经堆成了小山,方钰让书吏给她带过来的午饭早已经放凉了。
她顾不上填肚子,将陈词读了两遍就放进卷宗里,然后拿着卷宗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刑部郎中张大人。
张大人一见她拿着卷宗进来,就知道所谓何事,直接朝最后一层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这案子,沈大人说直接提报给他。日后你的案子,也是沈大人直接分配。”
张大人含笑看了她一眼,似乎颇有深意,在她临出门的时候还补了一句。
“柳主事,好好干。”
柳青一怔,这是何意?
不过她惦记着那三公子的刑名,来不及细琢磨这些就直接去找沈延了。
午后,日光正足。第三层院子的值房微掩着扇,这间值房原是父亲做刑部尚书时的值房,是她噩梦里重回无数次的地方。
柳青敲了敲门,沈延让她进去。
她轻轻一推那扇,天光从她身后一下子涌了进去,空中的灰尘飞舞得正欢。
她的心突然一颤,瞬间跳得快了起来。五年前,那个苦难开始前的时刻,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从这里再往前走两步,看到的便是父亲倒在血泊里。
她心里一慌,赶忙小碎步迈进门去吧嗒将门合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回身却见沈延正一脸莫名地望着她,手里还提着笔,似是写到一半忽然被她这番动作吸引了注意。
“......大人,下官写好了结案陈词,给您送卷宗。”
此事无从解释,他要是觉得她怪就让他觉得好了。
沈延又看了她两眼,将笔搁到笔山上。
“拿来吧。”
柳青恭恭敬敬地上前,递过卷宗之后就找了个最昏暗的完全看不到灰尘飞舞的角落站着。
沈延接过卷宗之后,正要翻看,余光却瞥见她滴溜溜一路站到了柱子后面。
“......柳主事。”
“下官在。” 柳青从柱子后探出脸来,一脸的恭敬。
沈延抬手指了指他书案旁的那块空地,让她站过去。
一般而言,衙门里的各种小事他是从不在意的。比如在他审公文的时候,他的属下要站在哪。
可是今日,这个柳青实在是......
柳青无奈,只好低头站了过去。
他身边日光最足,无数的灰尘在她四周各处飞来飞去,就像是故意向她挑衅,她越不愿想起的事他们就越要提醒她。
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干脆放在了沈延身上。
他正低着头看她送来的卷宗,看得极认真,一只胳膊抵在书案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翻过一页。虽是伏案而坐,他还是能坐得端正又舒展,
暖黄的日光偎着他的侧脸,勾勒出利落、优雅的轮廓,面庞上那一双眉眼舒朗、清俊,足以入画。
虽然柳青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平心而论,沈延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特别是他专心看书写字的时候,有种融了书卷气的俊朗,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沉寂和模糊起来。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却已经觉得他看书写字的时候煞是好看。
有一回趁他写得认真,她在一旁给他画了小像,之后还大大方方地拿给他看。
她还记得当时他捧着那张小像看了许久,她仰起头看他,觉得他目光熠熠,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情绪。
他看了半晌也没说话,她还以为是她画得不好,伸手要拿回来。他却把手一举让她够不到,还问她为何要画他。
“因为觉得你好看啊。”她答得认真。
她自以为实话实说没有什么不对,却发现他微微抿着薄唇,从耳根子开始红遍了整张脸。
他一直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她那还是头一次见他脸红,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他当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半晌又突然放下书,问她那张小像是不是送给他的。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不是,她画得那么好,要自己留着的。
他当时似还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就算当时给了他,他也不会好好留着。
沈延手里拿着她的结案陈词,眉间的皱褶越来越深,看到后来干脆吧地一下扔到书案上不看了。
柳青看得心里一震,思绪被拉回了眼前。
“柳主事,你怎么连最基本的结案陈词都不会写了。你看看这些模棱两可的措辞,你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都是这样写评述的?”
什么叫不会写,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特意写成这样的。他这个上司做的,说话老这么不留情面。
“大人,下官只是想让大人注意到广德侯府三公子的恶行。虽然他欺侮那少年的姐姐一事尚且缺乏证据,但他在何道姑的医馆显然已经做了类似的事,我们应当……”
“你告诉我,”沈延打断她的话,“主事的职责是什么?”
柳青一怔,随即答道:“查清案情,拟定刑名。”
沈延抬头看她:“既然如此,查到什么就报什么,没有充足证据的臆测为何要写进去?”
“但是,如若只谈那少年的罪行,未免有失公允。”
沈延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停下来,沉吟了半晌。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柳主事,你总是既想做一个主事,又要扮演一个侠客,这是行不通的。”
柳青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沈延想了想,问道:“就拿这桩案子来说,你就因为总想要做侠客,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你可知是哪三个?”
他平日极少和属下说这么多,因为觉得没必要。
然而经此一案,他发现柳青此人与旁的下属极为不同。这人做起事有灵气,且从不瞻前顾后,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块璞玉,好好雕琢,能成大事。但若不好好调|教,又极容易钻了牛角尖,反而误人误己。
第22章 上司给我开小灶
她犯了错?还有三处……
柳青明白,凡是做事就总有可以改进之处,但她毕竟不到三日就破了案,怎么就一下子出来三处错误?
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这话从沈延口里说出来,就有些难接受了。就在方才,他还劈头盖脸地骂她连结案陈词都不会写来着。
“……大人,可是怪下官贸然答应三日破案?”
这个实在太容易想到了。
她答应三日破案的那日,几乎成了衙门里最不受待见的人。除了方钰还肯跟她打个招呼闲聊两句,旁人都没拿正眼看她。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膳夫给她的菜肉都比旁人少一勺。
沈延点了点头:“还不算太蠢。那你说说,若重来一次,你当如何?”
柳青撇了撇嘴,那时几个附近的居民为了一点供品就要送珠珠他们兄妹去衙门挨板子,她明明都已经劝动了那些居民,却突然跳出个挑事的二品官。若不是他逼得她无路可走,她怎会答应三日破案。
“……大人,恕下官愚钝,只是下官觉得本朝设立刑罚之目的,乃是为了惩奸除恶,还百姓安宁。若重来一次,下官还是不忍让那两个孩子因一点点本就要浪费的食物受笞刑。”
沈延叹了口气:“谁说要让他们挨板子了。你为官也三年有余了,就不能想想在现有的法条之下,如何妥善地将此事解决?”
现有的法条?现在顺天府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论情节轻重,但凡是作奸犯科的人,都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她就是考虑到这些,才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抓去衙门。
“你要记住,” 沈延见她不明白,干脆直接点给她,“你是官身,百姓抓到他们偷窃,要送他们去衙门,是有理有据,你不可阻拦,否则便有偏袒之嫌。但是到了衙门之后,你尚有些余地。
“依本朝律法,凡偷窃物品在二两银子以下,当由失主提讼,且提供确凿证据,衙门才予以受理!”
柳青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本案的失主,严格来讲,是河神!河神不诉,此案便不能立!”
沈延一笑:“正是。短短三日内就要查清这桩疑案,你也是多有困苦吧,还要承受旁人的非议。我想告诉你的是,为官的本分要守住,但也要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按他这话的意思,她这几日的艰难他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他方才这是在――教她?
他不是盼着她走人吗,怎么还要费口舌教她这些?
“这是其一,另外两处呢?” 沈延没给她细琢磨的机会。
“……还有就是……” 柳青这回开始仔细回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