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倒是有一人。刑部的柳青主事,发现了琼楼隐藏的地牢入口,若没有他,破案恐怕会费上一翻周折。”
“柳青......” 严学治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我知道了,我会写进折子里的。”
他的话音刚落,值房的扇便被人敲响了。
“居然又是柳青,你们刑部没有重名的吧,难道是同一人?”
说话的人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赵旭,扇本就开着,他敲门也只是略表礼貌。
赵旭进门跟严、沈二人见礼,又对沈延一笑:“沈大人也在那就太好了,刚刚接到你们刑部的匿名信,说你们负责永嘉公主一案的主事柳青指使提牢暗用私刑,虐伤犯人。”
沈延略一顿,脸上笑容不减:“赵大人,既然是匿名,很可能只是有人挟私报复,那怎可采信?”
“他说的这人就是你方才举荐的那个柳青?” 严学治很是吃惊。
“大人,下官以官声担保,柳主事绝不会做这种事。” 沈延神色肃然。
柳青连稍有屈打成招之嫌的事都不肯做,怎会故意虐伤犯人。
“既然沈大人肯出面作保,按理说我们也不该揪着此事不放。可圣上已经多番告诫,三法司各衙门用刑须循例,私刑不可用,我们都察院既然以监察百官为职责,就不能将此事随意放过。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刑部,将此事查清楚。”
赵旭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
他不喜欢沈延。
他们二人曾经同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他自认为能力不逊于沈延,论资历他又远超过沈延,可严学治却只看重沈延,逢人便夸沈延如何如何,什么露脸的事都交给沈延去做。
今日那匿名信里言之凿凿,若是诬告,于他没有影响,可若此事是真的,他倒要看看,沈延能有多大的本事将此事盖过。
第69章
“那赵大人, 这封信可否让沈某看一看?”
“自然。”
赵旭并不犹豫,给他看了又如何,他又不能把这信撕了。
沈延接过信一看,信中写得极为详实, 将柳青见的哪个提牢、什么时辰见的、何处说的话写得清清楚楚。这上面的字写得极难看, 想来是写信的人怕被认出字迹, 换了左手写字。
他将信好好地折回去, 交还给赵旭:“......想来只是误会一场。”
赵旭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一张脸, 不禁笑出来:“要论临危不乱, 我就服你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一场,咱们到了你们刑部一问便知。”
他又转头看向严学治,“严大人,虽然此事用不着您亲自过问, 不过既然赶上了, 严大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就是要让严学治看看他如此看重的沈延把衙门管成了什么样。
严学治也想看看这个柳青究竟是何许人, 便同意和沈、赵二人同去。赵旭还像模像样地带上了两个都察院的差役,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样子。
他们几人刚进前院,就被从西厢拐角处走来的柳青看了个正着。
沈延余光见她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又即刻收回目光,对着院中一个向他行礼的书吏高声道:“叫柳主事和张提牢去前厅。”
柳青脚步一停。
赵旭觉得沈延这样不对劲:“我说沈大人, 你这样一叫, 他们事先串了口供怎么办?”
沈延笑了笑:“赵大人也是太过谨慎了, ”他又将那书吏叫住,高声道, “那便告诉柳主事、张提牢分开走, 去值房的路上不许说话。”
他这口气好像开玩笑似的。
严学治看了他一眼, 他可从来不是拿公事开玩笑的人。
几人到了前厅,也就片刻的功夫,柳青便到了,张提牢却还没到。
“张提牢现在何处,怎么不过来?”沈延坐在官帽椅上,问书吏道。
“回大人,张提牢家里出了点急事,方才请了会假回家去了。不过小人已经让人去叫了,张提牢应该很快会回来。”
“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如先问柳主事吧。”沈延一指柳青。
方才他一番暗示,柳青早已猜到这些人为何事而来,此刻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候着。
“诶,还是等那位张提牢过来,兼听则明嘛。”赵旭笑道。
沈延也不与他争,只趁着让书吏上茶的时候,暗暗交代了一番。
不一会的功夫,张提牢已经候在了门外。沈延才把他叫进来,赵旭便抢先问:“这位柳主事是否交代过你对一个叫王世文的用私刑?”
