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就是觉得那少年即便发现了差役,也不会抛下自己的妹妹不管。而且说到底,她总想着,万一那少年不是凶犯呢,让差役进门来不是白白吓坏了孩子。
小姑娘看那差役走了,高高兴兴地开了门,软软的小手扒住柳青的手臂,将她拉进了门。
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小,进得里面来觉得更小,似乎只有旁人家一半那么大,不过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
院子里面两间房,房檐下挂着一排草编的小玩意,小蚂蚱、小狗、小鸟什么的,想来都是编给小姑娘的。
柳青走近了瞧瞧,这些小东西一个个惟妙惟肖,能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
院子里没什么摆设,靠着院墙立着一个平板的推车,旁边还叠着两个长条凳、两张折叠的小桌子。
“你们平日摆摊卖东西吗?” 柳青指了指那推车。
“对呀,” 小姑娘好像觉得这问题挺无趣,她另有关心的事,“你是来看我们的么?”
“……唔,” 柳青撞上她清澈的目光,心好像被使劲抓了一下,“也是来看看你们。”
骗得了孩子骗不了自己,她就是要利用这孩子的信任,窥探她们的秘密。这孩子将她当作恩人,她却是要带走她最亲近的人。
她有些怀念在大理寺做评事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只看卷宗就好,不用面对犯人的家人,尤其是这样单纯的孩子。
“太好了!” 小姑娘乐坏了,原地转了个圈, “那你陪我玩一会吧,哥哥老不在家,没人跟我玩。” 她推开屋门,小手朝柳青使劲招了招,让她随她进去。
孩子与大人不同,或喜或悲,总是发自肺腑。正因如此,柳青才愈发觉得煎熬。
柳青一进屋,就被小姑娘按到一个小杌子上,怀里被一连塞了三个粗麻布缝的娃娃。
她昨日没留意,今日离得近了,才发现小姑娘身上的袄有些特别,在裉下不着痕迹地补了一条颜色相近的布。大概是小姑娘长大了,这小袄穿不下了,在裉下一补,既不显眼,又能再穿两年。实在是巧思。
“你这衣裳是哥哥补的吗?”
“嗯。”
她哥哥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在挣钱糊口之余对妹妹依然照顾得如此细致,实在是难得。
“……你只有哥哥吗?有没有姐姐?” 柳青一边捡起掉落的布娃娃,一边问。
她清楚地记得,昨日在河神庙前,她问这兄妹俩家里还有什么人。哥哥说父母双亡,再无其他人,妹妹那时要张口,却被哥哥制止了。
哥哥像是要隐瞒什么。
“有啊,”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给布娃娃套上一件花裙子,“姐姐生得可好看了,跟你一样好看。”
“你姐姐现在在哪?” 柳青不禁探了探身子,姐姐就是那个莲若?
“她在――” 小姑娘没说话,稚嫩的小脸上竟显出几分愁苦,“我不想说……”
第18章 不认
“哦,那就不说吧。” 柳青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她不想为难小孩子。
或许那个莲若就是她们的姐姐,但小姑娘的哥哥并不想提起这个青楼里的姐姐,所以不许小姑娘说?
她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这屋子狭小得很,只摆了一张小榻,一个大木箱。她从靠里的窗子望出去 ,发现隔壁那间屋子的后身探出一个竹搭的架子,上面摆了几盆绿油油的花草。
这些花草样子很特别,好像十分罕见,她便不由将目光定在上面。
“你哥哥养花?”
“嗯,哥哥可宝贝他那些花了,” 小姑娘撅起润嘟嘟的小嘴巴,“都不让我摸。有一回我就闻了闻,他就打我的手心心了,可疼呢!”
她可怜巴巴地摊开那只被打过的小手给柳青看。
柳青心里猛地一沉。
她哥哥那么疼她,必定不是舍不得让她摸,应当是那些花草有问题,他不敢让她摸。说不定那些幻药就是从这些花草中提炼而成。待会将这些花草取走,请人稍作鉴定便知。
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线索指向那少年,不由得她不信了。
笃笃笃――门被狠狠地敲响。
“你哥哥回来了?”
小姑娘听了听:“这不是哥哥!”
柳青看她说得认真,猜想她定是听得出哥哥的敲门声的。可除了她哥哥,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呢,方钰都还不知道这里。
外面的人越敲越重,柳青都有些担心那两扇薄薄的小门禁不住。
“谁呀?”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应着。
“爷!” 洪亮铿锵的男声。
这个声音好像是――
柳青忽然觉得头皮发麻,有种很想逃却无处可逃的感觉。
她刚一开门,就见一个少年被猛地推搡进来,一个没站稳,差点跪倒在地上,目光里满是怨愤。他身后那人大步一迈,随身裹进来一团凌厉的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青向那人行了一礼:“大人。”
她猜到此人尊贵非常,但他并未表露身份,她也只好继续称呼他“大人”。
二品官穿了身玄色银线斓边的鹤氅,伟岸英挺,幽深的双眸里依旧带着那种俯视众生的傲气。
他几乎错手杀她的时候也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离开医馆之时似乎颇有些心事,此时却又恢复了原有的张扬。
“嗯,” 他笑着应了声,“你打算怎么谢爷?” 声音竟比之前轻柔了许多。
“啊?” 谢他什么?柳青猛一抬头,见他身子朝她微微倾过来,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忽然觉得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可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她今日差点就死在他手里,还被他发现了女儿家的身份。虽然他好像暂时没有要揭发她的意思,但她现在对他别提有多怵头。
“哎呀,爷一听衙门的人说你叫了两个人来此地抓人,就知道你找到凶犯了。果然让爷看见这小子在外面鬼鬼祟祟的,” 二品官似乎很得意,“怎么样,是他吧?”
小姑娘方才眼见着他推搡自己的哥哥,此时又听他说什么“抓人”,吓得立即去拉柳青的手:“他说要抓谁?要抓哥哥吗”
柳青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就是不想在查清事实之前吓到孩子,才特意支开了方钰和那两个差役,结果这位一来,一通横冲直撞,让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
她就想不明白了,这位的身份如此尊贵,为何不好好地过那养尊处优的日子,偏要来搅和这些于他而言芝麻绿豆的小事。
“……多谢大人。”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低头向二品官作了一揖。心里再怎么不满,也只能忍着。
“客气就不必了,” 二品官哗地甩开他的洒金折扇,“爷一听赵成说,你死活不肯结案,就猜着你有后招。果然,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让你查着了。”
他眸子里的笑意更甚,口气中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看在你没让我失望的份上,那道姑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柳青还低着头,听见这话也只微微地颔首。
这就怪了,他帮了她这么大忙呢,她竟没什么反应?他心里纳闷,稍探过身子去仔细瞧她的神色。
柳青一抬眼,忽见他的面孔近在咫尺,惊得退了一小步。
“……大人,此案……还需容下官再问几句。”
她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却还是被他捉了个正着。一瞬间,他竟联想到他在上林苑追捕过的那些娇小无措的小兔子。
他摇着扇子的手不禁一滞。
她竟是有些避着他的。而且这并非低阶官员对一个二品大员的敬畏,而是女子面对男子时天然的自我保护。
可不是,在医馆的时候,两人虽是扮作夫妻,但他刚一搭上她那把细腰,她便明显痉挛了一下。
月色柔柔皎皎,洒在她如玉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薄纱,让原本就如画的容貌更添了一层柔婉。她虽穿了男装、束了发,但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女子,再看她的时候便总觉得她有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娇媚。
他原还觉得女人扮成男人做官,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此刻他才意识到,女人做官,真是大大的不同――特别是她这样美丽的女人。
“……大人?” 柳青见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还有什么好问的,” 他轻咳了一声,将心思收回到眼前,“他若不是做贼心虚,到了自家门口为何不进?他分明是看见那衙差,怕被你拿住。”
“我没有做贼!” 少年叫道,小姑娘立即跑过去拉住他的手。
二品官扇子一停,他还从没见过敢这样顶撞他的。
“同大人讲话,要称小民。” 柳青连忙低声提醒他。
虽然他终究逃不掉刑罚,但惹了二品官必定是罪加一等的。
少年虽是满眼的桀骜,但昨日被她救过一条命,对她的话还是听的。
“……小民……小民并未做贼,” 少年在她的注视下,语气软了下来,“小民对所做之事,问心无愧。”
到底是个孩子,心有所思,话里就总能带出来。柳青暗暗地叹了口气,他若真是无辜,此刻应该说的是“小民只是看见差役在院外,不知所谓何故,所以心里害怕。”而不是什么“问心无愧”之类的。
“你和他是一起的么?” 小姑娘突然插话。她显然是不喜欢二品官的,大概生怕柳青和他是一伙的。
柳青被她眼巴巴地望着,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我们找过来,是为了一桩案子,” 柳青对少年道,“你家附近的这条玉沉河,近日接连溺死了好几个人――一个秀才和三个世家的公子。这几人死前行为诡异,恐惧异常,应当是摄入了某种强效的幻药才失足落水。据我们查证,他们死前只在你的馄饨摊吃过馄饨……”
她故意停下来,看看少年的反应。
那少年握紧了妹妹的手,僵硬地站在那,半垂着眼帘不说话。
柳青几乎已经确定,他绝非无辜。一般人听到这么诡异的事,应当是又惧怕又惊讶,这少年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我只是想知道,你与那几人有何仇怨,为何要害他们性命?”