“......呃……”张提牢是被人从家里叫回来的,现在还有些发懵。
沈延轻咳一声:“张提牢,这位是严都御史大人,这位是赵副都御史。两位大人问话,你要据实回答。”他特意加重了“据实回答”几个字。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一个劲地点头,沈延的意思他懂。
“张提牢,”赵旭瞥了沈延一眼,又补了句,“我这里有你们刑部的匿名信,柳主事何时交代的你、如何交代的,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可千万想清楚了。”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搓了搓手背,人家手里有证据,那情势便不一样了,“下官......确实得过柳主事的交代。柳主事说那人犯不老实,暗示下官给他上上刑。”
他将柳青交代的事对梁虎说过,说不定那信就是梁虎写的。到时候有梁虎这个证人在,他若是再不承认,事后被查出来可就是大错。
“但是......”他话还没完,“下官觉得柳主事此举实为不妥,所以下官只是答应了柳主事,却并未照做。”他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家里的事情耽搁了。
赵旭点点头,虽然张提牢最后没有照做,但柳青单单是指使他也算得上一条罪责了。
“柳主事,你可曾要张提牢给那人犯用私刑?”
“......下官是曾说过,但是......”
赵旭截住她的话:“好了,不必找借口。做了便是做了,证据确凿也由不得你抵赖......”他一副是非已定的架势。
此时有个书吏站到了门口:“严大人,孙大人说您是稀客,想请您去值房一叙。”
严学治一怔,随即看了沈延一眼。他应了句“就来”,便出门随那书吏去了。
赵旭看严学治出去,心里埋怨,他这都要抓人回去了,严学治竟在这时候去跟人闲聊天。
沈延此时道:“赵大人,您方才还说兼听则明,那现在总要听柳主事把话说完吧。”他也不等赵旭答应,就直接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将方才的话说完。
“谢大人,”柳青即刻会意,“下官后来左思右想,觉得不妥,又回去找过张提牢,想告诉他不要行刑,可那时张提牢恰好回了家,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几位大人已经坐在这了。”
赵旭冷笑了几声:“你倒是乖觉,见我们找来了就改口。我若是连这种诡辩都信,这个副都御史也就白当了。”
他对身后两个都察院的差役打了个手势:“将柳主事带回都察院细细审问。”
“慢着,”沈延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并不是犯人,何来带回去审问一说?”
“笑话,”赵旭嗤了声,“我们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官员犯了错,自然交由都察院处理,沈大人该不会妨碍我们秉公办案吧?”
“赵大人说的没错。但作为上官,沈某也有督导下属之责,眼下沈某连柳主事有没有亡羊补牢都还没弄清楚,怎能将他推出去。”
“好好,论口才我是说不过你,”赵旭看不过他这副气定神闲说歪理的样子,“不过今日这人我是定要带回去的,”他对那两个差役喝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人走?”
他就不信沈延能拦着他。
两个差役得了他的指令,便朝着柳青走过去。
“我看谁敢。”
沈延沉郁而冰冷的声音。
斗彩的茶盏摔落在赵旭的脚边,冷脆的瓷器撞地,碎片四溅。屋里的几人包括柳青在内皆是一惊。
赵旭吓得往旁侧跳了一跳。他听见门外脚步声响起,才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班刑部的差役。
“你……沈君常,你这是何意?”
“赵大人莫慌,”沈延笑道,他示意书吏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方才一时心急,碰掉了茶盏,倒是费了一套好茶具……赵大人不妨再坐一会,不然待会严大人回来,还以为我这个做主人的没有好好招待赵大人。”
赵旭气得胡子微微地抖起来。沈延这话明显是提醒他,这里是刑部,不是他们都察院,能不能带人走得是他沈延说了算。
他可算是想明白了,一定是沈延让孙尚书把严学治叫走的。有严学治在这,沈延不好发作,严学治一走,他和他官阶相平,就无所顾忌了。
“大人……”站在一旁的柳青轻声唤了唤沈延,她方才在一旁看着,眉心的褶皱渐深。
她怕沈延因此事和赵旭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与其那样,她还是宁可被抓到都察院去,她这点罪过,大不了挨一顿板子,也就过去了。
沈延却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看她。
门外,严学治的声音响起。
“我就这么一会不在,闹得这么热闹。”
他和孙尚书本就没什么可聊的,估摸着前院闹得差不多了,就回来看看情况。
“大人,”赵旭抢先给沈延告了一状,“.…..若都如沈大人这般,咱们都察院不是形同虚设?像柳主事这种过错,依照以往的惯例,怎么也该受笞刑。”
“大人,”沈延紧接着道,“下官有督导不力之责,待下官查清此事后自会向圣上请罚。”
“行啦,”严学治摆了摆手,“毕竟那犯人是没有受刑的。他说得也没错,总要他们衙门自己先查清楚。”
有严学治一句话,赵旭有一万个理由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心里有窝囊气,跟严学治又说了两句,就先带人回了都察院。
沈延送严学治出了刑部,严学治临上车前深看了沈延几眼。
“君常啊,这个柳青是你什么人?”