“小民是卖馄饨,但小民并未害他们性命,” 少年不觉间将自己的上衣抓出了褶子,“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自己心虚,掉进水里淹死,与小民何干?大人……大人可要有证据。”
少年说得流利,却不敢直视柳青的眼睛。
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事到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应对,已是不易了。
他很聪明,她确实没有十足的证据。幻药吃进了肚子里,早已消化,如何取证?虽然侯府三公子能证明那徽先伯府的公子死前吃过他的馄饨。可是她无法证明那几人必是因吃了这馄饨才发了疯以至丧了命,尤其是另外那三人。
“爷说什么来着,” 二品官拿扇子头一点那少年,对柳青道,“昨日爷就说要将他们送衙门惩处吧,你还非得拦着。”
“我告诉你,小子,” 他转而看向那少年,“官府办案,没证据也一样拿人。”
他一推院门就要去唤院外那差役。
“大人且慢!下官想单独跟他谈谈。”
柳青实在不想在小姑娘面前数落她哥哥的不是。
当年她被关在刑部的牢房里,和母亲、妹妹一起听那些人通报父亲的“罪行”。他们说他包庇反贼,徇私枉法,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仿佛他这一生都是在危害社稷朝廷、为祸百姓,不仅一文不值,还合该在死了之后被人狠狠地践踏、唾弃。
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品官原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纯粹是浪费时辰,但他见柳青态度坚决,便依了她。小姑娘虽不懂事,却大概觉出了不对,拉着哥哥的衣襟不撒手。柳青温言劝了好一会,她才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柳青和那少年站到了屋里,那少年依旧是目光躲闪,不怎么看她。
“你说的对,凶犯的确不是你,我们已经查明,莲若才是凶犯,是她在他们喝的酒里下了药,药力发作,他们精神恍惚,落水而亡。”
少年猛地抬头。
第19章 不可饶恕
柳青装作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是想试探于你。如今看来,此案的确与你无关。我们虽然抓了她,她却始终不愿说出原委,我听说你是她的弟弟,以为你知道内情。现在看来,你是全不知情了?”
“小民......小民......小民不知。”
少年两只拳头攥得青白。他透过支出去的格窗,留恋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妹妹,妹妹怀里抱着布娃娃,也正眼巴巴地回望着他。
柳青看了他一眼:“那好,那此案便是了结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姐姐近日都关在刑部大牢,里面阴冷,你可以给她送几件衣服。” 她起身要走。
“......大人!”他眼神慌乱,似乎很怕她走出这间屋子,“大人且慢,”少年突然一个箭步拦住她,“不该抓她,那几人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实情?”
“人是我杀的!”
少年双眼通红,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拼命压制着心里的野兽。
柳青暗暗吁出一口气:“......为何杀人?”
或好或坏,总算有个定论。她还从未这么纠结过,既盼着他承认,又怕他承认。
少年像是好不容易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因为他们该死!”他的目光依然如她最初所见的那般纯然,只是眼底多了把熊熊燃烧的烈火。
“莲若姐姐待我们虽好,却不是我们的亲姐姐。我姐姐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在那几人的手里。”
“他们杀了你姐姐?”
“他们没有取她性命,却做了比取她性命还要伤她百倍的事。”
“......”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人的确做了无可饶恕的事。
衙门谈及欺侮女子者,往往会说其毁人名节,似乎女子所受的伤害就仅此而已。只有亲历过劫难的人才知道,真正的伤害远不止于此。
曾经,她险些就成了这种劫难的受害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们被押送至泰山脚下。在那个无望的夜里,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她只有拼命地跑,跑到草鞋丢了,跑到地上的沙石已经嵌进脚底的血肉里,也不敢停。
月色惨淡,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死寂,耳边只有她和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她怕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只有不停地眨眼,将泪水挤出去。
那人粗重的气息越离越近,恶臭的酒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觉得下一刻他的手就要触到她。
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却仍是无人应她,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