沈延一愣,随即笑笑:“……就只是下官的下属而已。”
说起来柳青还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早先将他当作了语清,不自觉的就在心里放了个人,后来虽然知道了那人不是语清,可那人却已经留在他心里了。
严学治摇了摇头:“别人只见你年少得志、平步青云,我却知道你这背后的辛劳。你能有今日,实为不易。皇上器重你,可也最忌讳上下一气的事,你是个聪明人,要懂得爱惜自己。而且依我看,这个柳青并非无辜。可你为了袒护他,做了这许多事……”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他最好值得你这么做。”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沈延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也没想过值不值得,他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青被抓到都察院受罪,所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为他做了许多……
柳青还留在前厅里,方才沈延出门的时候让她等在这。她心里正忐忑,终于看到门一开,沈延走了进来。
沈延也不看她,只回身将扇关好。
她赶忙向他躬身行礼:“大人,下官......连累您了。”
他方才已经尽全力护着她,她都明白。但看那个姓赵的样子,一定会借机参他一本。
官场上的事,常常是十二分的辛苦抵不过半分的污点,尤其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针对的时候。他这么多年审慎圆融,如今为了她,梗着脖子挨一刀。
她心里又酸又软,藏了许多的话,却只能跟他客套地说句“连累”。
沈延轻叹了口气:“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只不过南京的那桩案子,凭你的功劳本该受赏,经此一番,估计是不会有了。”
“这个下官不在意,只要大人您不太......就好。”她抿着唇道。希望此事对他的影响不要太大。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她,目光留在了她的双眸上。她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一双秋水目里盈着星星点点的波光,看上去是真的觉得拖累了他,替他担心。
他原本压着火,一见她这样心又忽地软下来。
柳青这人是有装傻骗人的本事,可是真心待人的时候,目光纯净又赤诚,好像要把心捧出来给人看似的。跟刘语清一样。
他或许就是中了这个邪,当初死心塌地喜欢刘语清,如今见着个像的,又见不得他受苦,管了这些不该管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的,为官不是做侠客,做什么都要有依据。”
柳青忙点头:“下官记得。下官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您回来之前,下官已经去找过张提牢,想让他不要用私刑了。可谁知他还没回来,您和那两位大人就到了......您能信下官么?”
她心里实在愧疚,虽然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她希望至少能让他知道,她到最后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沈延却不接她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对那人犯用私刑?”
柳青平日都不喜欢用刑,又怎么会用那些阴私手段。定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柳青垂眸。
一时间让她编个借口,定是站不住脚。再说他今日这样帮她,她不想骗他。
“大人,请您相信下官,那人即便受了刑,也是罪有应得。下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只是眼下还不能说。”她也只能诚实到这个地步了。
“......”又是不能说。沈延不禁冷笑。
在齐家的那晚,他就和齐铮两个人串通起来糊弄他,如今居然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对他说实话了。
“柳主事――我虽然一直这样唤你,但我以为经过了这许多事,我与你的关系不止于上官和僚属。可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你,” 沈延抿了嘴角,“我信你。可是,你能信我么?”
“……”柳青默然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屋内一时安静。
外面的天阴沉下来,屋内的光便更弱了些。
沈延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了。他已经起身走到了扇边,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被熹微的光映得灰白。
柳青知道,他这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大人,”她见他要走,眼前泛起了一片水雾,“您能不能再等一等下官......”
她略微一顿,斟酌着措辞:“下官时常觉得......身上好像背着极重的包袱,下官也想和大人肩并肩地畅快前行,可在此之前,下官总要先将身上的包袱卸下......大人能不能再给下官一些时日?”
第70章
沈延却已经微微推开扇。
“……你说让我等, 那等的是什么?” 他看也不看她,“如果等的是你对我的信任,那倒没这个必要了。”
他说完就大步跨出门,一刻也不想多待似的。